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街
齊家姑娘們是這裏的熟客,婦人見多了一位小姐,便道:“妾身斗膽問一句,原本是三位小姐的,今日裏怎的多了一位?”
“我家三妹妹回府了。”雅慕簡單的回答道。雖然這是家事,但婦人是布莊的一個管事,大家也算熟絡,更重要的是需得叫這些消息散播快的人知曉此事才好。
婦人趕緊正色行禮道:“原來是三姑娘!蒙氏見過三姑娘!”
她以為這位只是侯府的一個親戚,不想卻是侯爺的女兒。滿京城的誰不知道,大才子齊晏不僅是個孝子,更是位慈父,對幾位掌上明珠那是掏心掏肺的好。這幾位明珠當然也是名滿京城的,最起碼她見過的貴人小姐們,沒有及得上這幾位的。
她偷眼看看雅方,好嘛,這位不僅不輸那幾位姐妹,那黑亮的眼睛和瓷白髮光的皮膚,都要把人的眼晃花了。
布莊一樓多是中等貨,顧客不少,三五個女夥計接待着。蒙氏引路領着姐妹幾人直接上到二樓。
二樓的女夥計不少,顧客卻少了很多,只兩位由丫鬟陪着的小姐在挑選,三個女夥計伺候着拿布、介紹、幫忙比量。
其中一位小姐聽到聲音,抬起頭來熱情的打招呼:“好巧,幾位齊姑娘也來啦!”
雅慕溫和的回應:“是啊,甄小姐也在。”
雅方見雅頌淡着臉朝對方微微點了下頭,雅初眼睛卻瞟向一旁,明擺着假裝沒看見,自己便也點頭致意一下,沒有說話。
那位甄小姐穿戴的比較精緻,細眉細眼,很有些溫柔的美。見雅初沒理她,咬着下唇看一眼雅慕,又拽拽身邊那位小姐的衣袖,小聲道:“顧姐姐。”
這回那位一直“沉浸”在布料挑選活動中的小姐才轉過頭來,不得不說她這表現就和保持着視而不見態度的雅初如出一轍。
“齊大小姐。”這位顧小姐長相特殊的寡淡,一雙凌厲的吊梢眼雖然顯得有些刻薄,卻也叫她看上去生動了不少,衣着打扮光鮮亮麗,珠光寶氣,頭上兩隻步搖三五隻金釵,基本上是在用少婦的標準打扮自己——雖然梳的是少女髻。她慢條斯理的講話,眼皮都沒挑,只和雅慕打了聲招呼。
“顧小姐。”雅慕也沒再多說,轉頭示意隱形在一旁的蒙管事。
蒙管事就像被刪除一段記憶一般,表情和話題與剛上樓時無縫銜接,“幾位齊小姐請上眼,這邊都是剛從蘇杭運過來的料子,保證在京城裏是頭一份!”
說著,不着痕迹的把姐妹幾個帶到另一邊。
都是混貴圈的小姐,沒有真傻的,顧小姐顧紋敏銳的抓住“幾位齊小姐”這個關鍵句,挑起眼皮看了一眼雅方。齊晏是沒有兄弟的,再往上數,老侯爺也是獨子,所以齊家不會有姓齊的堂小姐。
那麼問題來了,那個美的發光的陌生“齊小姐”是哪一個?
顧紋給身邊的甄如蓮使了個眼色。甄如蓮的父親走了顧紋父親魏國公顧屢的路子,正想謀個京城的實缺,所以叫自己閨女務必和顧紋玩好了。
甄如蓮心領神會,蓮步輕移來到四姐妹身邊,先是聊了幾句料子,基本也只有雅慕偶爾嗯一聲回應,她也不以為意。
好一會兒甄如蓮才終於切入正題:“那位小姐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
“甄如蓮,你要問便問,啰嗦這半晌!”雅初先懟了一句。
甄如蓮的眼眶忽的就紅了,“四小姐,您怎麼能這麼想呢?被人說您脾氣暴躁,以勢壓人的話,就是蓮兒的不對了!”
