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4)
1
馬皕就讀於縣一中。
縣一中名義上屬於縣二級中學,實際是拜當今評獎普及化所賜,否則極易教人誤會全省就只有兩所中學。
2
按往年慣例,高中生選科分班是高二第二學期的事宜,然而現在學校正趕上未婚先孕的社會大潮,也把好事提早辦了。開學第二周,校方驟然勒令高二新生選科,準備分班,意欲令其在高二便吃盡高三課程。此令唐突,全級師生被打個措手不及,奔走相告,大呼小叫,學校頓時熱鬧得幾乎沸騰冒煙,折折騰騰弄了四五個星期才得以穩定。
馬皕不幸投錯胎趕上這莫名奇妙的年頭,適逢高二。九大候選科無一合意,又不能像選取人大代表那般棄權,唯有閉目抓閹。第一次抓到的是英語(二),嚇得瞪目吐舌,語塞半日,暗下將之叛之死刑。復抓,得物理,又吃一驚,冷汗直滲。如此這般反覆多次,最後只剩下歷史,因為前面諸科逐一被斃掉了,別無選擇之下選了歷史。
全級其他選讀歷史的大多與馬皕同一心態,彷彿參加水泊梁山,是出於無路可逃,將之看成避難所。數量少得難以組成一支像樣的足球隊,校方認為班不成班,遂取消歷史班,隨手把勢孤力薄的歷史生平分四份,往政治班硬塞,於是就出現了四個雜種的政史班。
馬皕與1班有緣,他班三次他都沒能嫁出去。眼看熟悉的面孔逐一離去,取而代之是一大群陌生人,不免有種橫遭侵略的感觸。
分班妥當之後就分宿舍。縣一中正處於拆舊樓蓋新樓的緊張時期,叵奈那些施工隊不爭氣,欲與蝸牛相比慢,一座六層宿舍樓折騰了兩年只弄出個框架來,裏面住滿蛇蟲鼠蟻,後來又有雞鴨鵝鳥加盟,就成了動物園。
宿舍短缺,但內宿生數量卻像旺市的股票,一昧發瘋亂漲。校方迫於無奈,清空了好幾個倉庫,美其名曰“大宿舍”,把學生當廢物塞進去堆放。
馬皕蝸居5號大宿舍。該舍三百平方米左右,高二級1至5班百餘男生齊聚於斯,通宵達旦都像在開演唱會,熱鬧非凡。
5號舍充分驗證中國之人口密度,整個宿舍就差天花板沒住人,除此外宿舍四個角落也空曠異常,只是牆角有一張床,而且僅上鋪住人,下鋪空蕩。坐鎮這四個角落的均是奇人異士,所謂神仙放屁,非同凡響。
東邊角落的是4班一住客,大號“屁王”。平素愛吃蛋拌韭菜飯,放屁頻率高於二戰死人,本來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可這廝放的屁又響又臭,那聲音也林林種種,有誇張人士說曾從那裏聽過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根據化學理論,屁的主要成分是硫化氫,硫化氫密度大於空氣,易下沉,屁王久居上鋪,其下鋪長年累月塞耳堵鼻,甚至像手術師戴起口罩,後來終於沒有毅力抗爭到底,唯有逃之夭夭。
盤踞西邊角的異人綽號“流氓”,本名劉牻,乃一班成員,體育生,酷愛運動。白天在運動場摸爬打滾,晚上把陣地轉移到床上,在上面瘋狂做掌上壓、仰卧起坐、壓腿、倒鉤射門,甚至床跑,其下鋪屢遭比大阪還要頻繁的地震,好生勸告,不想劉火氣爆得連*也望塵莫及,一聽異議,暴跳三丈,粗話跟唾沫星滔滔不絕迸射而出。下鋪無奈曰:“狂生不可近,近則必得奇辱。”最終抉擇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稱霸南邊角落的是三班一份子,叫“臭王”,這廝學習愛斯基摩人的精神,視洗澡為天敵,集汗臭、狐臭、腋臭、腳臭、口臭於一身,整個人好像餐館裏用了多時又欠洗的抹布,近之十米,不昏則嘔,近之五米,非死即傷,殺傷力足以跟日本侵華用的毒氣想媲美,眾莫不懼之。
北邊角落住有一位《搜神記》裏跑出來的神仙,不食人間煙火,每當看書漸入佳境之際,兩手莫名奇妙往席上抓,並扯出席絲往嘴裏塞,須叟竟咽了下去。所以他的席子總被摧殘得破敗不堪,盡往下掉碎屑。其下鋪日日得見飛雪連天,忍無可忍遂大聲抗議,神仙當場賠了不是,為表示悔改之心,扔掉了席,只睡床板。不想秉性難移,不出幾日老毛病又犯,沒有了席便改行吃床板,床板屢遭撕咬,木屑紛飛,那下鋪見回天乏力,唯避之則吉,搬得老遠。
屁王、流氓、臭王和神仙乃5號舍四大天王,各霸一方,知趣者無不避之甚遠。因此四角落荒涼異常,人獸罕至,被視作私(屍)家重地,生人勿近。
3
前段時間馬皕偶然由報上看到一死訊,說是某某因騎自行車飛越長城而摔死,這說明這世界現在流行冒險,不怕死的大有人在。這天5號舍就闖進來這麼一位冒險家,長驅直入殺向東邊角落,於屁王下鋪安營紮寨。對此,宿舍諸君無不驚詫萬分,眾說紛雲。
冒險家搬進來時正值馬皕午睡,夢中搖身一變成了魯迅,扛着AK47跟*撕殺,大戰正酣,不料一聲“馬屁”的呼喚陡然響起,將其由天界直打下地,睜開眼,面前晃動着崔破宇的老鼠臉,這本來已經夠嚇人了,怎知這廝還咧嘴而笑,更與怪物無異。馬皕冷汗大股滲透,沖刷了所有的睡意,然後掙紮起來,驚叫:“幹什麼?”順手推開崔破宇,“人嚇人嚇死人,你小子想謀財害命啊?!”
