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竹曾記鳳凰游
自古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城市裏錦衣玉食是一天,小村落里粗茶淡飯,荊釵布裙也是一天。就看你自己是什麼心態。
王意如一直以為,自己是心態最好的女人,在清河鎮這樣的地方,守着一間幾平米的小鋪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過得悠然而滿足。
小地方人過小日子,小人物懷揣小夢想。簡單,淳樸,溫馨。她很滿足。更讓她滿足的是,她的丈夫,十年寒窗苦求索,終於決定要走出小地方去尋求大志向了,這讓她更加覺得未來的日子充滿希望。幾個月前,她把母親塞給她的金幣全給了他,給他打點行裝,送他出門。
臨別依依,他說的最多的,就是保證。他保證一定好好努力,求取功名,封妻蔭子,讓她為他驕傲。他保證出門在外,心繫嬌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求躍龍門。
他保證一朝得中,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接到身邊,帶她回娘家省親,讓那些曾經因為種種難以啟齒的原因阻撓他們相愛的人,看到他們今日的榮耀。他答應她,為了她能和家族重歸於好,他一定努力奮鬥。絕不辜負她為他付出的深情厚意。
他的保證字字句句燙貼在她心上,她說他會等他的信,等他榮歸,等他鳳冠霞帔地回來接她。等他用後半生的富足還她前半生的付出。她一直充滿希望地等待着。
一天兩天三天,一月兩月三月。她等他的信,望眼欲穿。冬去春來,隔壁張嬸兒家新添的娃娃都會叫大娘了,他依然沒有隻字片語的消息。又是一年雪花飄,撤去舊符換新桃。他還是沒有消息。
王意如默默地計算着時間,默默地望着店門口那棵桂花樹,想着他說的,待到丹桂重結蕊,重逢便在花盡時。如今花開兩轉君不見,昔年幼樹過屋檐。
兩年來,我日日盼君歸,朝朝失望回。如今又是黃花隨風落,仍然不見你的隻字片語。倒是隔壁娃娃一聲聲叫着齊大娘,讓我還有點真實感。讓我在失望和希望之間,得到一點齊王氏的認同感。
今天是今年最後一批桂花釀出窖的日子,王意如天不亮就起身,到後院打開酒窖,把一壇壇貼着黃箋的桂花釀搬到前面鋪子裏。罈子不過雙手虎口合攏般大小,裝的酒絕不超過半斤。之所以用這種規格的罈子,是為了提醒那些酒客們好酒不貪杯。也為了多掙一些回頭客。
沙河鎮面積不大,往來的客人都是鎮上的老鄉鄰,因此基本不需要做什麼宣傳,一個上午,需要的人就把罈子給搬空了。鋪子依然開着,意如數着桐子想着遠方的丈夫。兩年來,她不斷重複着這樣的生活。客人們早上來買酒,下午或晚上就會陸陸續續把空罈子還回來。
正數着桐子,遠處跑來一個提着兩個酒罈子的小孩,還沒到地方就喊開了:“大娘娘,齊大娘……”王意如嚇了一跳,手上的瓦罐差點沒掉地上,頭探出來一看,認得是東頭趙娘子家的娃,小名叫斧子:“斧子,大中午的,你叫什麼?仔細驚了別人家!”
斧子氣吁吁地跑過來,把手中的罈子往前一遞:“給,這是俺娘讓俺拿來還的。”王意如收了罈子,順手遞了一杯涼茶。斧子接過來一口氣灌下去,而後擦了擦嘴,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齊娘娘,有個人讓俺把這個東西給您。”
王意如一看,心猛地一跳。這是一個錦囊,用的是小鎮居民聽都沒聽說過的銀絲軟緞。“誰?斧子,這是誰給你的?人呢?”
接過錦囊,她急急地問。“不知道,他騎着好高的馬,只把這東西扔給俺,人就跑了。齊娘娘,這是什麼呀?”
“沒什麼。”王意如的心砰砰跳。掩飾地別過臉,抓了幾枚銅子給斧子:“乖,把這個給你娘,讓她晚上給你做好吃的。”
遣走斧子,她迫不及待地關了店門回到後院自己的房間裏,打開錦囊一看,裏面裝着幾枚金幣和一張信箋。
扔下錦囊,打開信箋,熟悉的字體落入眼帘,還沒來得及看內容,王意如淚濕衣襟,兩年了,你終於來信了。
穩了穩情緒,細看下去:“意如吾妹,見字如晤。”這第一句就讓王意如以為自己眼花了。什麼?吾妹?我是你的妻子,怎麼變成妹妹了?
