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
從病房裏出來之後,顧錦澤叫住雲錦書:“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但是,不要把這件事情當成負擔,那樣太對不起你姐的良苦用心了。”
雲錦書輕輕關上病房的門,問:“這話什麼意思?”
“其實辯護是我的專長,你姐的長項在商事非訴領域。幾個月前,為了這個案子,我和她一起去美國,整個過程我都在場。開庭前,我說讓我來吧,但她仍堅持親自上庭為你辯護。”
雲錦書愣住。
“她不想讓你對科學的意義,產生懷疑。換言之,她不想讓你對自己的選擇,產生懷疑。她想告訴你,她永遠站在你這邊,無條件支持你的信仰。”
雲錦書逆光站着,頭頂那盞懸燈,不偏不倚地射中他。
他雙眼被刺得生疼。
“回學校去,該做什麼做什麼,真正強大的人,是不會因為外界的流言蜚語,改變自己的航向的,”顧錦澤拍拍他的肩,“這案子肯定能贏,把心放肚子裏。”
雲錦書機械地點點頭。
顧錦澤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停留了片刻,才抬腳往外走。
沒走幾步,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走來。
顧錦澤朝那個人走近,語氣不忿:“我剛才在走廊上聽到的那句話是怎麼個意思?什麼叫完就完了,正好合了她的心意?你給我解釋解釋。”
“氣話。”他言簡意賅。
“席硯卿,你這次要是敢放手,我敢保證——”顧錦澤目光銳利,帶着警告意味,“我一定會趁人之危。
席硯卿沒作答,直到顧錦澤從他身邊走過,他才重新叫住他:“阿錦的事情,我知道了,我這邊的人脈和資源,你隨便用。”
顧錦澤擺擺手,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
出了醫院門,雲錦書是一路跑回京大的。
迎面而來的風被切割成扇片,從他身側掠過。
他心無旁騖,只顧往前跑。
爭分奪秒地往前跑。
這一路風聲鶴唳。
雲錦書驀然想起,幾個月前,大洋彼岸,同樣風聲鶴唳的法庭。
那時,他坐在被告席,看着那副AR眼鏡作為證據,控訴着他的罪狀。
那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意義和信仰。
可是,就當他以為天平要砸向他時,坐在他身邊的姐姐,卻義無反顧地站起了身。
雲錦書與她近在咫尺,看到她攥緊了拳頭,深呼吸之後,剋制着所有的情緒道來:“這副AR眼鏡,確實屬於我方當事人,我方當事人也確實將其帶給過被害人,被害人通過這項技術看到了她四年前不幸離世的女兒。”
整座法庭安靜的可怕。
“但是,我方當事人犧牲科研時間,冒着科研風險,為被害人提供這個AR影像,完全是出於被害人本人的意願,且檢察官在提及屍檢報告時,很顯然地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被害人在死前有無數次自殘的動機,這說明被害人無數次想要了結生命。而通過被害人與我方當事人的聊天記錄,可以看出我方當事人給予了被害人很多鼓勵和力量,他比誰都希望被害人可以走出陰影。”
聽聞此,坐在旁聽席的詹姆斯,將目光看向池漾。
池漾對這個注視渾然不覺,眼神專註地看着法官,繼續道:“可黑夜太長,每個人能發出的光芒有限,我們對那些沒有撐到黎明的生命深表惋惜,但我們沒有任何資格與立場,去責怪那些未能驅散黑暗的光束。如果我們判定這束光有罪,那麼未來的世界,願意發光的人將會越來越少。
“所謂法律,是為了規範活着的人。我方當事人抱着求索的精神遠赴美國求學,而如今,他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學有所得,終於能夠為這個社會做出自己的貢獻。AR技術雖然還沒有完全成熟,但我們可以預見,在未來的醫療、軍事、航空航天領域,這項技術都將發揮巨大的作用。
“我懇請法官權衡您手中的擺錘,做出真正公平的決策。是讓這束光,去照亮更多的黑暗與未知,還是以此為界,抹殺掉他所有的努力。”
天氣或許通人性,池漾話音剛落,躲在積雲背後的驕陽,便撕破層層陰翳,同步破雲而出。
剎那間,法庭天光大亮。
那個瞬間,雲錦書這輩子都忘不了。
所以——
姐,你相信我。
這次,天也會亮的。
-
他在一路風聲中頻頻回顧,直到進了生科院的大門,突然之間,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跌入他的視線。
雲錦書頓住腳步。
似有心靈感應般,那個人的目光從顯示屏上收回,轉過身來,對上他的目光。