說到最後都帶着哭腔了。
雅方驚詫於甄如蓮小小年紀便有着成年人也難以企及的做派,在熱情健談與忍辱負重之間切換的如此自然。尤其這個名字之貼切,也不知道是哪個仇家給取的!
不等雅初開口繼續懟,雅慕搶先道,“甄小姐不是那種潑人髒水的人,不會往外說這些污衊之言的。”
雅慕特有的柔和細膩的聲音,說話那是滴水不漏,“甄小姐直接問我就是。這位是我的三妹妹雅方,從小陪在外祖父身邊盡孝,剛剛回府的。”
丹月之變前後很多事情幾乎不可考據,齊晏對白氏的感情複雜,在外極少提起,帝師又是個及低調的人,而且雅方是個女孩,不涉及侯府繼承人問題,種種因素疊加,因為雅初一直被侯府稱為“四小姐”,所以京城裏知道該有一位“齊三小姐”的人不少,但真正了解雅方身世的人不多。
所以甄如蓮也罷,顧紋也罷,都被這個突然出現的三小姐驚了一下!
甄如蓮心不在焉的說了兩句話便離開,連委屈都忘了。
顧紋則高貴冷艷的丟下一句:“這種檔次的料子有什麼好看的!”微揚起下頜,帶着丫鬟轉身就走。她得回家問問父親到底怎麼回事。
但她這話雖然說給齊家姐妹聽,卻忘記了還有個蒙管事,蒙管事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客氣的行禮恭送。
雅方挑挑眉毛。
不知道她是誰便罷了,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是與姐們熟識的,打個招呼的面子情還是該有的。這是規矩,也是雙方的臉面。
這顧小姐明顯就是不想講規矩了,這根本就是把侯府的面子放在地上踩。
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雅方在侯府中盡量與大家和諧相處,因為那都是自己的血親。出門在外粗魯莽撞不對,但忍氣吞聲也不能夠啊。
當然,雅方也結合了雅頌和雅初的態度,明顯這個什麼顧小姐並不是惹不起的。這就是雅方聰明之處了。
心念一轉間,顧小姐一行已經抬步開始下樓了。
這是最好的時機!
一直沒有出聲的雅方張口道:“蒙管事,我們姐妹都來了,就把好料子都拿出來吧!”
重音在“好”字。
正下樓的顧紋,一隻腳邁出去,收回來不大可能,不收回來又不甘心,差點扭了腳脖子。
她穩住身形,扭頭恨恨看一眼雅方:“鄉野村姑!”
是的,這麼短的時間裏,這位顧小姐已經腦補了一出大戲,無非是齊晏離京之後自覺未來暗淡無望,無奈之下娶了個村姑,有機會回京了便拋棄妻女,女兒長大回來認爹等等話本子上常見的愛恨情仇。
因此雅方的身份在她看來就是鄉野村姑,無非是靠着齊晏得了一張漂亮的臉蛋兒——這個才是最恨人的!
是的,顧小姐打扮的富麗堂皇,長相卻取了父母的缺點,尤其是一雙眼睛,她私底下悄悄試過不知道多少方法,怎麼就不見大呢!
雅方沒說話,只是對着她輕輕頷首,脊背筆直,姿態大方,表情自然,如沐春風。
顧紋皺皺眉,扭身離開了。甄如蓮緊隨其後。
不等人走遠,雅初便十分滿意的看看雅方:“三姐姐,還以為你是個沒脾氣的悶葫蘆呢!原來你還挺招人喜歡的嘛!”
態度還有一點點彆扭,但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好。
雅方看着雅初,輕輕笑了下一,眼波流轉,帶着一點狡黠,雅初楞了一下,也心照不宣的笑了。
雅慕看着兩個妹妹的眉眼官司,自己也笑着對雅初道:“自家姐妹就要擰成一股繩才是正章。”
雅初撒嬌的嘿嘿笑,對長姐的教訓也不知是聽進去了沒有,但是明顯不會記仇。
姐妹四個算是小勝,心情頗好的挑揀起布料來。
蒙管事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些顧紋的刺激,吩咐了兩個女夥計陸續抱出好幾匹料子。
雅初看着新拿出來的料子,明顯比擺在外面的更精緻。
“我說蒙管事,你這是藏私了啊!”
