疼么

疼么

高跟鞋觸上大理石地面,發出“噠噠噠”的聲響。空蕩蕩的樓道是天生的混響室,為這聲響自動疊加上回聲特效。

一經放大,更顯空曠。

身體的,心裏的。

池漾的步伐很快,彷彿身後有千萬追兵。

雲錦書被她牽着,被動地跟着她往下跑,滿心疑惑地問:“姐,你怎麼了啊?不是有電梯嗎,為什麼要走樓梯?”

池漾無暇顧他,繼續心無旁騖地往下。

下了兩三層,一道亮光突如其來地橫亘在兩人眼前,池漾心生一驚,腳底一趔趄,整個人不受控地往下跌。

當她感受到自己就要維持不住平衡的時候,第一反應是立刻甩開了雲錦書的手。

慣性的力量太強大,她又穿着高跟鞋,整個人眼看着就要栽下去了。

風馳電掣間,一雙手有力地拽住了她。

下一秒,她預想的摔倒並沒有出現,雲錦書把她穩穩地抱在了懷裏。

確定她站穩后,雲錦書一邊把她扶正一邊問:“你剛才鬆開我的手幹什麼?”

池漾察覺到他的動作,身子一傾,突然伸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雲錦書還是第一次見他姐在他面前這麼的黏人,沒忍住笑了出來,戲謔道:“姐,你這是看席大哥出差,沒人能讓你撒嬌了,所以來我這兒......”

話說到一半,雲錦書倏地噤聲。

他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左肩,突然落下了一塊冰涼。

他的身體,也隨着這塊冰涼,輕輕地顫了顫。

一個不成形的設想在他腦海里被迫成了形——

他的姐姐......這是在哭嗎?

想到這兒,雲錦書一時慌了陣腳,擔心地問:“姐,你怎麼了?是哪裏受傷了嗎?”

池漾伏在他肩膀上,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池漾欣慰地笑了一聲,帶着一點鼻音說:“我這是感動的......”

聽到這個回答,雲錦書終於鬆了口氣。

“阿錦。”

“嗯?”

“你知道的吧?”

“什麼?”

池漾聲音裏帶了一絲哽咽:“其實,姐姐很愛你的。你在姐姐心中,真的特別棒!”

頓了頓,她又重複道:“特別特別特別棒!”

這突如其來的稱讚着實讓雲錦書有點受寵若驚。

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漏着笑:“姐,我這就請你吃了頓飯,你就感動成這樣?這將來我要是得了諾貝爾獎,當著全世界的面感謝你,你不得哭暈過去?”

“......”池漾心想,果然是不能誇。

別的小屁孩兒一誇要上天,這大屁孩兒一誇就要上宇宙。

-

與此同時,京溪國際機場。

“女士們,先生們,由京溪飛往朝歌的航班馬上就要起飛,請您在座位上坐好.......”

機艙里循環播放着清亮的提示音,席硯卿坐在臨窗的座位上,目之所及皆是濃重的夜色。

從昨晚在宴會上看到池漾、到今天中午送她去上班,明明只有不到一天的時候,可他卻覺得,這段時間,漫長得像是怎麼都過不完。

他是第一次感覺,時間具有千鈞之力。

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有摧枯拉朽的本領。

且不由分說。

幾分鐘后,巨大的推背感一涌而起,機翼抬升,飛往三萬英尺的夜空。

席硯卿俯瞰,這座燈火璀璨的不夜城,漸漸濃縮成拼圖上的一小塊,他的心情,彷彿也隨着這驟升的高度,變得不真切起來。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不真切,他才敢放任自己沉溺在有關她的那些往事中。

這些往事的掀開,起源於昨晚葉青嶼的一句話,起源於葉青嶼在被問到有沒有見過池漾拉小提琴時,他蹙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說出的那句——

“我見過一次。”

