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7)
5
人的好奇心好比晚期肝癌,發作起來無葯可醫。關於龐郁楓的殺人史,馬皕像信神鬼般信一半留一半,總不能聽人家一句牛皮見別人一道傷疤就斷定人家是殺人犯的。97、98年世界掀起“99大災難”的末日預言,結果還不是平安來到了21世紀!龐郁楓的歷史套牢了馬皕的好奇心,掙脫不得,整晚飛來飛去欲找崔破宇問個明白。
可崔破宇似在玩人間蒸發,馬皕掘地三尺甚至連女廁所也找遍了仍然不見其蹤影,牛逼起來就跑去盤問他女朋友。
崔破宇女朋友是理科尖子,這娘們讀書讀壞了腦,試場裏英姿颯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一離開試卷就成了弱稚(弱智加幼稚),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低能得像幼兒園的小妹妹,在草地上摔上一跤也可能哭得涕泗齊出,怎奈崔破宇聰明過了頭變白痴,把弱智幼稚跟天真純潔劃了等號,一口咬定小妹妹雖然與美女有一定距離,但她那天真純潔的氣質是無以倫比曠古絕今的,於是就泡了她。
馬皕滿以為找崔破宇女朋友可套出崔破宇的行蹤,殊不知小妹妹天真地告訴馬皕,說崔破宇跟她說他今晚要跟拉登一起登月。然後一個勁地問馬皕拉登是誰?在哪班?馬皕差點當場昏絕。
6
第二節自修,一班僅來的二十多人像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地奔涌流走,直到東北虎這座三峽水壩來了才將澎湃的江水鎮住。但逝者如斯夫,只剩下寥寥數人在大眼瞪小眼。東北虎火冒三丈,捋手捋腳大肆拆凳,結果只拆了七八張就差點虛脫,只好憤然離去。
待東北虎撤退,同桌獃子興沖沖拿出《羊城晚報》說:“馬皕,《英雄》又有消息。”
獃子跟馬皕是老同學,分了班就他倆特別戀土,留守本班。獃子當初之所以和馬皕結好,完全是拜李連杰所賜。當然不是李連杰千里迢迢從美國飛回來撮后他們,馬皕和獃子都愛看李連杰的電影,這樣便有了共同的話題。馬皕看多電影,修鍊成精,但凡李連杰電影都能侃侃大談導演、監製、編劇、武術指導等,教獃子崇拜不已。馬皕雖然有自己一套電影理論,但講起來像黃小波寫的小說,顛三倒四次序全無,人家聽了幾分鐘就像中了催魂咒,昏昏欲睡,難得遇上獃子如此賞識,更難得他聽自己的理論時聽得津津有味口水直流陶醉非常,馬皕為此感恩戴德,視之為知已中的知已。而獃子又幾乎與李連杰同名,叫李聯連,當馬皕贊李連杰時獃子覺得沾光不少,更加神往。
獃子志向是當畫家,馬皕沒見過他的大作,其畫畫水平不予置評。獃子老子是某鎮立中學的校長,當領導尤其是當學校領導,最易犯的職業病就是嘮叨。平日發言發得多了,見人就有種發表演說的衝動。李父平時在校苦口婆心教人,回家更是變本加利,一見獃子就忍不住叨嘮不停,就算獃子拉屎臭了點也要被數落幾個小時,彷彿要拉出一個蛋糕來他才滿意。於是獃子眼裏自己老子就像一隻蒼蠅——對不起,不是一隻,是一堆蒼蠅圍着自己,嗡……嗡……飛到自己的耳朵裏面,讓人恨不得抓住那隻蒼蠅擠破他的肚皮把他腸子扯出來然後用他的腸子勒住他的脖子用力一勒——整條舌頭都伸出來了——再手起刀落——嘩……整個世界都清靜了!可獃子畢竟沒有孫悟空的膽子到他老爸的脖子上順手一勒的程度,也不敢夥同妖精吃自己老子,更沒牛魔王那部下的勇氣,做不到聽不耐煩了就弔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扮演雕像的角色,在老子面前沉默是金,任其發揮演說天份,等他說累了才默默走開。久而久之就養成一種習慣,即一見人家說話便木然發獃,只有靜深人靜時才敢引吭高歌,但那時引吭高歌直接招致的後果是被人用電冰箱甚至電視機砸。因為這世界上到處是人到處是說話聲,即使躲到廁所也有人在大喊瘋狂英語,所以獃子常常發獃,發起呆來像一具死了千年的乾屍,了無生氣。有一次誑夜市竟把兩個心臟病老頭嚇得送進了醫院搶救。
獃子有時說話像NBA球員的身法,飄忽不定,教人難以捉摸。他說《英雄》這事時馬皕正在聽聽耳機,他指着耳機問:“誰的?”
