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瓊窗夢醒恨何長
“五妹?妹啊!妹你醒醒!哥以後再也不嚇唬你了!你醒醒吧!哥求你了!”耳邊響起一陣破鑼嗓子的聒噪聲,王意如眼睛沒張開,眉頭先皺了起來:這是回到了什麼時候?
沒錯,經歷了悠悠不知多少歲月的水鬼生涯,王意如終於掙夠了重生的功德,回到了平城王家,自己閨房的床上。
幾千年?幾萬年?幾十萬年?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賞善司翻她的功德本的時候嘆了一句:你當真只想重活那一世嗎?你這累世的功德,本可換富貴無極並登仙之壽啊!”
然而,她自始至終想換的,一直都是重活那一世,家破人亡,孤魂野鬼,所有的起因都在那一世。
同樣的,即便自己換到了富貴無極,羽化登仙。享受這一切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這是個悖論,所有一切的癥結有源於她有記憶,一直沒忘記自己為什麼會投河。
這就是水鬼的悲哀了,水鬼無論過了多久,只要沒找到頂替的人,就不能投胎。但找到了頂替的人,就說明你造了孽,只能投胎做畜生。
王意如當年就是頂替另外的水鬼,可她不想害人,終於在幾千幾萬年後被告知只需繼續行善獲得了足夠的功德,投胎時便能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
賞善司沒想到她會選擇重新來過,鄭重告誡她莫要因為心裏怨氣未散而想着報復回去,一旦因此做了惡,害了無辜,這累世的功德不但白白浪費了,更會加重罪孽。
在得了她的承諾,簽了文書落了印之後,賞善司一邊嘆氣一邊說:“執念如此之深,但願你能恪守承諾。罷了,未免重蹈覆轍,湯就不喝了,但願回來時,你不在罰惡司的大堂上。”
就這麼著,王意如直接還魂在了自己閨房的床上。卻不知她走後,賞善司瞧着案上的文書直嘆氣:“白瞎了,全都白瞎了,這分明是個地仙的緣法啊!”
“她若是此番回去能恪守本心,行善戒惡,除卻執念。待等重回地府,那才是大造化的開始。否則,上面怎會允許她帶着記憶重生?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啊!記憶,是一把雙刃劍,一切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王意如並不知道這些,當意識重歸腦海,她正忙着用心感受意識與肉體的重新結合,用久違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我的手有知覺,我有呼吸,我呼出的氣是熱的,我所感覺到的世界是有溫度的,熱乎乎的。
即便沒有睜眼,手底下棉質床單溫熱軟和的觸感都讓她心潮澎湃。
只是,耳邊的聲音有些陌生,這是誰?得好好想想,別睜眼后一句話說不好就露了怯。
然而,重獲新生的喜悅出賣了她,越來越多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到底還是讓一直守在床邊的人看見了。
“妹!妹你醒了?你醒了對不對!老天保佑!來人啊!富貴!吉祥!快去請大夫!春桃,夏梔,快去榮春堂給祖母報喜!”破鑼嗓子明顯是太激動了,一連串的喊叫。
王意如的耳朵終於受不了了,這破鑼嗓子到底是誰?眼睛一睜開,昏黃的燈光並不刺眼,可她還是覺得有些眼花,好像真不認識啊!你誰?
“妹妹!五妹?你還好吧?大夫馬上就要來了!爹娘都不在,你可不能出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用等他們回來,叔叔嬸嬸們和奶奶隨便一個誰都能扒了我的皮!五妹,我錯了!我給你道歉,你怎麼罰我都好……”破鑼嗓子還在長篇大論,王意如卻是懵的,好半天憋出一句:“你誰?”
