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
早春時節的青城山慣有山裏的寒涼，尤其在天亮之前，這股子冷勁兒最厲害。
在太陽剛開始東升，青城派的弟子們牢騷着要起床的時候，殷恆已經在後山練劍完畢。他往回走的時候，忽然聽到林子深處有嚓嚓聲。
作為劍術已臻化境的武者，他對練武的聲音再熟悉不過，這聲音絕不是。那既非習武，這般早還會有什麼人在後山，賊？
殷恆提劍循聲而尋，見一抹白影正蹲在樹后。
再近一些，才看清是韓靈，她正用鐵鏟挖草。
“大師兄？”
對方甫一抬頭，便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是真的水汪，因為下一刻她眼淚就流下來了。
殷恆依舊目光溫和地審視韓靈。
她這是——
挖草挖哭了？
韓靈一早就來後山挖藠頭，剛挖到一棵根如蒜一般大的藠頭，她便高興地剝乾淨直接塞嘴裏吃了，卻沒想到這個藠頭特別辛辣。
藠頭有散寒通竅、排腸胃濁氣之功效。韓靈有生以來好容易遇到一棵根塊這麼大的藠頭，自當珍惜，所以她堅持咽了下去沒有吐。不想那辣勁兒越來越沖，通過鼻腔直衝腦門，辣得她蘊出眼淚了。
她本可以控制住不流淚，偏巧不巧，這時候一抬頭看見了殷恆。驚訝之下就破功了，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林中的地面有草有落葉還有枯枝，連只老鼠踩在上面都有動靜，他這麼大的一坨人走路怎麼沒聲？
藠頭在益州是隨處可見的野菜，百姓們都知道。韓靈本能地以為殷恆肯定認得藠頭，猜到了她是因嘴饞吃藠頭辣哭了，所以就沒多做解釋。
因氣氛有些許微妙的尷尬，韓靈擦乾眼淚后，就打算轉移話題。她跟殷恆=不熟，沒有什麼東西可聊，只想到最近跟他之間唯一一件有點干係的事情，就昨日她托苗雀送他一顆何首烏煮雞蛋。
“那個蛋……”韓靈一開口發現自己好像沒表達清楚，補充解釋道，“就是昨日我托九師姐送給大師兄的蛋——”
“知道了？”殷恆反問。
韓靈愣了下，不解殷恆在說什麼。
“落蠅了，才丟的。”
殷恆誤以為韓靈昨日看見他隨意丟掉了那顆黑蛋，才會在這會兒見到他時委屈地哭了。正常人是不可能因為挖草挖哭的，所以只可能是這個原因。
他事後才知道，那何首烏煮蛋是她用來孝敬陸綏峰的，分一顆給他也算是有心。不過他一向不喜歡吃別人贈來的食物，更不要說是一顆賣相詭異的黑蛋。
韓靈忙擺手道：“沒關係的。”
落蠅的食物髒了，丟掉很正常。原來大師兄誤以為她流淚是在為他丟雞蛋的事兒傷心，才特意給她解釋。
韓靈本打算告訴殷恆誤會了，卻聽殷恆率先開口說他還有事要先走。
韓靈自然就沒再解釋了。
她回去洗乾淨藠頭，就把每一塊藠頭去尾切薄片，加糖、醋、醬油、芝麻、花椒粉輕輕一攪拌，再點上些香油和麻油，一道簡單的涼拌藠頭就成了。藠頭片薄很容易入了滋味，這樣也能更好地散掉藠頭自身的辣味和土腥味，最後吃起來還會有一點點甜甜的。
一碟油亮金黃的小菜，散發著獨特的清香，配着熱騰騰的清粥和脆皮燒餅一塊兒吃，開胃又下飯。
陸綏峰用過早飯後，高高興興地放下筷子，漱口凈手。
“看來掌門師兄的身體已經好利索了。”吳振樓帶着陸雲山笑着進門。
“何止好利索了，經過靈兒那丫頭的葯膳調理后，感覺比以前更抖擻精神呢。”
陸綏峰吩咐弟子傳話給韓靈，叫她以後不必如此麻煩，日日張羅飯食給他了。
“讓她好生休息一下，回頭我就教她習武，她想學什麼就學什麼，為師不藏私，都願意教她！”
陸雲山聽這話有點吃味，“爹，您是不是太偏心了？明明我才是您親兒子，怎麼好像她是親生的，我是撿來的？”