“回稟齊四小姐,”蒙管事可是見過無數場面的人,深知怎樣講才能合了這些貴族小姐的心思,“這些料子原本也是為小姐們準備的,但您知道,先看普通的,不滿意再看上等的,然後還有極品的,這才是咱們小本生意的路數。上來就給客人們拿最好的,便沒有能應對客人們挑揀的底牌了。”
“當然,依着幾位小姐眼光,那必定是會選到咱們拿出最好的料子為止,是以小婦人便自作主張,跳過那些給旁人的路數,直接奉上最上等的了!”
這話說得,簡直恭維的不着痕迹,又十分到位,別說雅初不再追究了,就連穩重的雅慕都很歡喜。
蒙管事在一旁安靜的陪着大家挑選,只要誰有疑問,她總會及時又簡潔的介紹一番,從名字到產地,從特點到不足,每種都適合做哪類衣服,適合什麼膚色飾品,那是面面俱到。
雅頌在一匹素紋廣綾前駐足,素手不自覺的摸了又摸。
最早的綾表面呈現疊山形狀的紋路,“望之如冰凌之理”,故而得名。綾的原材料主要是蠶絲,所以屬於比較昂貴的織物。這匹素紋廣綾產自絲綢之鄉羅州,質地細膩,光如鏡面,疊山紋織就花卉形狀,美輪美奐。這還在其次,主要是這布料顏色淺淡卻熠熠生輝,薄如蟬翼且仙氣十足,正適合雅頌的風格品味。
雅慕細心,又頗有長姐風範,時時留心着三個妹妹。見此走過來道,“二妹妹喜歡這一匹?”
雅頌點點頭,又苦惱道:“那邊的淡藍蜀錦也不錯。”
蒙管事撫掌:“幾位小姐眼光就是好,這匹蜀錦是小店最最貴重的鎮店之寶啊!各位瞧這波紋,簡直是像活了一樣,還泛着水光呢!”
說著拽了布料一角輕輕抖了抖,果然水波盈盈,活靈活現。
“手藝真是不錯。”雅慕評價,“但這錦緞有些厚實,不適合做夏日裏穿的裙衫,不如這匹素紋廣綾實用。”
雅頌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難以選擇。
雅初湊過來,立即道:“這匹廣綾實在不錯,本小姐也十分喜愛,再拿一匹出來吧。”
“四小姐,您可是難為小的了!”蒙掌柜為難道,“這種料子實在產量稀少成本高昂,就是咱們這樣的店裏,也只敢進這一匹呢。”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京里的小姐各個最怕落伍緊追時興,卻又忌諱和旁人穿的重了樣,是以高檔料子必須備的多,花色必須豐富,同樣花色的也就只能賣出去一匹。
“可我就喜歡這個!要不二姐姐你讓給我吧。”
雅頌原本還有猶豫,聞言道:“我差一條素色的裙子呢。”
“你!”雅初十分不悅。
蒙掌柜見狀就要悄悄退後幾步,雅慕忙道:“蒙掌柜,我也十分喜歡這匹素紋廣綾,能不能想辦法再找些來,咱們姐妹一起裁衣服。說起來我們姐妹還沒穿過完全一樣的衣服呢,雅方你說呢?”
說罷祈求的看了雅方一眼。
雅方當然要給姐姐這個台階。
“外祖府中只我一個,我真是盼着和姐妹們穿一次同樣的呢。”
“太好了!”雅慕急忙接過話,“料子是雅初和雅頌選的,樣子就姐姐我來選,花樣就雅方來,怎麼樣?”
眼見着雅初露出饒有興趣的的表情,雅慕又再加一把火:“這樣祖母見了一定高興!”
這回連雅頌的臉色都好看了。
雅方見雅慕悄悄地鬆了口氣。
“我還喜歡這雲錦,粉的和綠的都喜歡!”雅初對雅方說,“三姐姐你呢?”