聽聞這話,席硯卿看向葉青嶼,他背靠在沙發上,室內燈火通明,但他周身好像被蒙上一層陰翳。

長吁了一口氣,葉青嶼才開口,自顧自地接上後半句:“在我爺爺的葬禮上,她彈奏過一次小提琴。”

席硯卿認真地傾聽着,收集起葉青嶼說的每一句話,在心裏編織着紋路。

葉青嶼閉着雙眼,以一種溺在往事裏的姿態,想起他爺爺葉宥深去世的時候,池漾身着一襲黑裙,拉了一首曲子,哀傷痛徹,愴然涕下。

這紋路愈發清晰,席硯卿卻不知道該去哪裏拽出線頭了。

只是能隱隱察覺出,池漾在公眾面前拉小提琴這個行為,很不尋常。

葉青嶼也敏銳地感覺出不對勁,問席硯卿:“今天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席硯卿把池漾給他講的,大致給葉青嶼複述了一遍。

了解到來龍去脈后,葉青嶼的表情更為疑惑:“你是說漾漾因為一個陌生人的混賬話,就上去拉小提琴了?”

席硯卿斂眉,嗯了一聲。

“這不像她作風啊,對那種出言不遜的人,她要麼直接忽視,要麼就是用三言兩語把他們嗆到無語,根本懶得跟他們費事兒,”葉青嶼嘀咕着,“對了,你剛說那個人叫什麼來着?”

“秦騫。”

葉青嶼搖頭,“不認識。”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會兒。

“葉青嶼,”席世卿打破這沉默,“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葉青嶼想了下,嘴角扯出一絲嘲弄的笑,冷呵了一聲:“忘不了,不就是在這兒么。”

你不分青紅皂白地,揍了我一拳。

想到這兒,葉青嶼相當不爽地輕嘖一聲:“我說席硯卿,你是不是哪兒有點毛病?我不提這一茬兒,你倒主動提起來了?”

席硯卿看着他的表情,思索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個意思,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你說我揍你那一拳啊,都說了,讓你揍回來,你不揍,你怪誰?”

葉青嶼翻個白眼,懶得理他。

席硯卿定了定神色,倏地起了個調:“那次你跟我說,我還不配聽你講故事。不知道現在,我配不配?”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席硯卿誤以為葉青嶼玩弄池漾的感情,與他凜然對峙,揍了他一拳。也是在那個時候,席硯卿無意間得知,關於池漾的一些往事。他想了解得再多一些,葉青嶼卻對他說:“我覺得,你還不配聽我講故事。”

一句話,把他隔絕在池漾的過往之外。

可時至今日,席硯卿想知道,當下的他有沒有資格。

有沒有資格,去追趕上他缺席的那些時光。

葉青嶼倚在沙發上,抬高右手按了按太陽穴。

沉默了很久,他才開口:“你知道我第一次見池漾什麼感覺嗎?那時候她應該才六歲吧,看起來小小的,長得特別好看,眼睛水汪汪的,像個小天使一樣。不過......”

僅一個停頓,席世卿心中就立刻升騰起不好的預感,他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問:“不過什麼?”

“不過,”葉青嶼仰頭望着窗外無邊月色,問了個相當突兀的問題,“現在幾點了?”

席世卿看了眼手錶,“零點過半。”

這意味着新的一天已經來了。

也意味着池漾的生日已經過去了。

葉青嶼這才接上“不過”的後半句:“不過,她當時穿着一身黑的喪服。”

是天使,卻折了翼。

“我八歲那年,我們全家人一起從南棲飛往朝歌,那時候我還不太懂得此行的意義,就是覺得氣氛有些不同尋常。飛機落地時,我問我爺爺,這次來幹什麼。我爺爺對我說,他戰友的女兒去世了,我們來緬懷。他的戰友,就是池漾的外公,雲石韌。去世的那個人,就是池漾的母親。”

“她媽媽是因為什麼去世的?”

“具體我也不清楚,”葉青嶼說:“聽說她媽媽本來身體就不好,她丈夫又在她懷孕的時候出了意外,離開了人世。她才回到老家,和雲石韌一起生活。”

“然後呢?”