“你要是撿來的，這會兒都沒資格站在我面前，只怕在刷茅房呢。”
陸綏峰令白陸雲山一邊獃著去，隨後與吳振樓定好了開大會的事宜，便令弟子敲鐘，召集全派弟子在玄天殿前集合。
鐘聲敲響前，殷恆又收到了苗雀送來的一顆黑蛋。
這次苗雀依舊想飛快地溜走，被殷恆叫住了。
“怎麼回事？”
苗雀緊張地解釋：“就小師妹為感謝大師兄——”
“昨天已經給過了。”
苗雀恍然明白過來大師兄在疑惑什麼，撓着頭嘿嘿笑道：“昨天我忘了解釋了，這蛋其實是一天一個，葯膳嘛都是堅持吃才能見效。再說小師妹那麼厚道的人，豈能只拿一顆蛋來糊弄大師兄，那不是太沒有誠意了？自然是一天一顆，持之以恆。大師兄，你說小師妹是不是很有心？”
殷恆：“……”
本以為是因今早的事，韓靈才補了一顆蛋過來，結果她早就打算好了一天一個。早知如此，他該直接拒絕說不喜吃蛋。這會兒若說，反倒不合適了。
苗雀走後，殷恆便召來素日在他跟前跑腿的弟子余元。以憐惜他身體瘦弱為由，令他每天吃下這顆蛋，並且要保密，不許任何人知曉。理由也說得很好聽，畢竟大師兄對他有殊待，若被其它弟子知道了，容易遭嫉妒。
余元應承下來，但見大師兄話畢后就一直目光安靜地看着他，他終於會意。猶豫地看了眼碗裏的黑蛋，這玩意兒真的會是一顆好蛋？真的是對人身體有益的葯膳？樣子實在是……
余元終以慷慨赴死的悲壯之心將蛋送入口中，實在是因為這顆黑蛋看起來太‘毒’了。咀嚼兩下之後，他眉毛一跳，眼睛瞪圓。
“唔——”
殷恆見他此狀，用安慰的口氣道：“葯膳雖難吃些，但對身體有裨益。”
余元連忙搖頭，趕緊把嘴裏的東西咽了下去，跟殷恆解釋：“特別好吃！大師兄待我太好了，這份恩情我一定謹記，以後我會每天按時來吃。多謝大師！”
說到最後，余元激動地眼淚含眼圈，懷着萬般感恩的心情捧着空碗離開了。
待余元將門關上的剎那，殷恆嘴角笑意驟然散去，目光變得陰鷙冰冷。他推開後窗，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
青城派大鐘被敲響，一遍又一遍——
派內所有弟子在聽到鐘聲后，都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趕往玄天殿集合。
路上不少弟子在七嘴八舌的猜測。
“怎麼敲了這麼多遍！”
“掌門肯定有大事宣佈。”
“若需弟子下山，你們說我能不能被選上？”
……
一炷香后，玄天殿外黑壓壓沾滿上千名青城派弟子。
吳振樓負責住持大會，先提起掌門陸綏峰的病情，褒獎了表現有功的殷恆、苗雀和韓靈。三人分別各獲得了玉扇、匕首和天靈劍。殷恆的玉扇和苗雀的匕首在市面上其實都不便宜，但比起能在江湖上叫得上號的天靈寶劍，就不算什麼稀罕物了。
韓靈正式行過拜師禮之後，雙手接下了沉甸甸的天靈劍，嘴唇動了動，有話想說卻又不知該不該說。
陸綏峰笑着注視韓靈，“有什麼話想說便說吧，為師者便若父，不必忌諱。”
“師父，弟子不會劍術。”掌門師父這麼正式地送劍給她，她以後怕是要一直隨身攜帶了。韓靈不喜歡去哪兒都背着這麼沉的東西在身上，這會害得她少拿很多藥材。
“此劍之名與你的名字剛好相應，為師思量着這必是機緣，便決定將天靈劍贈與你。劍術不會可以學，若遇到為師忙，你也可以向你大師兄討教，你大師兄的劍術更在為師之上。”
韓靈：“……”
這話是不是有點怪？徒弟的劍術超過了師父，師父居然很坦然地當著全派弟子的面說出來，就不怕別人罵他身為掌門技不如人，太老了不行了？果然正派的人都很君子，十分坦蕩蕩，令她這等凡俗高山仰止。
“隨時歡迎小師妹向我討教。”殷恆淡笑着應和陸綏峰的話。
吳振樓則在旁邊勸韓靈不必推辭，既然是她掌門師父用心所贈，她理應收下。