方才與顧小姐的一役,讓雅初對雅方的態度熱絡許多。和雅頌的爭執也得到完美解決,雅初又開始活躍起來。也不知是因着自己姐妹本就沒什麼大矛盾,還是這姑娘本身就這樣缺心眼。如果是後者,雅方琢磨着,以後自己可有的操心了。
對雅初的問題,雅方的回答當然都喜歡!以往在墨英城沒有這麼些的好料子,自己也沒什麼夥伴,極少出去買衣飾,穿的用的不是祖母和父親送去的就是管事嬤嬤準備的,哪有這樣小姐妹挑好東西的經歷!
雅初大樂:“你也選不出吧!”
“什麼選不出?”齊晏忽然出現在樓梯口。
姐妹四個急忙行禮。
“父親您怎麼上來了?”
齊晏:我能說剛進布莊門就看到顧家姑娘氣勢洶洶的下樓了,擔心你們吃虧嗎?尤其是自家這個四閨女,和那個魏國公府的顧紋幾乎是見面就掐,當爹的又不是瞎。
不過看樣子幾個閨女是沒吃虧的,很可能還佔了便宜,看雅初那興高采烈的樣子。
不用說四打二贏了啊。孩子多了就是好啊!
不過齊晏沉吟一下,果斷放棄說實話:“父親當然是來幫你們參詳參詳。”
“您快來看看,這個也好,那個也好,選哪一匹啊!”雅初信以為真,立刻拋出自己的苦惱。
其餘幾個點頭。
齊晏大手一揮:“那好辦,都買了!”
“那怎麼能行!”雅慕道,“府里這一季的新衣剛剛做好,長輩又時常有賞賜,一兩匹便夠了!”
其餘幾個聞言也就不再說話,就連雅初也沒不依不饒胡攪蠻纏。平日裏上街,姐妹們已經習慣了一次只買一兩匹布,沒覺得哪裏不對。
齊晏聞言臉上的笑就止不住了,左右看看,只有一個蒙管事在,便熱切的看向她。
蒙管事突然間便靈機一動,福至心靈,心有靈犀,總之是在齊侯爺齊大才子火熱的目光壓力之下脫口而出,恭維道:“府上的小姐們真是懂事體貼,難得難得!”
哎呦,我也這麼想呢!齊晏心裏說。但這話從別人嘴裏講出來,聽到自己耳朵里怎麼就那麼好聽!簡直通體舒泰,身心愉悅啊!
齊晏哈哈大笑,然後決定獎勵閨女們以及蒙管事。
“今天破個例,每人買兩,不,三匹,叫店家快快做出來!”
蒙管事高興地又講了一大堆吉利話,幾個妹妹都特別高興,雅慕也不會掃了大家的興緻,幾個人便歡歡喜喜的繼續選布料。
不過最後決定每人做一身衣裳,就是同款的姐妹裝,餘下的料子先留着,畢竟衣服樣子常有新流行,好料子卻不容易過時。
姐妹幾個又給老夫人和夫人選了兩匹好料子,再約了裁縫和綉娘上門的時間。
大戶人家都有自家的裁縫和綉娘,負責主子們四時的衣裳,尤其是一些貼身的內衣中衣,必須是身契在府中的裁縫或者貼身的丫鬟才能動手做的。
但府里的家奴,“時尚嗅覺”往往比不上鋪子裏見多識廣的手藝人,而且要緊着府里的定例做,單個主子想插隊,總是不好看的。
是以京城裏掛了號的裁縫鋪和布莊都會養一些手藝超群的裁縫和綉娘,貴人和小姐們時不時給自己添件新衣,也不用看當家夫人的臉色。
越是認可度高的裁縫,價錢肯定越高,她們做出來的衣服也就越體現小姐的身份地位,妥妥的高奢定製。
但是做件貴人的衣服,可不是量量體就好,不僅式樣細節要細細商榷,既要時興又不能與那個某某人的雷同,還需要敲定配套的滾邊、絲絛、系帶、半臂、紋飾、綉線的顏色、刺繡的花樣等等等等諸多細節,必須專門空出時間來□□。
從布莊出來,雅方特別留意一下街上,並沒有那個紫衣婦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