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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跑了一個劇組試戲,演技是沒問題,除了內定的女一,導演說女二也是有機會的,但導演暗示她,無論做女五還是女一,都必須投資方點頭,晚上跟他去陪客戶資方,盡量穿得清涼一點,臉上一副“你懂的”表情。
聽見她拒絕,立馬沉下臉,說:“我大橫國自有國情在此,別傻了,小女生,要順應潮流,懂嗎?”
被踢出試鏡的秦情買了個漢堡包,坐在一顆大樹下對付着午餐,她邊啃着漢堡,覺得真是好吃,邊想着自己手邊的存款,夠不夠自己不用打工吃一輩子的漢堡?想了想垂下肩,想來是不夠的……
三口兩口啃完,舔了舔手指上的蕃茄醬,拍拍手,拎着裝着履歷表化妝品的大包邁向一個又一個試鏡點。
下午五點,走向今天最後一個試鏡點,《皇》劇組的試鏡點,《皇》劇組臨時租下的辦公室門口依舊排滿了長長的隊伍,排隊的清一色的二十歲左右的美女,人人神情緊張的站着,有些人伸長脖子看試鏡室的門,希望它快點再打開,上一批試鏡的最好一個不得,靠近隊伍前端的神情僵硬,臉色蒼白,嘴裏吶吶地念着台詞。
秦情一進來,立時招來眾多注目禮,畢竟她便是在這群美女隊伍里,也算是佼佼者了,人們紛紛投來敵視的目光,有些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少女孩眼露譏諷,有些則是有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
秦情也習慣了各種目光加諸身上,淡淡地領了號,老老實實地隨着隊伍慢慢前行。
這部戲聽說製作班底還算有些口碑,不是一般的草台班子,或是風評不好,物慾橫流的流氓劇組,導演林峰叫好作品不少,男主角是當紅小生陳毓,現在這個試鏡招的是女三的角色,演陳毓的妹妹晨敏公主。所以無數女孩是削尖了腦袋也要擠進來,希望得到這個角色。
輪到秦情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秦情心想,一整天一直試鏡到這個時間點,看來導演是個對作品比較負責的人了。
結果聽到工作人員對秦情後面一排的隊伍說:“她們是最後一批,你們明天再來吧。”
後面一片慘叫悲號,不少女孩嗲嗲的撒嬌哀求聲傳來。
卻招到無情的驅趕。
秦情走進試鏡間,坐在桌子前導演製片副導們都眼露疲倦,她彷彿可以看到黑眼圈全部都掛在他們的眼睛上。幾人抬眼看了進來的幾個女孩一眼,又紛紛低下頭看桌子上的文件,好似沒報什麼希望,也不太注意,只想着趕快收工,他們全部累得不行了,撐到這個點已經是極致了。
一旁的工作人員說:“這場戲試的是晨敏公主死在哥哥懷裏前的最後一場戲,這是她的台詞,會有我們劇組的已經進組的男生跟你們對戲,給你們一分鐘背台詞,從183號開始。”坐一旁的三個俊秀男孩也是眼冒黑芒,臉泛綠光,一臉只求快點解脫的表情,一看便知工作量超負荷,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台詞滿滿的一張紙,要在一分鐘內背完,並設計好動作表情,姑娘們的臉也跟着綠了。
秦情排在第四個,前面的女孩有表現得坑坑窪窪,台詞記不住的,也有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一字不差的背了出來,輪到秦情時,她慢慢走到與她對戲的劉斌面前,輕輕地說:“可以開始了吧。”
“嗯。”
劉斌是畢業知名藝校三年的專業生,這次演的是男主角陳毓的好友,與戲裏其他幾個新人被拉來試戲,既是試女生的戲,導演也有意練練他們的演技水平,他試了一天,喉嚨都啞了,當秦情一來到他的面前,他立刻感覺到這個女孩與前面眾多的女生是不同的。
首先,秦情的呼吸很自然,身體沒有一點僵硬。一般新人試鏡多多少少都會緊張,呼吸急促,再控制自己都會有一些痕迹表現出來,做為專業訓練出來的高材生,他可以輕易地發現蛛絲馬跡。可秦情沒有任何跡象。
