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定
席硯卿進去和池漾說話的時候,周柏楊給韓凈辰去了個電話。討論完治療方案,她正要從樓梯間往外走,突然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她眼前一晃而過。
似有預感,她趕忙推開門跑了出去。
走廊上,席硯卿正邁着大步往外走,他拿着手機,語氣冰冷,不帶溫度:“鍾離聲,召回所有管理層,準備技術性破產......”
話沒說完,他手機被人奪了去。
周柏楊掛斷他的電話,繞到他身前。一個抬眼,她便從他波瀾不驚的眼神里,看到了其中暗藏着的盛怒之後要將人置之死地的勝券在握。
她瞬間伸長雙臂擋住他的去路,厲聲提醒道:“席硯卿!我早上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知道讓你弄垮秦楚河,弄垮偉達,你有一萬種辦法,但你不要去用。你用了,我敢保證,你跟池漾之間就完了!”
席硯卿無所謂地輕哂一聲:“完就完了,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與他話音一同響起的,是門開的聲音。
葉青嶼、雲錦書和顧錦澤,三個人正急匆匆地往病房跑,與他倆擦肩而過的時候,甚至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一個。
不過,席硯卿和周柏楊現在也沒工夫去跟他們說話。
“席硯卿,我沒跟你開玩笑,那段經歷再不堪,池漾也從來沒想過去憎恨,你要是替她去憎恨,她這輩子都會沒有辦法面對你!”
周柏楊太懂得他此時的心境了,當初她看到池漾脈搏上的那道疤時,甚至比席硯卿還要衝動。
所以,她才一定要,拉住他。
否則,他們之間就真的沒有以後了。
周柏楊定了定心緒:“池漾跟你說分手了是不是?但現在,我不管池漾怎麼說的,我就問你一件事。”
周柏楊哽了下喉:“席硯卿,你有沒有信心,池漾離了你,會活不下去。”
席硯卿冷笑一聲:“我有個屁的信心。”
“可我有信心!”
聞言,席硯卿抬眸看向周柏楊,她那雙眼睛裏,是清澈無痕的篤定與信任。
她這般直抒胸臆,打的他一個猝不及防。
他的眼神,忽而變得悠遠,似險峻青山,蒙上了一層縹緲的霧氣。
身後光影虛攏着,勾勒出他的眉眼輪廓,顯得堅毅又柔和。
與池漾骨子裏的那股子柔韌相得益彰。
周柏楊忽然笑了下。
這兩個人,註定就是一路人。
今早得知池漾因為耳朵原因要住院治療的時候,席硯卿就自作主張把她安排到了頂層的VIP病房,這裏沒有擁擠的人群,安靜的氣氛,隔絕了所有嘈雜。
“知道我今天早上為什麼要跟你說那麼多關於池漾的事情嗎?”周柏楊目光放緩,“席硯卿,你對池漾來說,很特別。”
聽到這話,席硯卿雙手握拳,心裏竟然泛起一絲緊張。
這是他第一次通過第三個人,來了解她眼中的自己。
“在你們確認過關係之後,池漾飛來南棲找過我,講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那個時候,我就想着什麼時候能夠見見你,見見這個讓池漾打臉的人。”
席硯卿目光定住:“打臉?打什麼臉?”
“你是池漾第一個男朋友,知道么?”
“嗯。”
“真不是我自賣自誇,”周柏楊語氣放緩了些,“就她那樣的條件,二十好幾了還沒談過戀愛,你不覺得奇怪嗎?”
席硯卿一臉坦然:“不覺得。”
“......嗯?”
“我知道,她有心結。她內心深處,不覺得自己有資格享受愛情的美好,也不覺得自己能毫無負擔地接受別人的愛,”他的語氣里,夾雜着還沒從剛才場景里脫離出來的無奈,“這些,我都知道。”
“你說的沒錯,”周柏楊笑了笑,“那你知道你是怎麼攻破她的心理防線的嗎?”
