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疤

傷疤

席硯卿從診室出來的時候,看到白清讓站在門外,旁邊還站着白念笙。

他面露不解:“你們怎麼還沒走?”

白清讓拉着白念笙往前走了兩步,問:“池漾還好嗎?”

席硯卿眸色一沉,手扶着門把,眼神微動,回得極簡:“好。”

走廊不知道哪扇窗沒關,一陣穿堂風呼嘯而過,他就着這涼意,又添了一句:“她會很好的。”

白清讓聽了,心裏不是個滋味,想起剛才席硯卿囑咐他的事情,說:“網絡上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

席硯卿點點頭。

白清讓欲言又止,今天來接席硯卿的本意,是想跟他說說池漾的事情。可是,話還沒開口,就發生了這麼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知道,現在不是時機,去說這件事。

主動提及的人是席硯卿。

他說:“那件事,我已經知道了。”

白清讓一怔:“怪我嗎?”

“怪你?”席硯卿自嘲地笑了一聲,“我要是怪你,我就配不上她。”

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別人當做已逝之人的替代,憑空背負起一個逝者的承諾,任誰聽了,心裏都會膈應。

但席硯卿知道,池漾不會。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如果她得知真相,第一反應肯定是安慰白念笙。

而肯定不會是,苛責任何人。

想到這兒,席硯卿突然扯了扯嘴角,語氣譏誚,像是在質問上天:“憑什麼?”

憑什麼,這麼好的她,要被這樣對待......

白清讓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渾身上下都被一種無能為力的蒼涼感緊緊包裹着。

席硯卿苦笑一聲,又重複一遍:“憑什麼?!”

這次一身狠戾。

白清讓抬手,想拍拍他的肩,給他些寬慰,結果手還沒伸出去,一陣猛烈的撞擊聲突然傳來。

他一抬頭,席硯卿的右手如石錘,狠狠砸向了牆面。

幾縷白灰墜下,他凹凸分明的指骨,嵌入牆體。

白念笙嚇得連連往後退了幾步。

聽到動靜,陸謹聞衝出門外,看到這一幕,厲聲吼道:“席硯卿!你是不是不想要你的胳膊了!”

-

雲錦書從池漾的病房出來,恰好碰到從診室出來的席硯卿。

他朝他走了幾步,似乎是知曉他心裏的想法,沒等他開口,便直說道:“席大哥,如果我姐等會兒讓你回家,請你答應她,不要跟她對着來。我有個師姐今晚值班,我已經跟她說好了,會好好照顧我姐的。”

席硯卿眉心一蹙:“為什麼?”

雲錦書大事化小地說:“你那樣做,會加重她的心理負擔。”

多的話,他沒說。

席硯卿卻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沒再多問,輕輕說了句知道了。

雲錦書抬腳,朝走廊盡頭走去,席硯卿看着他的背影,叫住他:“阿錦!”

他頓住腳步,回頭。

“今天的事兒,很明顯,這是有人故意在設局,你要是在意就是進他們的圈套了,知道么?”

雲錦書抿抿唇:“我知道。”

席硯卿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囑咐道:“回去好好休息,別多想。有我在,天塌不下來。”

雲錦書應了一聲。

輿論、圈套、哪怕是法律的再次審判,他都無所謂。

他現在內心只有一個想法,讓池漾的聽力恢復正常。

一定一定,不能讓她走到萬劫不復的那一步。

-

目送雲錦書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席硯卿才走到病房,輕輕打開了門。

池漾正垂着眸,目光獃獃地望着扎針的手腕,一動不動。

他關上門,把右手揣到口袋裏,緩緩朝她走去。

池漾沒有發覺。

直到頭頂鍍上一層陰影,連帶着她的手腕也變成一邊明一邊暗,池漾才後知後覺地抬起眸來。

看到席硯卿,她瞬間收斂起那副心事重重的眼眸,彎起眉眼朝他笑:“你怎麼還沒走呀?”

席硯卿在她身邊坐下,伸長左臂,把她整個人攬在懷裏,像攬住一個寶物一樣。

池漾輕笑了聲:“你這怎麼跟哄小孩兒一樣?”

席硯卿沒說話,低頭在她發端落了個吻。

身後燈影虛攏着,一幀不落地將這一曖昧動人的畫面,投射到了對面的牆上。

一雙璧人,親密無間,像極了一出甜如蜜的默劇。

池漾盯着這幅畫面,心情在一天的兵荒馬亂之餘,終於嘗到了一絲久違的甜蜜。

她就勢往他懷裏鑽了鑽,好離他更近,仗着他現在說什麼自己也聽不到,她的小鬼心思瞬間涌了上來,嘟囔着:“席硯卿,你偷襲我。”

聽到這樣的控訴,席硯卿沒忍住笑了一聲,溫熱氣息如暖黃燈光,傾瀉而下。

痒痒的,令人沉醉的。

可池漾的小鬼心思沒得逞太久,左耳突然被一個寬厚溫熱的手掌覆蓋住。

席硯卿藉著她的力,溫柔地把她的頭掰過來,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語氣一本正經地問:“想不想接吻?”