兩個人相顧無言。
默了片刻,雲錦書垂下眼瞼,面無表情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蘇兮略微仰着頭看他,雙眸似被打濕過,清亮一片。
“今天周一。”
雲錦書這才想起來,他今天忘記去朝大陪她上高數課了。
他揉了揉眉心,聲音有些喑啞,語氣疏離道:“不好意思,事情有點多,忘記了。”
“沒關係,”蘇兮朝他走了幾步,“我今天一個人,也有好好聽課,我也都聽懂了。”
“那就好。”他嗓音疲憊。
蘇兮目光低垂,看着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突然很想握住。
但行至半途,她還是收回了手。
“雲錦書。”
“嗯。”
“其實......”蘇兮輕聲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的滑板並沒有撞到我。”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突然提起這件事情。
“但是你當時留下來陪我了,”蘇兮攥緊拳頭,似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所以,這次,我也想陪着你。”
在我最需要你陪伴的時候,你身為一個陌生人,都留下來陪我了,所以現在,我也想陪在你身邊,和你一起。
不管是輿論的風暴,還是法律的審判,我都想陪着你。
雲錦書目光一怔:“你怎麼......”
蘇兮狠狠地眨了一下眼,深呼一口氣,大步走上前,一把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右手。
雲錦書雙臂一顫,垂眸看去,她乖巧白嫩的小耳朵沐在燈光里,粉紅一片,他才瞬間明白了她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如果說第一次邂逅是上天安排,那麼後面的發展呢?
看她在舞台上彈奏的樣子,沒有過心動嗎?
看她疼得出冷汗的樣子,沒有過心疼嗎?
替她去問轉專業要求,陪她去上課的時候,真的沒有私心嗎?
說沒有,雲錦書自己都不信。
如今,萬分期待的終點提前到達,甚至還被提前告知,他勝券在握。
他期盼已久的這個人,主動地奔他而來,甚至不需要他再跋涉。
可是,為什麼?
他並沒有如釋重負,反倒覺得千鈞壓頂。
畫面靜止許久,雲錦書一寸一厘地從她溫軟的手掌間,抽出自己的手,嗓音含倦:“蘇兮,我想你是誤會......”
“誤會什麼?”蘇兮被他推開自己的這個動作弄得有點不開心,打開天窗地問:“你難道不喜歡我?不喜歡我,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你不要多想,我之所以這樣對你,是因為......”雲錦書躲開她的目光,斟酌着用詞,最後落在兩個字,“歉意。”
“歉意?”蘇兮不知道他對她有哪門子的歉意。
直到她想到他的另一個身份。
“怎麼著?怕我去破壞你姐姐和硯卿哥的幸福嗎?”蘇兮語氣瞬間冷了下來,嗤笑一聲,“雲錦書,在你心裏我就是這種人?”
不是。
他在心裏說。
“我告訴你,我蘇兮向來是拿得起放得下,對你也是,”她眉梢挑起,表情張揚又肆意,“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你放心,我也不會再來找你。”
說完之後,她就瀟洒地揚長而去。
雲錦書轉身,叫住她:“你怎麼來的?”
蘇兮頭都懶得回一個:“關你什麼事兒?”
雲錦書跑到她面前:“我問你怎麼來的!”
蘇兮瞪他一眼:“坐地鐵!”
“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
兩個人誰也不讓誰,正僵持的時候,雲錦書抬眼一看,魏謙正從樓里往外走。
“不想讓我送也行,”雲錦書目光往後,叫了一聲,“魏謙。”
魏謙:“怎麼了?”
“你不是要回家么,幫我把她帶到朝大。”
“好,沒問題。”魏謙爽快應下。
看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雲錦書才轉過身,快步跑向了教研室。
他滿腦子都是剛才顧錦澤跟他說的那段話:“但她仍堅持親自上庭為你辯護。因為,她不想讓你對科學的意義,產生懷疑。換言之,她不想讓你對自己的選擇,產生懷疑。她想告訴你,她永遠站在你這邊,無條件支持你的信仰。”
你無條件支持我的信仰。
那我也會,誓死捍衛你的周全。
以及你的。
他驀然想起那個泛紅的耳垂,心思如剛摘下的青檸,酸軟一片。
-
魏謙開着車,看着坐在副駕上的這個小姑娘,打了個招呼:“我叫魏謙,是雲錦書的同學。你呢,叫什麼名字?”