席硯卿凝神片刻,眸中似有一陣秋風吹過,裹着淡淡涼意。
此時此刻,突然被周柏楊這樣問,他有預感,真實的答案不會太符合他的心意。
周柏楊:“因為你說過一句話,你說你眼光高,一般的女人入不了你的眼。”
席硯卿:“......嗯?”
“很意外對不對?可就是這句話,讓她對你的任何親近都放下了戒備。”周柏楊說,“兩情相悅固然是愛情中最美好的狀態,但對池漾來說不是。她不願意讓任何人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因為她覺得自己給不了他們想要的結果。”
席硯卿試探着問:“所以她的意思是,覺得我不會喜歡她,她喜歡我也無所謂?”
“嗯。因為她覺得即使她喜歡上你了,她也能把這份感情——”周柏楊頓了頓,想起池漾那天跟自己說的那句話,接上後半句,“壓下去。”
聞言,席硯卿表情明顯一僵。
向她表白那一晚,他知道池漾是因為聽到了這句話,所以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他時,心裏滿滿都是心酸和惋惜。
可是,現如今,他竟然意外得知,正是因為這句話,池漾才沒為他設限。
他着實沒想到,命運的安排,竟是這樣出其不意。
順着周柏楊剛才說的時間線,席硯卿想起池漾回南棲那一次,那是他們剛確定關係的第二天。他正好去了英國出差,下飛機的時候,他給她打了個電話。
她當時問過他一句話:“我會讓你幸福的,對不對?”
席硯卿當時就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勁。
一般人不是應該都會問:
你能給我幸福嗎?
再或者是,我們會幸福嗎?
“所以,她到底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態跟我在一起的啊?”席硯卿視線挪到窗外,恰逢一枝枯葉飄落,他澀然一笑,“感恩么?”
他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中。
周柏楊察覺到他眼神里那一絲不易察覺的落拓,有一瞬的訝然。
這個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完美到無懈可擊的男人,面對愛情,竟也會有這樣不自信的狀態。
她換了一盞目光,將語調撥得輕鬆了一些:“後來我問她,那你怎麼沒有把這份感情壓下去?她跟我說了一個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答案。”
席硯卿:“什麼?”
“她說,苦能掩飾、能隱藏、能化解,可是愛不能。”
一句話,讓席硯卿揪起的心瞬間歸位。
下一秒,又心跳如雷。
窗外泛進一層秋水,他坐在這片淺黃色里,目光下意識地盯着某一處,屏息凝神間,他甚至能捕捉到每一粒塵埃的運動軌跡。
雜亂無章的,又冥冥註定的。
“愛,是人之本能,是心之所向,是藏不住的東西,”周柏楊側眸看向席硯卿,“這節課,是你教會她的。”
席硯卿無奈地笑:“我要是真的教會她了,她也不至於這麼果斷地就放開我的手。”
“那你覺得,她放開你的手,是因為不愛你了嗎?”
