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萬年前(2)
我家在崑崙凌雲峰山下,無根海岸邊的一片桃林里。這八荒六界神魔皆知,昆崙山可是八荒六合中最最有名的仙山,山上長年受日月澤被,自是龍氣旺盛的精華之地,是諸多精靈神怪擠破腦袋都想借居於此的去處。
當然,我的家亦本可該是個得天獨厚的好地方。
我的父親名叫仲伯,是數萬年來救死扶傷濟世救民的一株葡萄藤修成的一個地仙兒。他為人和善,也便是這諸多依附龍氣修行的萬千精靈中的平平無奇的一個。當然,葡萄可是萬萬生不出九尾狐的,除非天河逆流,時光倒轉。我呢,是被仲伯撿回來的收養的女兒,並非親生的,想來那若是親生的,那可讓九重天上私訂律法的一眾大羅神仙跌掉眼鏡了。作為一隻九尾狐,我卻有着一個特殊的秘密,那便是,我生來不似別的狐狸生來九尾,天生下來便是不多不少齊齊八條尾巴。至於為什麼是這樣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每提及此,仲伯只淡淡說著,許是我太懶貪吃,在娘胎里肚子裏的時候就不安分,長着長着餓得極了便自己把自己尾巴吃了也未可知,是以和別的狐狸不同,對此我卻將信將疑。(咳咳,畢竟我不是傻子,這樣子就可瞞天過海的伎倆還有基本的分析能力,姑且是只信一半)。仲伯說,他撿我之時見我奄奄一息,小肉墊子似的四隻爪子硬是生生拽着他的衣襟,兩隻尖尖的狐狸耳朵瑟瑟發抖委實是可憐,實在是於心不忍怪他太過心善,於是便冒着被天族責罰的危險私自領養了我這個九尾狐族後人並撫養長大。
他老人家回憶這一段的時候總是耷拉着兩盞泄了氣的秋葵似的眼瞼,一副天地悠悠,人間滄桑的神態,末了再叼着一根啃了一半的番薯於我分說。說那時第一眼看見我時候就非常喜歡,通體銀白,眼睛圓溜溜的不停打轉,可愛得緊。他忍不住伸手一探,竟然還發現我非妖非仙,竟生來自帶一身仙骨!——不似那些成妖的妖狐。當時他就挺起胸脯當機立斷鐵了心一定要悉心教養我長大,立時就在我耳邊開始諄諄教導着告誡我說如果我將來好好修習用功,指不定還能修鍊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神仙之類的云云——當然我完全聽不懂,只道他是冒着天下大不韙無比英勇無比凜然的把我領了去。
彼時神魔大戰結束不久,九尾狐族聲名狼藉,世人得而誅之,避而遠之,見而驅之。這番情態緊急,其實也怪不得旁人——怪那九尾狐族族人大多憤憤難平成了妖狐,也確是隔三差五天上人間惹下不少麻煩。時下眾人皆雲九尾狐族天生媚態,自賤成妖,加上當時一些妖狐作祟——幻化人形,蠱惑人心,吸人精血,殺人如麻,行徑也委實可惡,神仙妖怪各界都對九尾狐一族心有芥蒂,棄若敝履。仲伯帶着我,自是不被周圍的神仙待見。我們二人終日遭到周圍排擠自是不用多說,口誅筆伐人人喊打更是家常便飯,周圍的鄰居甚至紛紛不止一次勸解仲伯將我除去以絕後患。一開始,仲伯還會手抱着我,極力與他們周旋說辭一番,說我生來仙骨眉間一股仙氣斷不是那吸人精氣為禍人間的妖怪,後來日子久了依舊毫無起色,久而久之便不再多費唇舌,他一氣之下索性帶着我背井離鄉,跟隨一隻頗有靈性橫空而來的仙鶴來到了那昆崙山下偏遠幽僻之處單獨居住修行——也正是我現在居住的地方。可即便如此,我和他仍是難逃悠悠之口,無法越過人們心中成見所成的大山。
仲伯雖然性格粗獷不羈,但於我確是心細如麻關懷備至,他也是懼我身心受傷,幾萬年間竟從不曾讓我踏出家門半步,至多可以偷偷溜到不遠處的一條名叫濉溪的地方玩耍。於是我的童年和別的同齡夥伴有異,自小便與世隔絕般被圈養在生活仙氣稀薄些的昆崙山腳——怨鬼愁魂,神佛仙靈都避而遠之的無人之地,在這個鮮有人煙的地方被仲伯一人帶大。
除了仲伯,再無任何親人,也沒有朋友。
這樣清寡的日子裏,仲伯倒是自得其樂。快樂許是會傳染吧,尤其是無名的快樂,連帶着我也並不覺得沒有朋友是一件多麼孤苦的憾事。
時光悠悠,玉陽如鉤,日隱月移,筆硯初拂。
因見不得旁人與自己不同,便也私下心生安穩。