崔破宇是馬皕的上鋪,相貌不凡,天生一副演鬼片的好材料。又好吹牛,說話好比李白的詩,誇張得拉屎也能說成“飛流直下三千丈”,本事未大到像他名字那樣,可以“吹破宇宙”。正因為有如斯特長,崔破宇才選取讀政治,據說讀政治是靠吹的,彷彿總統選舉,誰吹得厲害誰勝券在握。
馬皕夢中初醒,茫然問:“什麼事啊?”
崔破宇尖尖的嘴往東一努,像馬路邊的指示路標:“呶!”
馬皕沿尖嘴路標看去,瞳孔登時放大。屁王原空蕩蕩的下床早經被席蚊帳填滿,裏面直挺挺躺着一個裸露上體的傢伙。馬皕拉過崔破宇問:“喂,那個小子什麼來頭,屍家重地也敢闖?!”
“剛轉來我們班的。這傢伙的來頭可不小啊!”崔破宇笑笑,極力製造彷彿薩達姆般的神秘莫測。
馬皕像上了鉤的魚,擺脫不得,追問:“什麼來頭?”
“聽說……他殺過人!”
馬皕原來燒得正旺的好奇之火立即如遭暴雨般熄滅,冷卻。無趣地搖了搖頭。
崔破宇緊張地問:“不信啊!”
馬皕推了他一下,“走開,別玩了……”
有時說話好比求婚,不被接受勢必痛苦無比,馬皕愈不相信,崔破宇愈發著急,最後痛不欲生地悲呼:“我說的全是真的!他真的殺過人,坐過牢!絕無半點假話……”差點還發了“如果我騙你就天打雷劈的”毒誓。
馬皕睡意再度襲來,打個哈欠,沒好氣地說:“去去去,我還沒瘋呢,我告訴你,別再煩我了。否則就是我殺人了。”
崔破宇氣極拂袖而去,但不知他母親怎麼得罪了他,邊走邊罵:“媽的,你不信關我鳥事,媽媽的。”
馬皕不當一回事,繼續入夢找阿扁單挑。
5號舍位於綜合樓二樓,宿舍背後有一露天陽台,陽台邊列隊般安裝有十幾個水籠頭,全舍上百人就輪番到此洗澡。當然,一般陽台不能充當澡堂,所以這陽台較三至九樓的大,是二樓樓面大幅度向外延伸而成,屬高空砸物嚴重打擊範圍——事實也證明這裏不安全。因該樓六至九樓住的是高三生,這些傢伙考試考得心理變了形,似患有間竭性精神病,經常把洗澡水和洗衣服水往陽台外倒。二樓洗澡諸君往往在鳴啰收兵之際,陡然遭遇空襲,被從天而降的污水賞個正中。因此這裏經常叫罵聲震天,那些粗言濫語充分體現了我國語言的博大精深,大致是說倒水的兇手變成了香蕉芭辣之類的水果或烏龜王八之類的動物,還由於中國性教育落後,國人對這方面充滿各種各樣的幻想,所以關於“性”方面的罵語堪稱一絕,足以當國粹拿出國去展覽。
那洗澡陽台方圓不大,擠上十來人便出現摩肩接踵舉步唯艱的局面。根據馬皕觀察研究表明,露天澡堂洗澡低潮出現於晚讀前的20分鐘,那時洗的已洗,不洗的不洗,只剩下幾個受校方訓練,被折磨得人不成形的體育生在往身上瘋狂潑水以作發泄。
今晚馬皕照例等到很晚才匆匆洗澡,這時陽台只剩他一個,正洗得興起,一條黑影鬼魅般移來,馬皕一驚,慌亂得把洗頭水抹到大腿上。細看,來者竟是今天中午闖進屁王地盤的冒險家。馬皕暗嘆這小子神算如鬼谷子,不需經驗就輕易算出洗澡的最佳時間。
冒險家相貌普通,普通得好象大街上所有人都可能與他有血緣關係,譬如說你今天剛跟他打完架,明天想找他報仇可能已經記不得他的樣子了。
冒險家放下水桶,擰開水籠頭。
“你是體育生?”馬皕主動搭訕。
不料冒險家酷得夠嗆,不諳禮尚往來,受了馬皕五個字只冷冷回敬了一個:“不。”