他這話說的挺快,絲毫沒有剛才在樓梯間,怕她聽不到時一字一頓慢慢說的自覺。

池漾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雙清眸,似融了的冰川,晶瑩透亮。

席硯卿明顯地感到,自己的心抖了一下。

——這答案,看來是等不及了。

下一秒,他一低頭,帶着狠勁吻住了她的唇。池漾措手不及,身體一下子坐直,被動地承受着這個吻,本以為淺嘗輒止,結果,她剛想舒一口氣,就感覺到有人用他濕熱的舌尖撬開了她的牙關,然後沿着齒痕,不由分說地擠了進去。

纏綿往複,抵死溫存。

勾着她,引着她,誘着她。

她耳邊一片寂靜,反倒讓其他的感官都變得敏感起來。

尤其是餘光里的那副如漆的倒影,讓她的臉忽然一陣燥熱。

這夜溫柔如水,月泊西窗,風情都搖晃。

但池漾實在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心無旁騖地沉浸在這份溫柔鄉里。

這可是醫院啊!

等會兒要是有護士或醫生推門進來,那場景,嘖嘖嘖......

光是想想,都尷尬的要命。

但是看席硯卿這個樣子,明顯是天不怕地不怕,並且還會理直氣壯地把別人尷尬走。

池漾抬手去推他,卻發現右手擠在兩個人中間,根本動彈不得,再一看左手,估計是怕她亂動,席硯卿緊緊地箍着她的胳膊。

整個一“手無縛卿之力”。

天雷地火間,池漾心裏一急,生了一計。

她仗着自己還在輸液,假模假式地嘶了一聲:“啊......我的手......”

席硯卿果然,一瞬間停了下來,低頭去看她的手。

——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他唇角微勾,俯身湊近,箍住她的腰,眉目溫柔含情:“玩兒我呢?是不是?”

池漾不用聽也猜到他會說什麼,一臉得逞地朝他笑。

那小模樣......

得!

敗給她了。

席硯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重新把她攬在懷裏,左手摩挲上她的手腕,於不經意間,替她把手腕上的那道疤掩住了。

池漾垂眸,看到他細長分明的指節,就這麼恰到好處地,替她遮住了她剛才凝視許久的那道疤。

可是,她知道,這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恰到好處,那些看似漫不經心的遮掩,都是他細心至極的守望——她剛才低頭的那一幕,早已被他拓入眼底。

“席硯卿。”

“嗯。”

“我給你講講這個傷疤的故事吧。”

席硯卿默了半晌,鄭重其事地看着她,點了點頭。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當時有個人快摔倒了,然後我就上去扶了他一把,當時沒注意好力道,手腕撞到了一個尖銳的地方,然後沒及時處理,就留下了疤。”

聽到這兒,席硯卿低頭看了一眼她手腕上這道疤的位置,一縷稍縱即逝的熟悉感,在他心中一晃而過。

他想去捕捉,手中卻空無一物。

“什麼時候的事兒?”問完,許久沒有得到回復,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沒聽見。

席硯卿想了想,拿出手機,打開了微信。

池漾看着他點開了置頂的那個對話框:我的小太陽。

下一刻,席硯卿按着對話框下方的語音鍵,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發過去之後,點下了語音轉文字按鈕。

池漾看着這一通操作,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感嘆了一句:“你好聰明啊。”

然後低頭,看那句由語音轉成的文字:什麼時候的事情。

池漾抿抿唇,實話實說:“在我離開秦家之前。”

終於到了面對這件事的時候,她的心情反倒沒有想像中的沉悶。

她頓了頓,又添一句:“秦楚河是我生父。”

聽到這句話,席硯卿沒強迫自己表現出多驚訝的表情。

池漾用手肘戳戳他:“你怎麼這麼淡定?”

“猜到了。”他這麼回。

池漾沒懷疑,繼續說:“我還不到六歲的時候,我媽媽就和秦楚河離了婚,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我媽媽那個時候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七個月後,我媽媽生下了一個男孩,就是阿錦。”

說到這兒,池漾莫名一頓。

後面的故事,是她想掩埋一輩子的秘密,是她不願訴諸於口的晦暗過往。

可是,秦騫這一鬧,將她竭力維持的一切平衡全部摧毀。

那些封緘許久的往事,被血淋淋地剖開,以聲嘶力竭的吶喊,以劍拔弩張的對峙。

以最慘烈和最悲戚的方式,遠遠偏離了既定的真相。

席硯卿不忍讓她繼續說下去,可是他知道,她在他面前提起這一段往事,需要耗費多大的勇氣,以及需要付諸多大的信任。

因此,這個坎兒不管多難邁過去,他也要帶着她邁過去。

長路漫漫,他實在是不忍心,再讓她一個人捱了。

“但是,生下阿錦后,我媽媽就去世了,死因是——”說到這兒,她緊閉上雙眼,把中間那一段往事略過,“產後大出血。”

席硯卿手心一緊。

池漾苦心孤詣隱瞞過去的原因,至此真相大白。

——她不願雲錦書背着負罪感過一生。

“你出生的日子,就是你母親的忌日。”這句話,真的會像噩夢一樣,禁錮一個人一輩子。

出生即是錯的原罪,對一個人的摧毀和有多大,池漾深有體會。

她曾經在深夜裏無數次的回想,如果她是個男孩,那麼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所以,哪怕這個謊需要她去圓一輩子,她也要去圓。

但是,命運沒給她這個機會。

不知道是夜晚本來就靜,還是她耳邊安靜,說這話時,池漾感覺自己就像是被丟在寂靜房間裏的一個陀螺,落地后,轉了好幾圈才停下。

如同不遠處的那棟樓里,一盞孤燈挺立於暗夜中,溢出的光暈一層又一層。

這晚,京大生科院的一間教研室里,燈光徹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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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掠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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