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線

曲線

時間一向瀟洒,頭也不回地向前狂奔着。

那場意料之外的相遇,早已成為過去時態。

半個月一眨眼就這麼過去。

唐智資本完成對銘達的股權併購,在資本市場上掀起軒然大波。

池漾所在的藍仲律師事務所全程參與了這場併購,專業程度收穫讚譽無數,在業內名聲大噪。

顧錦澤和池漾在機場送別布魯斯,這個案子終於可以告一個段落。

從機場回去的時候,夜幕早已降臨,車窗外路燈漸次排列,連成一條歸家的橋,嚴絲合縫地綴滿了整條街。

顧錦澤開着車,用餘光瞥了一眼昏昏欲睡的池漾,輕聲問了句:“困了?”

池漾輕抬眼睫,嗓音帶了絲沙啞:“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去哪兒嗎?”

“去哪兒?”

“南極。”

顧錦澤知味地笑了笑:“怎麼著?這是要去過極夜?”

池漾認同地猛點頭:“到底是我親師哥,也就你能get到我的點。我現在就想睡他個昏天黑地,別的什麼都不想。這連着兩周過的跟極晝似的,我還以為我去北極旅遊了。”

顧錦澤對她這番說辭倒是頗為讚賞:“不錯,很善於苦中作樂,能把加班看做在北極旅遊。”

池漾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終究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見狀,顧錦澤隨手把空調溫度調高,想讓她睡一會兒。

結果,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時候,手機鈴聲相當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池漾拿出手機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本地號碼。她看了眼,隨即按下接通鍵,禮貌問道:“你好,請問哪位?”

手機那端安靜一秒,然後傳來了清晰的掛斷音。

池漾:“......”

顧錦澤察覺到一些不對勁,問了句:“這麼晚了誰的電話?”

池漾茫然地看着手機屏幕上的這個號碼,說:“不認識,應該是打錯了吧。”說完把手機重新放回包里。

“這電話打的真是時候,剛來的睡意一下子沒了。”池漾嗔怪了句。

不過事已至此,她也沒強迫自己再次入睡,只好順手打車車載音響,選了幾首小提琴曲來聽。只需片刻,悠然靜謐的旋律便盈滿了車內。

顧錦澤看她不困了,這才問她:“對了,那件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池漾一下字沒反應過來:“哪件事?”

“就是前一段,電視台邀請我們去做一檔法律節目。”

經顧錦澤這麼一提醒,池漾才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前一段有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來律所談論合作事宜,池漾聽了一嘴但沒在意,這種拋頭露面的活,她一向都是避而遠之。

“我當時不就拒絕了嗎?考慮什麼?”

“他們強烈建議讓你也參加。”

“為什麼?”

“說你這張臉,站那兒就是收視率。”

聽到這兒,池漾笑了下,打趣道:“那我更不用去了。”

顧錦澤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用餘光看她,“這話是怎麼個意思?”

池漾一臉淡定地回:“收視率這事兒,靠您一個人就能完成。”

顧錦澤聽着她不露聲色拍的馬屁,嗤然一笑:“這個節目真挺好的,不管是從專業度、立意,還是知名度來說,都是上乘之選——”

“師哥,”池漾故意打斷他,“這節目編導是你女朋友?”

顧錦澤:“......”

他就不該指望她那個榆木腦袋能開竅。

看着顧錦澤一臉吃癟的表情,池漾笑得那叫一個歡實,輕嘖了聲:“你說說現在這都什麼世道啊,連顧大律師都需要出賣色相來博取關注了。”

顧錦澤輕哂一聲,將計就計地順着她的話往下接:“池律師金屋藏己,不捨得露面,迫不得已只有我親自上場了。”

池漾:“......”

“怎麼不說話了,剛才不還挺能說?”顧錦澤嗓音慵懶,唇角浮着笑意,“你都不知道那些客戶見了你,都在背後罵我金屋藏嬌。”

聽到這個詞,池漾愣了下,神色隨即恢復正常,笑着說道:“哪個客戶說的?下次見了面告訴我一聲,我免費給他普及一下中華傳統文化。詞語最忌諱亂用,這在法律上可是大忌。”

顧錦澤:“......”