這個答案,不言而喻。
可就是因為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才覺得心疼。
“所以我說,在她這兒,你輸不了,她的心,給了誰就是一輩子。”周柏楊給了席硯卿一顆定心丸,“剛才你進去之前,我就有預感漾漾要跟你說這樣的話,可能有些偏執,但她就是這樣。她覺得沒有辦法再給你幸福了,所以就會選擇放手。這也是我為什麼不讓你去找秦楚河的原因,秦家對她來說是個是非之地,她一定不願意你去沾染那樣的污穢,如果你去了,她真的沒有辦法再面對你了。”
席硯卿腦海里浮現出她為自己洗手的那個場景,以及她冷眼說出的那句:“你不要碰那種東西。”
原來,她的所作所為,是為了護他。
他太心疼了。
他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
那個應該是她至親的人,卻把她推到了如此萬劫不復的地步。
他做不到無動於衷,做不到袖手旁觀,做不到聽之任之。
“我知道秦楚河不是什麼好人,”周柏楊說,“但是他這次出現的動機,應該也沒有惡意。”
席硯卿冷笑一聲:“他的動機重要嗎?即使他的動機是善意的,那對池漾來說,也是萬劫不復的災難。在我心中,他連贖罪的資格都沒有。”
“我剛那句話不是為了替他辯解,替他辯解我會覺得髒了我的嘴,”周柏楊目光冷下來,“但是,我們替她弄垮秦楚河,只能給她增加更多的心理負擔,她不希望任何人為她做出犧牲。”
聞言,席硯卿無力地嘆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帶着難以遮掩的哽意:“周醫生,你也知道,她把她媽媽去世的責任,歸咎到了自己身上。她背負着這個鐐銬,背了這麼多年,但這個鐐銬,不該她來背。”
說著,他垂在兩側的手緊了緊,骨節分明凸起,指甲嵌入皮肉。
這種無力至極,這種無能為力,讓他窒息。
讓他更加後悔,十年前,他為什麼沒有緊緊抱住她。
“池漾她之所以不能向普通人那樣,去索取,去要求,去依靠,正是因為她的心理承受了太多她不能承受的東西。所以,她沒有辦法,對他人的愛意做出正向反饋,這是她心理上的一個缺陷,”周柏楊目光轉向席硯卿,“她需要一個契機去學會,而你,就是她的契機。”
“什麼意思?”
周柏楊直入主題:“答應她的分手。”
他回的果決:“這個沒可能。”
“席硯卿,你相信我一次,池漾她,一定會主動去找你的。”周柏楊眉睫輕抬,眸中坦蕩一片,“我剛說了,我有這個信心,她離了你,會過不下去的。”
“既然你有這個信心,你還讓我離開她,你就不怕......”
“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周柏楊強勢打斷他的話,神情堅定,語氣堅決。
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冒險。
席硯卿不知道周柏楊的這份篤定從何而來。
直到她的下一句響起:“因為,死過一次的人,不會有勇氣,再走一次不歸路的。”
死過一次的人,不會有勇氣,再走一次不歸路的。
一句話,裹挾着洶湧而來的風,猛地灌入席硯卿的腦海,以摧枯拉朽之勢,將他的所有理智連根拔起。
聲嘶力竭,肝膽俱裂。
腳下鋼絲斷掉,他直直墜入深淵。
“席硯卿,池漾來找我那一次,她的眼神里,有着我從未見過的光芒,”周柏楊朝走廊盡頭看了一眼,“你既然成為了她生命中的那束光,那你就必須把她從黑暗裏拉出來。而不是,成為她生命里有罪的那束光。”
你不要,成為她生命里有罪的那束光。
聞言,席硯卿狠狠地閉上了眼。
最後,薄唇間吐出三個字:“要多久?”
“這個過程持續多久,全憑她的意志力。”周柏楊窺見他近乎奔潰的情緒,安撫道:“你放心,這個坎兒,她一定邁得過去。畢竟——”
她話語間帶着孤勇:“一個能與苦難握手言和的人,從來都是天下無敵。”
一個能與苦難握手言和的人,從來都是天下無敵。
能讓她的摯友,說出這樣的評價,可想而知——
他的姑娘,向來是以最孤注一擲的方式,迎頭撞向最決絕的結果。
“席硯卿,你不能心軟。你得讓她自己意識到,她對你是愛意,不是謝意;你得讓她意識到,她內心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你得讓她主動向你跑來。否則,你只能永遠遊離在她的世界之外,只能在她無助的時候,被她一次又一次的推開。”
席硯卿收緊手臂,極淡地嗯了一聲。
眼前是茫茫賽道,定時炸.彈深埋其中,他卻不能上前,拉着她一起跑。
甚至還要佯裝自己,並沒有在終點等待。
我的姑娘。
你可一定要向我跑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