陸雲山瞥一眼韓靈，附和道：“就是，莫非你還想駁我的爹面子？”
韓靈頗有負擔地抱着沉甸甸的劍，不得不如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
青城派的弟子們都艷羨極了韓靈，誰能有她如此好運？剛入門便得了機緣救下了掌門的命，得以直接拜在掌門名下，還得了江湖人人都覬覦的天靈劍。那可是在江湖上能排上前二十的名劍！天靈劍原本是掌門母親戚夫人所用，戚夫人生前是鼎鼎有名的女俠，在江湖上聲望極高，真想不到掌門連母親隨身的佩劍都舍給了這小丫頭。
萬般羨慕嫉妒啊！
但人家有此好運的緣故因會醫術，所以這好機會就算是讓給他們了，他們也不行，學都學不來。
“接下來還有一樁大事，便是有關於唐門第一毒女唐月蓉——”
哐當！
劍落地發出了清脆響聲。
吳振樓不得不將話停頓。
所有人都望向聲音的來源，抱掉了天靈劍的韓靈。
“哈哈……小師妹太激動了，所以手軟了。”苗雀忙為韓靈道歉，趕緊撿起天靈劍送進她懷裏。
韓靈反應過來，忙點頭附和，然後道歉。
吳振樓就繼續介紹了唐門毒女的情況，立刻得到了眾青城派弟子們的聲討。
“我聽說唐門如今很多新使出來的毒都出自她之手，害死了很多人。”
“半年前菜州張家村八十餘條人命一夜之間全部身亡，便因中了唐門劇毒如月白，聽說此毒是唐月蓉最得意之作。”
韓靈抖了抖抱劍的手：“……”並不是！
如月白是她研製最失敗的毒，此毒在固定配比之下毒性呈現極不穩定的狀態，並且會根據放置環境和時間的長短不同而產生不同的變性。換句話說，如月白的毒性變幻莫測，完全無解。
韓靈明明已經將研製出的如月白毀掉了，不明白為何流傳到江湖上。她也是因逃婚，從唐家堡的葯谷里出來，才知道這些年她研製出來的毒，都被唐門用來肆意殺人了。
韓靈父母走得早，她自小就跟着師父呆在葯谷里，她天生嗜好鑽研毒物和藥理，已達入迷的程度，對外面的世界不甚好奇，也不甚了解。
起初有關於外面的事情，韓靈都是聽師父講述。師父告訴她，唐門在江湖上是亦正亦邪的存在，他們不似邪派奸惡，也不似正派那樣剛直不會變通。他們唐門是以變通的方式最快速最有效地解決問題，從而來達到除惡和匡扶正義的目的。
那時候的唐門門主韓靈按輩分要稱一聲伯祖父，確實是一位心懷大義之人。那會兒唐門在外行事並不算奸惡，下手殺的都是惡人。後來，伯祖父的兒子唐乾繼承了唐門門主之位，次年師父突然故去，葯谷里就剩她一個人了。
唐乾便經常來看她，也跟她師父一樣時常和她講着外面的事情。唐乾說江湖險惡之人太多，朝廷又有奸臣當道，百姓民不聊生，以江小小的唐門之力，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唐乾就鼓勵韓靈最好能多研究一些厲害的毒物，壞人多殺一個就少一個。而整個唐門只有她在這方面最有天賦，也最會鑽研，所以這個重任必須壓在她身上。
韓靈本就痴迷這些，聽得話后這些年更是加倍努力。因怕自己研製的毒物會存在不小心下錯的情況，所以每一種毒她都研製出了對應的解藥，一旦下錯了，還可以及時將人救回。
但是等她逃出唐門之後，才知道情況根本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此毒女不除實乃武林大患！”
“剷除她！”
“剷除她！”
“剷除她！”
青城派弟子齊聲高喊。
“此次掌門會派大半數的弟子下山，跟其餘幾大門派一起剷除毒女。”吳振樓隨即舉起手中的捲軸，跟眾人道，“這，便是唐門第一毒女唐月蓉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