這姑娘估計是榆木他爹的腦袋。

半個小時后,顧錦澤把車開到池漾家樓下。

池漾解開安全帶,正準備下車,顧錦澤忽然叫住她:“那個節目的事情,真的不考慮考慮了?”

“咱倆都去的話,你想累死徐律師啊。”池漾堅決拒絕着,臨了還不忘調侃一句:“所以,顧總放心地去鏡頭前耍帥吧,大後方就交給我和徐師哥。說不定耍的好,還能給我們帶個老闆娘回來。”

顧錦澤:“......”

他無奈地揉了揉眉心,然後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追問了句:“對了,你明天是不是要去朝楊大學?”

池漾點點頭:“不過就是過去了解一下情況,應該不會耽誤太久,我完事兒就回律所。”

顧錦澤左手撐着方向盤,揣度着問:“所以,這才是你不去上電視節目的理由吧?”

沒等池漾說話,他又自顧自地接上一句:“怪我,忘了你要去朝大任教的事情。這麼多事情,確實忙不過來。”

池漾聽了,也沒反駁。

“快上去吧。”顧錦澤催促道。

“嗯。”池漾應了聲,轉身邁上台階。

芊芊細影,與皎潔蟾光交相輝映。

顧錦澤抬頭望着,等到她家的那盞燈亮起,才啟動車子離開。

-

回到家已經快九點了,池漾洗了個澡,把頭髮擦到半干后,走到陽台上,等自然風晾乾頭髮。

十一層的樓高,視野極佳,目光越過幾棟樓宇,能看到不遠處有條護城河,河邊的燈盞漸次亮起,似一條金色的腕帶,橫卧在夜色之中。

池漾雙手撐着欄杆,仰首沐在星光中的夜。

過了會兒,她忽然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兒。

——今天的小區怎麼這麼安靜?

按照往常這個點,樓下肯定有很多遛彎嘮嗑的人,可今晚,連平常最熱鬧的綠蔭道,都是空空如也。

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她拿起手機看了眼日期,才發現今天已經六月六號了。

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高考日。

思及此,她瞬間明白了今晚小區這麼安靜的原因。

剛才回來的路上,她還驚訝,昔日裏燈紅酒綠、推杯換盞的酒吧一條街,怎麼冷清那麼多,現在想來估計也是因為高考的原因。

每到這兩天,所有車輛禁止鳴笛,公安、交通等相關部門全部嚴陣以待,整個社會,都心甘情願地為高考考生讓步,去助力他們完成這場特殊的戰役。

高考這個字眼,離池漾已經太過遙遠,但每每回想起那段時光,依然會讓人心潮澎湃。

於這澎湃的心緒中,她再次,沒有任何來由地,回想起半個月前在機場遇見的那個人。

當時的他,沒有任何預兆地撞進她的視線。

她來不及反應,只好任憑他的身影落在自己的目之所及。

這算是,一種本能的佔有。

可現在,那場相遇早已隨着時間的推移成為過去時。

奇怪的是,那幅畫面非但沒有模糊,反倒像是蒙上了一層高清濾鏡。

噪點漸次褪去,畫質愈發清晰。

當時的他以整體入畫,而現在,他的模樣,在她的細心回顧中變得具體而微。

機場懸頂柔和的燈光,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他凜然的輪廓。烏髮朗眉下,映着的是一雙漆黑純粹的眼瞳,鼻樑挺拔,唇峰輕抿,下顎線稜角分明。

