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失控

翌日早晨。

“你就在這兒坐了一夜?”聽到聲音,席硯卿睜開眼,目光尋聲朝上。

陸謹聞應該是剛從池漾的病房裏出來,身上穿着白大褂,手還扶在門把上。

席硯卿回過神,嗯了一聲。

這一聲空空落落的,似光束下紛飛的塵埃,找不到定點。

“跟我去休息室洗個臉。”

“不去。”席硯卿拒絕得很果斷。

“不去也行,”陸謹聞對付他一向很有辦法,“你只要不怕等會兒池漾醒過來,看到你這個樣子瞎想就行。”

席硯卿嘖了一聲,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陸謹聞的胸牌,湊近確認了下:“還是胸外科啊,我還以為你轉科了呢。”

“轉什麼科?”

“以為你轉到心理科了呢。”

“......”陸謹聞不願意跟他廢話,拍了一下他的背,“走!”

席硯卿透過窗戶往裏面看了一眼,看池漾安穩地睡着,才抬腳跟上陸謹聞的腳步。

一白一黑兩道身影,逆光而行。

“剛才已經給池漾檢查過了,燒已經退了,各項指標也已經恢復正常,”陸謹聞拿了個乾淨的毛巾遞給席硯卿,“等會兒先給你的手......”

正說著,突然之間,門被猛地推開。

聽到動靜,兩人同時朝門外望去,只見一個護士手撐着門,下氣不接下氣地說著:“陸醫生,池小姐她......”

話還沒說完,一個人影已經沖了出去。

“從這裏往前直走?”護士站前,一個短髮女子指着右手邊的方向,向護士確認着,“好的,謝謝了。”

得到肯定答覆,她正要抬腳往右邊走。

突然之間,一個清瘦高大的身影,如一陣洶湧而來的颶風,浩浩蕩蕩地掠過她身側,氣場大到,走廊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為他讓出了一條通暢無比的路。

但是,比席硯卿腳步更快一步的,是池漾聲嘶力竭的怒吼聲:“你苟活於世!與我無關!但你妄圖頂着我母親的名義,來彌補你的愧疚之情——”

門轟的一聲被推開,與此同時伴隨着她一聲絕望至極的嘶吼:“那我將與你死磕到底!”

席硯卿踹開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窗邊的秦楚河。

他趕忙往裏跑了幾步,這才看到從病床上下來的池漾,她整張臉白的透明,雙眸怒視着前方,右手顫抖着指向窗邊的方向。

“南南,是爸爸錯了。”秦楚河一臉愧疚的表情,抬腳慢慢從窗邊往池漾身邊移動。

席硯卿帶着怒意上前,右手如衝鋒的利劍,破風而出。

“你不要碰他!他不配!”她撕心裂肺的一聲吼,讓他揮出的拳頭,停在半空。

剎那間,風聲都靜止。

趁着這聲靜止,他收劍入鞘,利落轉身,義無反顧地抱住了她。

席硯卿把她整個人都攬在懷裏,抬手輕撫着她的發,一聲一聲地安撫:“乖,不怕,不怕啊,我在呢,不要害怕。”

繼而,他看向秦楚河,目光冷得滲人:“馬上滾出去。”

“我想你是誤會了......”

“誤會你大爺!”秦楚河說到一半的話被打斷,緊接着他的襯衫領子被人狠狠拽起,“你特么現在就給我滾!”

池漾感受到動靜,想要回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兒,卻被席硯卿一把摁進了懷裏。

她用餘光一瞥,才發現拽着秦楚河的那個人是顧錦澤。

驚濤駭浪朝着她湧來,她手掌一用力,掙脫出了席硯卿的懷抱。

可是,她正要逃跑,眼前的景象,就讓她怔住了。

他額前的碎發被打濕,臉上還掛着水漬,池漾目光往下,是他一夜沒換的衣服,還有他包着紗布的手。

——她早就知道,他昨天晚上根本沒走,而是在門外坐了一夜。

緊接着,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就像電影畫面一樣,悉數出現在她面前。

先是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的周柏楊,以及她手邊的行李箱。

——從南棲到京溪,需要橫跨大半個中國,她現在就到,說明她乘坐的是最早的航班,那意味着她昨晚根本沒怎麼睡。

然後是剛才為了她動手的顧錦澤。

——因為自己的突發性耳鳴,他接過了本來應該由自己完成的工作,兩天之內跑了三個城市,這模樣一看就是剛下飛機。

目光再往後,是陸謹聞。

——胸外科醫生的工作強度有多大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從昨晚開始,他卻不止一次來看過她。

最後,是連呼帶喘的跑進來的葉青嶼和雲錦書。

一幀一幀的細枝末節,在她腦海里串聯成一幕一幕的電影畫面。

她不禁想問一句:她憑什麼?

想到這兒,池漾不受控地往後退了兩步,雙腿碰上桌子,差點摔倒。

幾個人立刻要過來扶她。

“不要過來!都不要過來!”

她厲聲制止道,雙手緊緊摳着桌沿,手背上的血管被綳得清晰可見,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氣,嗆得她眼酸。

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沒敢再上前。

池漾抬眸,目光定定地,打量着所有人的眼神。

那些眼神里,是油然而生的擔憂,是由內而外的心疼,是情難自禁的關切。

可就是這些善意的眼神,一針一針地狠狠刺痛着她的心臟,她忽然覺得自己才是那隻亞馬遜河的蝴蝶,飛抵德克薩斯州,掀起了暴烈颶風。

令所有人都無所適從。

鋪天蓋地的荒誕感將她層層圍住,密不透風,令她喘息不得。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我要成為你們所有人的負擔!”