馬皕說:“我的。”
他搖頭,“我不是問……”
馬皕說:“磁帶?借的。”
獃子搖頭擺手,“我問是誰的歌?”
“蔡國權。”馬皕無名火起,“媽的你不會問清楚點嗎?”
《英雄》自去年開拍以來一直新聞不斷,萬眾期待,近段時間據說要角逐奧斯卡並提前上映,各家報紙爭先報道相關消息,將其吹得天花亂墜,《英雄》霎時熱得冒火,內地被鬧得沸沸揚揚,掀起空前英雄大潮。
馬皕從獃子手中搶過報紙,見又是老一式的《英雄》吹噓新聞,大為失望。
“怎麼樣?”獃子趕緊問,同時洗好耳朵恭聽馬皕的電影理論。
馬皕一摔報紙,像國產戰爭片的指導員,皺眉道:“前景不容樂觀啊!”
獃子撿起報紙復看,看不出什麼苗頭,心想沒什麼不妥啊,口裏卻說:“是啊,不容樂觀。”
馬皕如火借風勢,說:“現在到處都是《英雄》,到處都在沒命地吹噓,這只是熱身運動而已,好戲還在後頭呢,我打包票,《英雄》一旦公映,媽的一定被罵得狗血噴頭。這就叫新聞。中國人我還不了解,打人之前先跟你親熱一番。央視的《笑傲江湖》還不是一樣,先挨吹后挨罵。先是有幾個王八蛋為了顯示自己與眾不同,橫挑鼻子豎挑眼就開罵,其他人看別人罵得爽就像青頭蒼蠅見了屎,轟的一下全涌過去跟着一起罵。就是生怕人家不知道有他們這群豬的存在一樣……所以《英雄》不出猶可,一出必然挨罵,不挨罵我——”本想說“不挨罵我就切”的,但轉念想拿馬氏宗祠作賭注未免過大,轉個大彎說:“不挨罵老子就不信。”
獃子聽君一席罵,感覺像拉了一場屎,爽快無比,大讚馬皕由雞毛蒜皮事也能罵出中國人性,果真不愧是當代魯迅。馬皕聽了受用無比,恨不得為自己鼓掌喝彩。
獃子突然轉移話題,瞟一眼角落裏的龐郁楓,像接頭的地下黨,神秘兮兮地湊近馬皕耳朵小聲說:“知道我們班新轉來的那個嗎?”
馬皕點頭。
獃子聲音又較先前小几分貝,緩緩吐出幾個字:“聽說,他殺過人。”
馬皕一下來了勁,“你也‘聽說’?”
獃子點頭。
馬皕問:“崔破宇說的?”
“你怎麼知道?”
馬皕又一下沒了勁,“我怎麼知道?讓崔破宇知道的東西這世界上還會有人不知道?互聯網的速度還比不上他呢!”
龐郁楓一整晚都呆在座位里看書,未曾移動半步。且坐姿奇特,兩腿叉開分別架着桌子兩邊底桁架,上身前俯,一平支腮一手翻書,儼然一個“思考者”。那書平躺於桌面上,看不清封面,但根據該書的體積猜想,那絕不會是資料書和教科書。現在的教科書資料書隨着我國教育的減負(減一個負數等於加一個正數)的深入而愈長愈胖,恨不得進化成《侏羅紀公園》的恐龍,一口把人吞噬掉。唯有課外書跟上潮流,像當代女人愈來愈瘦,然後愈來愈貴,那些作者、書商胃口好得很,都想賣一本書就抵上半個比爾·蓋茨。
馬皕和獃子猜測龐郁楓看的是什麼書,獃子說可能是《水滸傳》,因為很多人是看了梁山好漢殺人殺得爽才幹起殺人這事作親身體驗的;馬皕說可能是阿迦莎·克里斯蒂的《東方快車的謀殺案》或《福爾摩斯》之類的偵探小說,因為一個聰明的成功的罪犯必須了解警察的破案手法,然後研究出相應的對策,所以偵探小說是給犯罪分子看的,看過李國文《電梯謀殺案》的人都知道,若警察看了偵探小說往往一敗塗地。兩人猜來猜去測不出個子丑壬巳,都恨不得撲過去一把奪過那書,然後按倒龐郁楓喝問:“說!你有沒有殺人?從實招來!”