仲伯一把年紀童心未泯,終日卻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孩童。雖是葡萄藤,可是卻天生醉心痴魔沉迷於鑽研各種醫術仙法。記憶中當我還是只毛茸茸的小狐狸的時候就聽他經常在我耳朵邊支支吾吾的念叨那些醫書寶典裏面各種刁鑽費解的生僻草藥名字,什麼卜芥兒茶石燕龍膽……什麼白芨白朮白芍白芷……大多是一些人間的草藥。他這樣拔苗助長的教育弊端很快便浮出水面,很快的,在我第一次變成人形后急不可待的耷拉着哈喇子把園裏琵琶葉子吃了個精光為的圖一個安穩,可不想,昔日“性寒,味苦、微辛,歸入肺經和胃經,具有止咳清肺和胃降逆的功效”耳熟能詳的金玉良言竟成了甘飴鴆酒。我吃的正歡,腹中卻忽的翻江倒海,愈演愈烈,殊不知末了竟差點口吐白沫死了,幸是仲伯及時趕到才沒釀成悲劇。
原是琵琶新葉有毒,老葉才能食用。
彼時的我滿腦子都是藥材名兒,耳濡目染卻不得精要。這一鬧更是惹得仲伯膽戰心驚,他意識到教學不能紙上談兵,須知循序漸漸才是正道,於是……之後的日子我除了熟悉藥材竟事與願違的橫空又多了一項任務——品葯識葯。而那些時常被那些苦甜怪鹹的藥材搞得味覺紊亂頭腫舌脹的,都是后話了。
自打我有了記憶,清苦日子但凡見了仲伯他無不都是一片滿面春風毫無傷情的恣意模樣。似是對於他而言,這世間根本就沒有值得不高興的可以稱之為煩惱,更不知那凡世愁苦謂為何物。他總是樂呵呵的笑着,輕夜閑暇便陪着我坐在茅草屋頂下看星星看月亮,指星望月之時芭蕉梧桐比肩齊踵。夜深了,便將一盞擎滿名為“星月”的淡紫色石頭置於屋檐下,一宿過去,待那石攢夠了碎玉一般的月光,我們就能將那星月石拿到房間以作照明之用。
當然,這燈是仲伯發明的。葡萄藤天生怕火,我家從來不用明火大約是這麼個緣由。
仲伯是我心中的偶像,是我所有快樂的源泉。他會給斷翅的蝴蝶換翼,斷肢的動物續肢……總之專攻各種疑難雜症無不精通。我也跟着他屁顛屁顛學到些許醫術,自封成了個綽號“小醫仙”。成長時光中雖然只有他一人伴我長大,可我從未察覺到孤單,更不知孤單愁苦為何物?只是偶然窺探這日子有些單調漫長,好似原本屬於這龍騰虎躍的童年中少了些什麼,可是具體是什麼又不清楚,便只能捉了流螢再放飛,看着它們越飛越遠心中隱隱莫名有些安慰。
直到一日我在園中玩耍,無意中於一片香樟葉下撿到了一隻受傷的蝴蝶——那是一隻通體黃粉色的蝴蝶,覆蓋在一片卵圓形的葉子下,它的左翅斷了無力落在地上。我見這小蝴蝶身受重傷竟還淪落到此龍氣稀薄之處卻是與我同病相憐,便抱着試一試的心態用仲伯教我的三腳貓醫術救了它——沒成想,竟還成了。
老實說,這蝴蝶便是這是我在這裏除了仲伯之外見過的唯二的活物。說來也怪,自從這小蝴蝶被我醫好,便三天兩頭的能在我家院子中看見它,時而屋檐下,時而芭蕉旁,寒暑易節,從不間斷。它似乎有了靈性般,似是知我寂寞竟時常陪我玩耍,一來二去,我也算多了個玩伴。
總之,日子過得平鋪直敘倒也不曾生出什麼大波瀾,只得是平平如也一切倒還順遂。這一晃,三萬年就過去了,我也終於得以修了個人形出來。由於我自小便十分喜愛桃花(仲伯說我只是一隻小狐狸的時候便要爬到樹上去吃那花瓣,為此還無數次從桃樹上摔下,繼而接着再爬十分鐘情專一鍥而不捨)獨對桃花一往情深,仲伯見了不由分說,花了三個月時間在我們家周圍綿延數個山頭種了足足數十里的桃花,落英時節,長空粘霧,浮雲數點,美不勝收。由於瀕臨無根海,家園土地常灌無根之水,地處凌雲峰與無根海之間,臨海對面便是魔族碎域之門,龍氣稀薄,魔氣也稀薄,倒是神仙妖魔都不青睞——確是一處十分契合栽種桃花的好地方。
此處種下的桃樹長得無比繁茂不說,詭譎的氣候下,除了能貢獻出鮮美可口的桃子之外,竟自成了一番,一幕白雪一幕繁花的好盛景。
行雲逐風,閑花竟妍,暮暮朝朝,百種歡戀,豈一個凄美雅靜了得!可獨獨這番美妙的妙不可言的景色,也只能我和仲伯來欣賞。而這,便是我童年全部的樂土,三萬年來不曾離開過鏡汐雪苑——仲伯給她的名字。
我一直記得那日春光旖旎,花映房櫳,他滿臉褶子笑口懨懨的撫着我的頭,慈父般的口吻說。
是以,雪花飄飄,桃花夭夭,望海如鏡,歸心似汐。
而我的名字呢,就叫鏡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