再往下看,王意如確定自己眼花了,因為信中,丈夫完全是在跟陌生人說話,她對一個和自己一樣叫意如的妹妹說,他已經考中的榜眼,並且蒙皇上賜婚,入贅了當朝宰相府中,娶了宰相的女兒。
寄來這封信,只因為放心不下妹妹一個人在老家,囑咐妹妹早日找個良人嫁了,切莫辜負了好年華。他還“情真意切”地奉上了五枚金幣,說是給妹妹籌備嫁妝之用。邀請妹妹他日有暇,帶着妹婿皇城一游。
這樣的信,這樣熟悉的字體說著陌生的話,王意如如置冰窖。這是什麼?哥哥給妹妹的信?自己等了兩年,鎮上的人叫了兩年多的齊大娘,到了今天,居然成了齊小娘了?
五枚金幣?嫁妝?我嫁給你的時候,雖然爹爹兄長都反對,逐我出家門,但娘給了我五百金和整整一匣子的首飾。
她想不通,也看不懂。想不通為什麼丈夫忽然間變成了哥哥,看不懂信上每一個字。手一松,信飄落到地上,茫然四顧,才發現家中竟是如此空落。他走時,牆上的鳳尾琴也一併帶走了,東間書齋里的書基本上也帶走了。留下的,只有空架子而已。
王意如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揉揉眼,卻發現桌上的錦囊還在,地上的信箋還在,五枚金幣散落在桌子上,閃着光,刺得她眼痛。她逃一樣飛奔出房間,院子裏養着的一群雞看到女主人飛奔而出,嚇得四散奔逃。穿堂過室,走到街上,青石板兩頭望,人影一個也無。
穿過街巷,來到小鎮唯一的一條活水邊上,河水清清,波光粼粼。她蹲下身往河中望。河水裏映出一張陌生的臉。這是誰?王意如沿着河邊走,河裏的影子就一直跟着她。明明是在家少婦的裝扮。
我不是你的意如妹妹,我是你的妻子,我是齊王氏。鎮上的孩子不都叫我齊娘娘,齊大娘的嗎?我怎麼能是你妹妹呢?不是的,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錯。
你怎麼會娶了宰相的千金?宰相家千金不就是那個周玉嬌么?你怎麼會娶了她?你是我的丈夫啊!往事一幕幕重回腦海,王意如覺得眼前的世界全部顛倒了。
我是誰?王意如是誰?齊王氏是誰?意如吾妹又是誰?她一路走一路想,理不清思緒。頭昏腦脹之下,一頭扎進河水中。冰涼的河水沒能讓她清醒,她還在想。我是齊王氏,我是齊家的媳婦,我才是!
第二天,鎮上的婦女排着隊到河邊洗衣服,順便閑扯着家常:“她嬸兒,今天怎麼沒見齊大娘啊?往日她不總是頭一個嘛?”
”誰知到啊?昨兒就沒見她家屋頂冒煙,今兒一早我還去敲門呢!都沒見應聲。”
“哎,她家男人也是,一走兩年多,半點消息都沒有。別是死在外頭了喲?”
“別胡說!齊大娘挺好的一人,萬一要是聽見了……”
“是啊!昨兒她還給了我家娃幾個銅子呢!”
“哎,你們快看!那是什麼?”有眼尖的發現河上飄來什麼東西。過去一看,全都嚇得腿軟:“哎喲喂,出大事兒嘍喂,齊大娘投河啦!齊大娘投河啦!”女人們顧不得衣服,四散奔走。片刻的功夫全鎮的人都知道,齊家娘子投河了。
有膽大的男人到棺材鋪找來工人,把王意如的屍體打撈上來。大家嘖嘖嘆息:“哎,可憐的人喲,口眼不閉喲,究竟是什麼事兒,想不開要投河喲!”
大家到她家裏一看,五枚金幣一封信,棺材鋪老闆識字,看了信之後才明白,齊家小子昧良心,停妻再娶不說,連休書都不願寫,把妻子硬生生說成是妹子。害的小娘子一口怨氣無處訴,竟自投河了斷。
小鎮的相鄰們可憐她,商量着給她辦棺材找墓地把她安葬,寫墓志銘的時候,大家猶豫了,她是齊家的媳婦,可齊家小子已經把她休了,還認作了妹妹。墓志銘究竟寫王氏?齊氏?齊王氏?
最後的最後,在沙河鎮後山上,多了一座獨墓。墓碑正面寫着“王氏意如之墓”背後寫着她從外地來沙河鎮,在鎮上開一家酒鋪,釀的酒被鎮上男女老少喜愛。如今客死異鄉。整個墓志銘完全抹去了丈夫的痕迹,彷彿她終生未嫁。從此以後,世上再無王意如此人。
時過境遷,小鎮上的居民漸漸忘了這個人,齊家的老宅也被拆了重建。只留下後山上長滿荒草的孤墳,早已風化得看不清字跡的墓碑矗立在那兒,靜靜訴說著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