喊這些話時,她身體不住地顫抖,像是要把沉積了二十多年的鬱郁不得解,全部宣洩出來。

不是無足輕重的質問,而是萬念俱灰的吶喊。

是她的痛不欲生,是她的悲痛欲絕。

也是她對自己的,不可原諒。

她沿着牆壁蹲了下來,把頭埋在膝蓋處,雙手抱着小腿,圍成了一個不願意被人打擾的小世界。

“你們都出去。”周柏楊突然發了聲。

沒有人動彈。

“你們現在在這裏於事無補,她現在需要一個人待着。我是心理醫生,相信我。”

聽到心理醫生四個字,除了認識周柏楊的葉青嶼和雲錦書,其餘三個人均是眉心一跳。

“我們先出去。”陸謹聞以一名醫生的身份,發佈了命令。

幾個人這才相繼走出病房。

秦楚河還沒走。

看到雲錦書出來,他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問:“你姐姐她,還好嗎?”

表情是真的愧疚,也是真的擔心。

雲錦書目光一瞥,臉上露出罕見的蔑視表情,勾起兩個手指頭,一寸一厘地將秦楚河勾着的衣角收回來,抬手在他觸摸過的地方,萬分嫌惡地撣了撣,像甩掉一個垃圾一樣,冷笑一聲:“關你什麼事兒?”

“當年的事情其實是個誤會,我後來其實有去找過......”秦楚河爭分奪秒地想要解釋。

“關我什麼事兒?”雲錦書冷冰冰地打斷,目光威懾着逼近他,“我最後提醒你一次,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只有我姐姐一個,家人我也只認葉家,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那個總是笑眯眯的讓人如沐春風的少年,竟也會為了一個人,將一身柔軟羽翼,煉成兵戈利劍。

病房的門緊閉,聽不到裏面的動靜。

陸謹聞看着站在門外的四個大男人。

一個是與她情同手足的哥哥,一個是與她血脈至親的弟弟,一個是與她並肩十年的摯友,還有一個,是要與她攜手共度餘生的男人。

四個人,都是她生命里的舉足輕重,都是她生命里的濃墨重彩。

她親手推開他們的時候,該有多無助,又該有多絕望。

但陸謹聞也知道,被推開的人,心裏也不會好受。

那種被人拒之千里的無能為力感,真的會將一個人的防線徹底摧毀。

正是因為所有付出都是心甘情願,正是因為所有付出都是覺得她應有所得,正是因為所有付出都是出於本心,不求回報。

所以這道平衡題才會無解。

因為解題的主動權,不在他們手裏,而在池漾手裏。

他們只有等,等她自己拔掉心中的迷障,等她自己填平心中的溝壑,等她幡然醒悟,覺得自己值得。

而這個過程,比掏心掏肺的付出,要難得多。

這一點,陸謹聞感同身受。

“阿錦,”顧錦澤突然開口,看着雲錦書說,“這裏留他們在,你跟我過來,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嗯。”雲錦書似有預感,應了一聲,便和顧錦澤一起往遠處走了些。

席硯卿覺得不對勁,問葉青嶼:“發生什麼事了?”

葉青嶼看着兩人走遠的身影,又回頭看了眼席硯卿。他現在還不知道,應該是除了池漾的事情,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了。

葉青嶼懶得讓他再多操一份心,淡淡回了句:“沒事。”

隨即,將那個在他腦海里盤旋了一個早上的新聞標題“AR眼鏡事件的死者家屬將在中國對發明者提起訴訟”強勢壓回了心底。

-

半個小時后,病房門從裏面被打開,周柏楊一個人走了出來。

她目光掃了一眼,徑直走到席硯卿面前,直入主題地問:“池漾男朋友?”

席硯卿點點頭:“是。”

“池漾現在沒事了,剛剛被我哄睡著了,”周柏楊說著給葉青嶼使了個眼色,“讓葉青嶼陪着她,我們找個地方,我想跟你聊聊。”

席硯卿目光一頓,說:“好。”

兩個人約在醫院的天台。

此時整座城市還未完全蘇醒,正東方向一抹稀疏明朗的晨光,預示着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周柏楊饒有興緻地用餘光打量了一番席硯卿,心想這個男人,果然擔得起她心中的“池漾男朋友”五個字。

劍眉星眸下,風度翩翩,氣宇不凡。

不過,表情倒是一以貫之的冷漠和嚴肅,周柏楊就沒見他笑過。

氣氛這麼僵,根本聊不出什麼東西。

想了想,周柏楊破冰般地說道:“我剛才的自我介紹是不是嚇到你了?情急之下的反應,別介意。”

席硯卿眉頭微蹙,目光有疑。

周柏楊看出他目光里的審視意味,解釋道:“不過,心理醫生這個頭銜,是真的。”

席硯卿:“......”

“但我跟她不是醫生和患者的關係,我是池漾的高中同學,”說完又添一句,“關係最好的那個。”

“知道為什麼池漾剛才看到你們,”周柏楊雙手搭在欄杆上,“不,準確地說,還有我,情緒會崩潰嗎?”

席硯卿艱難地嗯了一聲。

周柏楊嘆了一口氣:“她不願意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席硯卿垂眸,目光落在樓底下來來往往的人群,眸中似有萬物,又似空無一物。他無力地握了握拳,一種抓不住的空虛感從他指縫間流過,聲音澀然:“可是沒有任何人覺得她是負擔。”

聞言,周柏楊從欄杆上抽回手,有些強勢地打斷他的話:“可是——”

說完可是,她倏地沉默。忽覺如鯁在喉,如芒刺背。

氣氛安靜了不知多久,周柏楊才重新開口:“可是,人們往往先學會自我憎恨,再學會自我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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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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