“蘇兮。”
“蘇兮?”魏謙若有所思地回想了一下,問:“你生日是不是12月12日?”
“你怎麼知道?”
“啊?”魏謙後知後覺自己不應該說這句話,他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解釋道:“我絕對不是有意窺探阿錦的私隱啊,就是上次去實驗室不小心瞥到了設計圖而已,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設計圖?”蘇兮聽得一頭霧水,“什麼設計圖?”
“就是一個......”魏謙覺得自己不能再多嘴了,立馬收住,“你還是到時候自己親眼看吧,我現在說了到時候就沒驚喜了。”
蘇兮:“......”
“不過這小子也是夠有心的,送個生日禮物,提前大半年就開始準備。”
蘇兮沒聽懂這一通操作到底是什麼鬼,但她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說話說一半。索性,她直說道:“你現在就告訴我吧,那禮物我應該是看不到了。”
“看不到?為什麼看不到?”
蘇兮正想回答,突然一陣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是魏謙的。
他沒連藍牙,直接按了免提。
“媽。”
“到哪了?”
“還在路上,估計還得半個多小時。”
“全家等你一個人,你就不能早點出發?”
“我的老媽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周一一天都是滿課啊,我一下課就往這邊趕了。”
“行了行了,好好開車。”
“好勒!”
“注意安全,不差再等你一會兒,安全第一,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
就是很尋常的母子間的對話,蘇兮卻從中聽出了一絲蹊蹺。
她嘗試着問了一句:“你媽媽是楊帆老師嗎?”
魏謙臉上晃過一絲驚訝:“是啊,你認識她?”
“嗯,”蘇兮點點頭,“我藝考的時候,就是她面試的我。”
“所以你是我媽媽的學生?”
“現在還不是。”
“什麼叫還不是?你不是已經考上朝大了嗎?”
“是考上了,但是我報志願的時候,選擇了經管學院,”蘇兮說,“不過我現在正在努力轉專業過去。”
“轉專業到音樂學院?”魏謙想了想,忽然笑了下,“我說阿錦怎麼開學的時候一直問我,我媽媽的聯繫方式呢,原來是為了替你諮詢轉專業的事情。這小子,可真有他的。”
什麼?
嗡的一聲,蘇兮感覺有一朵煙花,在眼前炸開。
她平復了下情緒,問:“你剛才說,你跟雲錦書是同級,那你們上的課一樣嗎?”
“一樣,”魏謙注意着路況,“只不過導師不同。”
蘇兮愣住了。
默了幾秒,她輕言輕語地確認:“所以,他周一上午也是滿課嗎?”
“那當然,還是他親導師的課。他這一翹就是一學期,鬼知道他幹什麼去了。不過,他導師同意他翹課也是有條件的,要他發五篇一區,他眼都不眨就應下了,學神就是不一樣哈。”
魏謙天性熱情,後面又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夾雜着他們的課程,夾雜着他們的導師,同時,也夾雜着雲錦書。
蘇兮卻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耳朵外像是圍上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自動隔絕了外界的聲音。
只剩下她心裏的。
那些蠢蠢欲動的,以及那些,按兵不動的。
那些冰封雪蓋的,以及那些,冰消雪融的。
“魏師哥,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網絡上的那個新聞,對雲錦書,影響是不是很大?”
“你說關於AR眼鏡那件事嗎?”魏謙語氣瞬間嚴肅了一些,“怎麼可能沒有一丁點影響。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阿錦他是個內心世界很強大的人,他不會被這點流言蜚語打垮的。”
“他最近......”蘇兮聲音莫名一哽,“還好嗎?”
魏謙本想說不太好,他昨晚在教研室熬了一夜。
可話到嘴邊,他還是改了口:“他一定撐得過去的。”
剎那間,蘇兮感覺自己,讀懂了他。
一切都對上了。
隱忍的關心與外放的拒絕,言行一致的承諾與口是心非的推拒,演技拙劣的假意與欲蓋彌彰的真心。
一切都對上了。
一切都不再矛盾。
一切悖論,都屈服於同一個真理。
若你不願意,讓我陪你,共踏雪泥。
那我等你,春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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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倆都一個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