“啊?我,我,我,我是……五妹,我……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可是我……”對方的臉肉眼可辨地紅了起來,結結巴巴地不知所云。
王意如此時徹底清醒了,剛才問他:“你誰。”是自己魯莽了,看他那麼支支吾吾不敢自報家門,她已經知道是誰了。
“璞哥哥,我渴了。”王意如輕聲道。
是了,在自己家裏卻不敢自報家門的,整個王家只有一個人,長房嫡長子王意璞。
嫡長子,多麼尊貴的身份,放在他身上卻是個大寫的尷尬。
因為,他的生母林氏,在他六歲時病死了。王意如的生母張氏是長房的續弦,為人強勢,雖不至於苛待繼子,王意璞在她手底下討生活卻也十分艱難。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林氏母家一窮二白,林氏從小喪母,與父親相依為命。王意璞的外公是個空有骨氣卻生財無道的酸秀才,且在林氏病故后沒兩年也病故了。
一連串的外部因素導致王意璞這個王家的長房嫡長子在王家過得像只鵪鶉。
然而,王意如卻知道,她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實則滿腹才學,妙筆丹青後來驚艷整個京城,那一世她與人私奔壞了名聲連累了家裏,長房被迫分家,最艱難的時候,就是靠哥哥的一副字畫走通了貴人的門路獲得了一線生機。
如今,眼前的王意璞分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王意如心中感慨,回來真好,自己的錯自己改,自己欠的債自己還。
然而她忘記了,哥哥十三四歲的時候,她自己才五六歲,一聲糯糯的“璞哥哥”把少年叫懵了。五妹以前見了他就當看不到,從來不主動叫應他,場面上做戲也只肯叫一聲二哥。
如今一聲“璞哥哥”鑽進王意璞的耳中直接流進了心裏。立刻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扶起妹妹湊到她嘴邊。
王意如抿了一口就不肯再喝,拉着哥哥的衣服問道:“璞哥哥,爹爹娘親什麼時候回來啊?”
“他們去北方談生意,還需數月方能回來。五妹可是思念他們了?”王意璞第一次與妹妹親近,心裏有些忐忑。
“哥哥,我好了,明天起,你教我念書可好?”王意如不敢看哥哥的眼睛,深怕敏感的兄長看出她的不同。
那一世,王意如仗着母親的嬌寵不修文墨不學女工,又與自家哥哥有不親,導致遇到齊明軒之後就瞎眼地以為他是世上最有學問的人,卻不知良人最難得的不是學問而是人品。況且,與後來名震全國的詩書大家意璞先生相比,齊明軒的學問淺薄如井底之蛙。
千金難買早知道,如今王意如在明知眼前有座大金礦的前提下,又怎麼會放過呢?
只是後來的大學問家現在不過是個正在經歷青春期的少年,被一向眼高於頂的妹妹這般央求,一時不知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就怕妹妹又想什麼壞點子捉弄他。
恰在此時,外面一前一後進來兩名下人,打頭的一個,是王意如身邊的侍女春桃,後面跟着的,是王意璞身邊的僮兒富貴。
春桃一進來就直奔王意如:“小姐,老太太知道您醒了,高興得很,說是用上好的山參熬了補湯,請您過去喝呢!”言語間儘是歡喜。
“璞哥哥,祖母對我真好,我這才剛醒,就有湯喝,可見得祖母是真心疼我的呢!你說是不是啊?”王意如不搭理春桃,只管拉着王意璞的袖子撒嬌,從現在起,抱緊哥哥的大腿(袖子)不放鬆。
王意璞聞言卻是臉色一白,欲言又止。祖母最疼愛你?是你太天真。你發燒數日,前腳剛醒後腳就讓你出門給她請安,參湯只是一個借口罷了。祖母對你,對長房的孩子,連最基本的憐惜都沒有,何談真心疼愛。只可惜妹妹才六歲,根本不明白。
只是王意璞卻不敢對妹妹挑明了說,猶記得上回提醒了一句,小丫頭指着他的鼻子哭罵他挑撥離間,還去祖母那裏告狀,害得他被祖母隨便找了個理由罰跪了三天祠堂,真是記憶猶新。
如今見她又要上當,一時間不知怎麼辦才好,看到富貴,眼前一亮:“大夫請來了嗎?快讓大夫給你瞧瞧,這才剛醒,得好好調理才是。”
“璞少爺,老太太說了……”春桃皺着眉頭打斷王意璞的話。
“璞哥哥,我餓,我想先喝湯……”王意如軟軟地央求着。
“哎呀,小姐呀,奴婢服侍你更衣,快當點兒出門,您就能快點喝到參湯了!”春桃笑眯眯地接過話茬,走過來就要拉王意如,一點都不把王意璞放在眼裏。
“璞哥哥,幫我一個忙好嗎?”春桃無視王意璞,卻沒注意到她的小姐從頭到尾看都沒看她一眼。
王意璞此時卻發現了自家妹妹的異常,低頭看着她明亮的杏核眼:“什麼忙?”