好不容易晚自修結束,馬皕和獃子忙不迭趕回宿舍,守株待兔,俟到崔破宇從月球回來了,二人來個餓虎擒羊將他逮住,拖去一邊審問。
“幹什麼幹什麼你們幹什麼?”崔破宇掙扎着嘶喊。
馬皕和獃子鬆開他。馬皕壓低聲音問:“下午你說的是不是真的?龐郁楓是不是真的殺過人?”
“誰是龐郁楓?”崔破宇明知故問。
“媽的你少在這裏水仙開花——裝蒜!”馬皕說,“就屁王下鋪那個。你小子可要實話實說……”
崔破宇冷笑,說:“怎麼?現在相信了?要求我了?可是很對不起,現在我沒心情說。我不想說啊——聽到沒有。”
馬皕連向他賠了不是,和獃子厚着臉皮低聲下氣求爺爺告奶奶的苦苦乞求。崔破宇擺架子過足了癮才勉強答應透露真相,說了句讓馬皕差點掐死他的話:
“我也不知道。都是聽人家說的。”
7
國慶節放假七天,馬皕回了家。馬皕上有高堂下有弟妹,在家中擔任承上啟下的角色。
馬皕跟父親的關係一直在不斷變化之中。馬父28歲才結婚,馬皕出世時馬父剛好是龍虎之年,鬥志昂揚力量旺盛,又兼投身藥材生意多年,跑遍大江南北見識了神州大地酷刑種種,一回家就忍不住把馬皕當成沙包來實習,動輒拳腳相向,所以那時父子間的關係是敵對。稍大了點馬皕開始懂事,每逢捱揍都強忍不哭,這反而激起了馬父更高的鬥志,每次無論如何也要把馬皕揍到哭了才罷休,這種鬥爭很無趣,久之變得很無味。現在馬皕長成,身高體重突飛猛進,超越老子多時,馬父自知長江後浪推前浪,為自身安全着想,不再對馬皕施暴,但早些年的前塵往事沉積下來,馬皕心存陰影,馬父心懷內疚,父子間漸漸形成一條難以逾越的代溝,兩人常常對座無話,尷尬無比。
馬母是典型的中國勞動婦女形象,十幾年相夫教子持家有道,除了愛用假錢騙那些買菜老太婆外無其他不良嗜好。近年沾染了一個婦女絕症,莫名奇妙摸起了麻將,朝五晚九打得忘乎所以,還讓派出所的抓了兩次,後來查知原來報派出所的竟是馬父。
馬皕弟弟叫馬雲,小馬皕兩歲,但身高體形卻緊追馬皕,一山不容二虎之故,兩兄弟自幼就學會以暴力解決問題的方法,一句不合便拳來腳往打得難解難分,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還要遭老子一頓修理。
馬皕有個五歲小妹叫馬思,小小年紀就母性大發,常常抱着布娃娃餵奶,且受港台言情劇毒害奇深,張口閉口就是“思念”“感受”之類教人嚇得半死的詞句。馬皕總覺得馬思叫起來像馬屎,而自己偏偏又是馬屁,弄得一屋排泄物,建議父親幫馬思改名,馬父絞盡腦汁想了幾天,最後將馬思的名字修正為馬克思。
放假的七天馬皕哪也不去,蝸在家不是看電視就是玩《帝國時代》。他的電腦是半年前才組裝的,沒拉網線,除了玩遊戲外一無是處。不過那電腦倒有一神奇之處,就是放影碟時一出現男女接吻鏡頭馬上死機,儼然打黃掃非的積極分子。
10月7日馬皕返校,想想假期里的事,除了記得拿了300元伙食費外,其他什麼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