當秦情躺在他的手臂間,她的身體是柔軟而失重的,她的腰彷彿是失去了支撐力量,大部分背脊重心全部靠在了他手腕上,他頓時手臂一沉,使了些力量才支撐住她柔軟纖細的身體。接着他感覺到她從腰腹開始微微顫抖,急促而不間斷的瑟抖在胸前肩膀處蔓延,然後再慢慢延至全身,他甚至可以看到秦情嘴唇上的輕顫,細微的,若不是他靠得那麼近,絕不會看得清楚的顫抖,某一瞬間,他忽然產生一種他懷裏的女孩腰上真正受了一箭,生命力在慢慢的消失一般的錯覺——劇情上,公主是腰部中箭,流血過多而死。
她緩緩張開唇,輕輕喚了一聲“哥……哥……”
這一聲,兩個字的台詞,把埋在文件堆里的林峰導演的頭抬了起來,周圍的人的眼神也不再全是疲倦,變得有些不同。
演員的長相思想生活經歷各有不同,每個人情緒表達方式都不盡相同,不同風格的人表達同一段情境都是不一樣的演法,只看觀看者的受到感染力是多少。
但是比起複雜的表情動作來說,所有人念同樣的台詞,有沒有功底,有沒有入戲,是能比較清晰的比較出段位的高低的。
首先,秦情字正腔圓,沒有糊音,字像落地的玉珠般清晰乾淨地進入人們的耳朵,音色明亮悅耳,基本功說明是下了功夫的。
再着,她的聲音情感渲染,情緒線路的起伏,與聲音停頓處給人留下的餘味,是合乎劇本情節設定與角色走向的。
第一個“哥”字,她用了半個腹腔音,人總是用習慣的語氣語調去說話,所以公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受傷會對說話造成傷害,無法維持平日的說話語調,她下意識地用平常說話的語調來開口,於是半個腹音過後,身體已失大量力氣的她聲音卡在喉嚨間,如一隻夜啼的大雁,在一聲雁鳴之後被利箭射中,聲音戛然而止,飄忽於空氣中,氣音拉長,消失於唇喉間。
第二個哥字便是輕輕的,幾乎不側耳傾聽,你聽不到她的聲音,卻可以感覺到她聲音極具感染力的悲傷的虛弱,那種沁人心腑的哀涼頓時瀰漫在空氣中。
她的呼吸急促而斷斷續續,好似告訴着周圍的人,她正在面臨死亡,那種臨死前還睜着大眼睛,吐血三升還中氣十足連續不斷說台詞的演技,就是不走心的演技。
她的胸脯劇烈的起伏,眼神悲凄而着戀,她虛弱的半閉含霧的眼睛裏盛載了太多的情感,卻是一絲絲一綹綹地慢慢消失去,只餘生命盡頭的空茫……
秦情的手指一次次地抓住劉斌的袖口,又一次次的無力垂下,直到她顫抖的手指用力捏住他的一點衣角,指腹泛白的白玉指尖隨着她胸脯的呼吸變換着顫抖的頻率。
她的目光深深地注視着劉斌,輕輕地說道:“民間兄妹之間便是哥哥妹妹稱呼彼此……敏兒總是覺得……他們那般稱呼甚是可愛親切,敏兒的皇兄,敏兒的父皇,是天下的父皇,是天下的太子,敏兒不敢……稱父皇為爹爹,皇兄為哥哥……”
她喉間掙扎了很久,幾乎要吐不出話語,皺着眉用力地呼吸幾下才斷斷道:“可這是敏兒最後一刻了,我,我想着任性一次,也是無礙的……我曾以為我會是兒孫承歡膝下,榮老而溘,或是肩負家國責任,姻赴邊疆厚負鄉愁而死,沒曾想,卻是在皇宮,這個我自小長大的皇宮裏,為你和父皇而死……皇兄,敏兒好想念母親,想念她帶着我們兩個到空濛山坐賞晚霞,那時的雲,紅得像火,美得像夢,好似天空也燒着一般,父皇在遠處慢慢向我們走來……”
秦情的眼睛,若空山煙雨中璀燦繁星閃爍,閃耀着生命的美好,卻似迴光返照般使人感受到漫天的絕望與窒息,劉斌不知怎麼的,與她對視的眼睛慢慢變得紅了,被她那雙瀰漫著眷戀,不舍,悲傷,孺慕的眸子看着,身體悲傷的情緒不由自主的翻湧着,那一刻,他好似真的在經歷生離死別……
秦情的眸子漸漸的沉了下來,手指終是無力地自劉斌袖間滑落,一顆顆晶瑩的淚珠自眼角滾落下來,幾乎完全地閉上了眼睛,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著:“母后,我好想……再回空濛山一次……”
完全閉上了眼,紅着眼的劉斌輕輕地,溫柔地喚了一聲“妹妹……”
試鏡結束。