馬皕挨了冷板子,登時語塞,想再找其他話說,但語言系統在跟他玩捉迷藏,似乎沒什麼可說了,總不能像唐僧那樣問人家“你媽貴姓”吧。唯有佯裝若無其事,抄起香皂往身上塗抹。
冒險家慢條斯理脫下T恤,打出上半身肌肉,胸膛很特別,倒不是有一大堆雜草胸毛,而是有一道斜斜的疤痕,長約20厘米,由左肩起直爬至肚腹,大概有過類似比乾的厄運。
看那傷疤,馬皕腦袋馬上變成映畫機,閃過港台電影那“古老得長鬍子,陳舊得發霉”的片斷:幽幽燈光下,某漢子猛然撕裂衣服,指着身上某一處的傷疤,切齒喝道:“看到沒有?這就是老子當年跟某某拚命掛的彩!”
馬皕心跳驟然換檔加速,想起崔破宇中午所言,不覺陰雲籠罩,難道這傢伙真有過殺人坐牢的歷史?這時偷偷朝他眄視一眼,見其依然一臉冷漠,馬皕又想起電影裏的冷血殺手,不禁又懼了幾分,雞皮疙瘩爭先恐後湧起,怕冒險家突然狂性大發,抄起桶往自己砸來,然後拔出刀……
為儘快離開這危險人物,馬皕洗澡速度像拉快了的電影鏡頭,唏哩嘩啦幾下子就功德圓滿,衣服也不及洗,提起桶逃難似的一陣風捲走了。
冒險家正有條不絮地搓洗衣服,見馬皕突然像挨殺的雞似的撲騰來撲騰去,不知是受了自己的刺激,還想這小子有點神經質,自己以後可要防着點……
4
分班后的第一晚自修一班只來二十多人,尚未夠半。中國教育素以重理輕文著稱,縣一中不遺餘力繼承併發揚這種傳統精神,對理科班要求嚴格,對文科班不聞不問。由於文科班被“寵”慣了,所以歷來都以懶散見稱,遲到早退曠課純屬正常現象。
一班班主任是東北人,來自吉林。俗話說“不到過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過東北不知道自己膽小”,此公沒給東北人丟臉,平日一臉隨和,發起脾氣來抄起桌椅便摔,兇猛如狼虎,自命“我這人什麼都沒有,就有點兒力氣,拆桌子拆凳子很在行”,得綽號“東北虎”。東北虎到班,見缺席的比在席的還多,大概早在意料之中,沒來表情,而且可能今晚心情頗佳,沒摔桌摔凳。背着手踱了兩圈就開始點名。
不點名猶可,一點名才發現原來全班一半是名人,項雨李聯傑林青夏李根何馬等等古今中外一應俱全,又重名奇多,一叫“春燕”便齊刷刷站起三個,連姓帶名,只淘汰掉一個還剩兩個。最要命的還是名中的生僻字,點到馬皕的名字時東北虎一連叫了幾聲“馬百”和“馬伯”,見下面無反應就索性叫“馬二百”。這叫法從字義是說得過去的,但如果能這樣的話那司馬遷就叫做司馬搬家了。
馬皕連忙站起來道:“老師,是叫我嗎?”
東北虎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馬皕。不是馬二百。”
東北虎尷尬一笑,疑問:“馬屁?”全班幾十人鬨堂大筆,馬皕自幼背負此名,被人笑話早已習以為常,也跟着大家笑了笑,坐下。
接着點“劉牻”的名字,東北虎抱着愛拼才會贏的精神大叫:“劉牛毛!”
……
最後點的是冒險家的名字:龐郁楓。馬皕暗嘆好好的一個名字竟這樣被糟踏了。又想名字糟蹋人的也不乏其例,漂漂亮亮的張柏芝偏偏被叫做“張白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