“然後我沒再聽說過有關他們的事情。直到三年後,我爺爺在一次機緣巧合下,在因公殉職單上,看到了雲石韌的名字。後來我才知道,池漾的外公,是一名醫生,那年南棲市爆發呼吸道傳染病,雲石韌臨危受命,從朝歌飛往南棲,一頭扎入傳染最嚴重的病區,卻......”

葉青嶼眼眶中蘊着淚,用盡全力接上:“再也沒出來。”

聽到這兒,席硯卿狠狠地閉上了眼,他不敢想——

當時的她,不滿十歲,接連承受至親之人的離世。

她......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後來,我爺爺飛去朝歌,費了很多周章,把池漾和阿錦接了回來。那一年,池漾九歲,我時隔三年之後再次見到她。”

“九歲?”席硯卿蹙起眉頭,“南棲市爆發呼吸道感染那一年,她......”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葉青嶼打斷他,“你想的沒錯,池漾的外公,是在池漾八歲那年去世的。我爺爺在因公殉職單上看到雲石韌的名字時,已經是一年後了。”

“那八歲到九歲這一年,他們在哪?

葉青嶼頓了頓,從喉嚨里哽出三個字:“孤兒院。”

聽到這兒,席硯卿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拽着,狠狠往上揪,揪到極限值后,又忽地鬆了手,直直墜入深淵。

回落、又反彈,反彈、再回落。

循環往複,鈍的人生疼。

“不過,我也是後來才知道,”葉青嶼說,“雲石韌在赴疫區前,給池漾寫過一封信。那封信,其實說白了,就是遺書。上面寫了我爺爺葉宥深的聯繫方式......”

葉青嶼如鯁在喉:“但池漾,沒聯繫。”

凌晨的夜,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

萬物都臣服於,這頭名為黑暗的洪水猛獸。

“所以,她不是那種,會心安理得接受別人好意的女孩。即使你的所有付出,都源於心甘情願的愛。”

聞言,席硯卿異常艱難地嗯了一聲。

“你知道池漾為什麼十六歲就上大學了嗎?”葉青嶼自問自答道,“為了不給我爸媽添麻煩。我比池漾大兩歲,她來我家的時候,我上六年級,來年就要升初中。但我們家當時住的地方交通特別不便,學校又遠,所以每天都是我爸媽接送我們上下學。後來池漾知道,我要升的中學離現在的小學很遠,幾乎是一個南一個北。然後,她就用一年時間,學完了三年的課程,最後以第一名的成績,和我同一年,特招進了同一所中學。她就是這麼個姑娘。嘴硬,行動更硬。”

說完,葉青嶼側眸看向席硯卿,只見一向瀟洒挺拔的他,此刻微微躬着背,彷彿一身硬骨,被人打碎。

看到這兒,他輕嗤了一聲,問:“席硯卿,疼不疼?”

席硯卿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問他:你的心,疼不疼?

疼么?

何止是疼......

“我爺爺把他們接回家的時候,就跟我約法三章:第一,不準過問任何關於他們親人的事情。第二,不準過問任何關於他們過去的事情。第三,必須把他們當成自家人來看待。我當時還不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說,但後來我理解了。這些事情,我身為一個旁觀者,每回想一次,就覺得損耗了自己一次。你更別說,她一個親歷者,每回想一次,無異於把自己的傷口揭開,再往上添一道傷疤。我們感受到的疼痛,遠不及她感受到的萬分之一。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我不讓你去問她過去的事情的原因。”

長長久久的沉默蔓延開來。

後來,葉青嶼長嘆了一口氣,說:“她一直在失去。”

兩小時后,飛機降落在朝歌國際機場。

與這趟航程一同戛然的,是席硯卿的回憶。

他關於這場對話的所有回憶,停止在葉青嶼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席硯卿,好好對她,不要給我把那一拳還回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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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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