周圍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一旁的試鏡美女們都傻了眼,有幾個還年輕的女孩沒想到自己光是聽了台詞忍不住紅了眼眶,紛紛低頭擦眼淚,暗罵自己給敵人對手加分。
排在秦情之前的美女呆若木雞,天啊,原來還可以這樣演,她們剛剛演的是什麼,對比人家,自己剛剛一定是用膝蓋骨來演的……
排在秦情後面的人臉都綠得很難看,都在心裏吼着:媽啊,她演成這樣,自己還怎麼演啊……
秦情站起身,眼角的淚珠止不住的流,她舉着手半掩着面,半天沒有聽到工作人員說:“下一個”於是鞠了一躬,含着嗚咽聲說:“謝謝各位導演各位老師。”
拎起角落的包,邁出了房門。
跑到一個角落,她才忍不住地雙手掩面抽泣出聲,止不住的淚珠刷刷的往下流……方才跟劉斌對戲,當她說著戲裏的台詞時,她想到了前世死前那一刻,那時她對着蒼白的病床,蒼白的牆壁,蒼白的天花板,四周空無一人,無盡的空虛與不甘難捨向她侵襲而來,生命力卻不可抗拒地一點點的流失,無邊的黑暗將她籠罩……
她說著每一個台詞,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靈魂某個深處在顫慄,那一刻,她是真正的入戲了,她感受到了自己身體每個細胞在綻放,在升華,大聲呼喊着告訴她什麼,她想起來了,她想起了那埋藏在深處的記憶……
前世的她,也曾那麼純粹地喜歡過演戲,勤奮不輟地日復一日地練基本功,形體,每日除了睡覺,張開眼就是口中不停歇地練台詞,邊練詞邊對着鏡子演出各種情境情感需要的形體姿態,剛進校門的她,曾是那麼地喜歡過演戲,將每一個角色斌予生命,在自己短暫的人生中,去體驗一個又一個別樣的人生,別樣的情感……
卻是不知什麼時候,她忘了曾經的初衷,她只想着去爭去奪,去獲得名利,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事物,將所有擋住她上升之路的人踩在腳下,迷失在紙醉金迷,閃光燈下的名利場中,打着沒有囂煙的爭權奪位的戰爭,不擇手段的打敗所有敵手,去拿到他人渴求的戰利品……
前世里,她的導師曾說過她的演技靈動而天斌驚人,是“老天爺賞飯吃的天才”,可她前世自入演藝圈,演技只是她的武器,獲得權利地位的工具,而不是她一個喜歡的值得付出全部身心精力,為它瘋狂為它執着為它不惜一切的事物了,權利與地位才是。
可是現在的她,眼裏不停地流下悔恨的淚,胸膛間震蕩迴響,久久不能停止的聲音大聲告訴她:她想要演戲,想要再演戲,演很多很多值得她投注全部身心的戲,可現在的她,卻不是那個無數劇本送到她面前任她挑選的胡妍雨了。
她前世曾錯過了那麼值得珍惜的東西,如今,卻是離她這麼遙遠……
她崩潰地哭着,哭得全身虛脫無力才漸漸止住哭聲……慢慢擦乾眼淚,紅着眼走向電梯……
“喂。”一個聲音叫住她。
她轉過身,愣了一下,居然是陳毓。
陳毓二十五歲,科班出生,是當今電視劇行業內當紅的小生,演過無數青春男一號,他五官深遂,劍眉星目,外型高大挺拔,在圈內女明星中都頗具有人氣。
陳毓看着她紅腫的眼睛,眼神閃了閃,說:“我們見過,還記得嗎?”
“嗯。”秦情聲音有些乾澀。
以前的秦情曾跟着王金出席各種酒局時,見過陳毓,但當時的他對秦情是一眼也沒有多望的,他身邊圍滿了無數嬌艷美人,秦情根本不敢擠那個圈子,連靠近都沒有資格。
沒料到是,他居然對她還有印象。
“我覺着,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他的目光深遂,好似要看穿人的秘密一般。
她避開他的目光,淡淡地說:“人總是經歷些事情,才會學會成長,學會改變……”
“是嗎……”他勾唇一笑,“剛才你的戲非常精彩。”
她愣了一下,沒想剛才的試戲他也看到了,低頭說:“謝謝。”
“期待我們的合作。”
他伸出手,話里的意思讓她吃了一驚,反應了好幾下才與他回握手。
然後行了個禮,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