“喂我喝湯,喝完了再讓大夫進來開藥好嗎?哥哥喂我喝湯,我就乖乖喝葯,我保證!”王意如笑咪咪地看着他,眼裏都是狡黠。
王意璞楞了半秒鐘,立馬回神:“好呀!一言為定!不能反悔!”轉頭對着春桃,第一次拿出了少爺的氣勢:“湯呢?”
“湯?什麼湯?老太太說了……請小姐去榮春堂……”春桃冷着臉說。
“你,騙人!哥哥,幫我把她拖出去打!剛才她明明說祖母熬了湯給我喝的!還說什麼千年的萬年的!祖母不會騙我!除非,除非是你!你騙我!哥哥!她騙我!她欺負我!幫我拖出去打!”王意如一邊歇斯底里地叫嚷一邊晃着王意璞的胳膊。
“來人!拉出去!掌嘴……掌嘴五下!”王意璞沒想到妹妹會想要罰春桃,喜出望外之下又不敢罰太狠,怕被報復。
王意如見狀果斷又“不依”了:“不夠!五下怎麼能夠!給我打,打五十下!不!打一百下!”
可把春桃嚇蒙了,她都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腿一軟直接跪下了:“小姐饒命啊!奴婢萬死不敢騙小姐您啊!老太太真的說燉了參湯請您過去榮春堂喝的!您要相信奴婢啊!”
“你騙我!你剛才不是這麼說的!你說祖母給我燉了湯!湯呢?定是被你被你喝了!要不然就是你躲懶不願去端來!你是壞人!哥哥,幫我打她!打一百下一萬下嘴巴!”王意如“抓狂”地指着春桃說。
“好了五妹,她畢竟是祖母身邊待過的,深知祖母心意,不然斷不敢撒這種謊。若真打她一百下一萬下,她怎麼回去給你端湯來呢?饒她回去給你端湯可好?”王意璞心裏高興妹妹忽然聰明了,嘴上輕聲哄着她,完全沒了方才結巴的模樣。
“那好吧!我聽哥哥的,就打她五下,讓她回去端湯給我。可是,萬一讓她喝了呢?”王意如低頭看地上瑟瑟發抖的春桃。
“奴婢萬萬不敢!奴婢這就回去稟明老太太,將湯給您端來!”春桃忙不迭應承着。
“嗯,那就打五下吧,在窗下打,我要聽見聲音!”王意如揮揮小手:“哥哥我累了。”
王意璞摸摸她的頭髮:“累了就躺會兒,湯來了哥哥再叫醒你。”
王意如一把拉住他:“哥哥別走。我怕,噩夢,夢見爹娘不要我了!”
窗外,富貴和吉祥不敢真的打春桃,只得拍五下手騙騙王意如,倒是春桃真的嗚嗚哭着去找老太太告狀了,卻不知與她一起的夏梔早就去通風報信了。
老太太聽說王意如罵春桃偷喝了她的參湯,發脾氣要打春桃一時皺了眉頭:“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我的一番好意,倒是讓她給傳壞了,等老大家的回來,不知怎麼埋汰我不疼她閨女。連個小丫頭片子都哄不住,廢物!”
“老太太,春桃是該罰,眼下無事,可大爺和大奶奶不日就回來了,大奶奶最是護着五小姐……”老太太身邊的崔媽媽低聲說。
“哼,那也是個廢物,五丫頭都六歲了,也不見她生個帶把的出來,脾氣倒是不小。”老太太哼了一聲,很是不屑。
“哎,想來是惦念着二少爺大了,怕大爺心裏不……”崔媽媽嘆氣,欲言又止。
“別跟我提那小白眼狼!算是白養了他,不敬長輩,不存感恩,他心裏有恨,不是個好的。今天五丫頭鬧的這一出,沒得又是他在挑唆!去,把他給我帶來!”老太太一口毒氣預備全哈在王意璞的身上,橫豎看他不順眼就對了。
崔媽媽出來下達指令,自有別的丫鬟領命去傳話。她剛要回屋繼續侍奉老太太,卻見春桃捂着臉哭着跑進來。
“呀,怎麼了這是?真被打了?”崔媽媽驚訝道,心說那兩個小的真有這麼大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