這副骨相,初看會讓人覺得有些距離感。但細看,一眉一眼間,皆似工筆描繪出的生動,組合在一起,效果實在是太過驚艷。

他身材高瘦挺拔,穿着一身黑色西裝,氣質清冷矜貴,站在人群中自成一派利落風景。

輕而易舉地,就讓旁人自動淪為了,佈景和陪襯。

最開始的時候,他稍稍低着頭,眉眼微斂,不知在追尋着誰的身影。

直到後來他才抬起眸來,於無意間對上她的目光。

與她對視的那一刻,他眼睛裏原有的那抹春風漸褪,慢慢置換成一種難以言說的深刻。

熙攘人群流逝成遠景,他卻像是特寫,眼底似是有開關,自帶請君入席的特效。

一定是那時候的鐘擺,在奔走的途中,腳步打了滑,讓時間放慢了些。

否則,該如何解釋,那個對視明明只是一瞬,她卻覺得,漫長得像是放了一部電影。

片尾曲響起的瞬間,一種名為宿命感的東西,於她心間穿堂而過。

往事一襯,月色頃刻間更濃了。

池漾忽然有些矛盾。

她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就立志要做一名律師。那時的她,字還沒有認全,更無從談起,對這個職業的了解與信仰。

她對這份職業的所有認知,建立在冰冷又刺骨的事實之上。

她只是近乎偏執的認定,成為一名律師,才能保護好想要保護的人。

讓他們不受傷害。

不論這傷害是來自遠洋的洶湧海風,還是長在身旁的陳銹倒刺。

從小埋下的種子,被勤勉與堅持澆灌着成長,誕育出她的果敢與韌勁。

所以她最擅長的,便是從矛盾叢生的現實里,抽絲剝繭出一脈相承的邏輯鏈條。

然後循着這條邏輯鏈,找出利益相關者的軟肋,再逐個擊破。

理性是她的保護色,也是她走到今天最有力的武器。

所以,這場預料之外的相遇,於她來說,脫離了章法,脫離了邏輯,是一個太過陌生的命題。

她解答不了。

但她又太想,要個答案。

-

時間是這世上最公平的東西,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席硯卿辦公桌上的投資意向書換了一輪又一輪,他還是沒能再遇見她。

他承認,他後悔了。

這是個可怕的心境,資本市場玩得就是心理戰,後悔這種太過私人的情緒,對資本操縱者來說就像個定時炸.彈,稍一躊躇,就有可能滿盤皆輸。

紅綠相間的趨勢圖投放在屏幕上,各個區的負責人正在做本月的工作總結。

席硯卿看着這些含義豐富的曲線,深知每一個拐點背後,都裹藏着一場看不見的血雨腥風。

他從始至終都是一貫的淡然神情。

直到最後,聽完各區的工作總結,他才撐着桌面站了起來,看着趨勢圖上的一個拐點,嘴角扯出一絲輕笑:“在座的各位都是我老師。”

會議室里的各位突然噤了聲,默契的戰戰兢兢。

這話,肯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果不其然,緊接着就是一句:“教會了我太多想都想不到的錯誤。”

字字見血。

氣氛安靜得詭異。

他朝屏幕走了兩步,細長手指指向屏幕上的那個拐點,不怒自威道:“就因為你們的猶豫,我們付出的代價整整多出了兩倍。”

會議在慣有的強壓中結束,天色已晚。

席硯卿回到辦公室,忍不住揉了揉眼角,盯了一下午的趨勢圖,眼前出現的幻影都是一條條黯青色的曲線。

等等,有個詞叫什麼來着?

曲線救國?

下一秒,他立即撥通內線,敲門聲很快就響起,進來的是他的特助,鍾離聲。

席硯卿用眼神示意他坐。

鍾離聲在他面前坐下,席硯卿雙手抱在胸前,挑眉看他,下巴微揚着問了一句:“我聽說,我最近好像在傳媒圈挺有名的?”

鍾離聲倒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眼眸里閃過片刻的驚訝,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回道:“去掉最近,去掉好像,就是事實了。”

席硯卿一向低調,從來不接受媒體採訪。可奈何網友太強大,他去美國參加金融峰會的圖片一流出,就憑着那張臉引起了極大關注,雖然只是一張模糊的側臉照。

鍾離聲試探着問他怎麼突然開始關心起這個了。

席硯卿定了定眸,緩緩開口:“給我安排一個採訪,必須是主流媒體,收視率要高,主持人要專業。”

他深諳資本市場的遊戲規則。

同時也深諳,在感情世界裏,你不回眸,才是註定滿盤皆輸。

但如果回眸,發現那個人已經消失在人海了呢?

——那我就賭一把,賭她會來找我。

我把旗幟給你,風聲你來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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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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