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燈火萬怡街

第八章:燈火萬怡街

人流乖乖左右分開,萬怡街上鬧鬧哄哄來了伙青衫子,酒氣一片,雞屎味一片,胭脂香味又一片,重重疊疊,各種來路,好不精彩,全然沒有清掃南熏門的頹樣。

其中領頭的是個面黑身矮卻一副尖嘴猴腮樣的人,不是侯明遠是誰?

那些商戶見到他,就跟死了爹媽似的,緊趕着跑去訴苦:“侯爺,這不干我們的事,都是許萬年的主意,是他要挑事!”

“街道司要修街補路,我挑什麼事!”許萬年脖子一梗,硬氣地不肯低頭:“侯明遠,你來都來了,大夥也在,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半個月了,你補路的麻石和灰漿在哪裏?補路工期怎麼算?幾月幾日開工?幾月幾日竣工?誰做監工?萬怡街百姓還要等你們多久?”

他的問題咄咄逼人,周圍看熱鬧的百姓跟着起鬨,連鬢髮花白的老翁也忍不住拄着杖,抻長脖子往裏看。

雙方吵來吵去,飛沫四濺,都想把理站在自己這頭。

侯爺什麼陣勢沒見過?嘴犟回懟:“不是我們不修,是沒錢修!”

李元惜手裏緊攥茶杯,忍無可忍,她實在是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清掃南熏門,說人力不夠,修補萬怡街,又說沒錢,可向商戶伸出的手,從來沒有知足過。

“沒錢?早半月之前,你不是已經向他們索了一次修路費了嗎?那索來的錢,不夠修路嗎?”許萬年雙目如炬,逼緊了侯爺,“聽說街道司新管勾上任了,我倒想讓新管勾和府尹大人評個理,一條萬怡街,到底需要金磚還是銀磚鋪?你這樣的腌臢,能不能繼續待在街道司!”

“痛快!”李元惜暗暗握拳,提到新管勾,侯明遠拐頭,悄聲旁邊剛趕回來的青衫。

李元惜學過唇語,辨識那些悄悄話對她來說,不是難事。

原來,侯爺正差人四下尋找新管勾呢,見不到人,他終歸放不下心來,而青衫則告訴他,有人見過主僕兩個,就在萬怡街附近,跟着周通達賃馬行的少東家周天和進來的。

侯爺這時面色微變,肩膀陡然抬高,撥開人群尋找,只見周天和正微笑着看他。

他皮笑肉不笑:“周公子?”

周天和引導他看向另一個方向,朗聲問道:

“據我所知,為應對都水監臨時查驗,青衫子們在封萬怡街時存有十幾塊未鑿開的大型麻石和一系土灰漿,都寄放在糖鋪後院。大人吃的茶香不香?可願續杯?”

在場所有人聽了,都莫名其妙,難不成……“大人”真在茶樓?

茶樓掌柜面如死灰,磕磕絆絆地往回跑,腦袋裏卻一團漿糊,不曉得該怎樣應對。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竹簾拉起,樓上卻無人,正當大家困惑時,卻發現侯爺正齜牙瞪眼,盯着一個年輕姑娘——他可真沒想到,京城這麼大,怎麼走哪兒都能遇到李元惜!

再看看對面的周天和,兩人雙向夾攻,侯爺嗤嗤便笑,擺出一副“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的高傲神態。

“侯明遠,你腰傷癒合地挺快啊。”李元惜譏諷。

百姓們的疑慮需要解決,小左再掏出魚袋和上官憑證,告與大家,眼前這位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外鄉女子,確實是街道司新上任的管勾。

“茶香,當然要續杯。”李元惜說。

那糖鋪掌柜連忙差夥計去自家後院,熱熱鬧鬧地搬出十八方麻石、七桶灰漿、各種工具等。

李元惜也不急,從懷裏取出一方素凈的手帕包裹着小巧的物件。

“我離家時走得急,娘臨時得知,跑丟了只鞋才追到我。她渾身上下,這一件最值錢,送我做盤纏。我本打算保存着,日後還鄉,送還給她。但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拿它出來做事,想必娘不會怪我。”

百姓們不解其意,各說各的猜測,下不了定論。

李元惜打開手帕,取出物件,單把上面纏的青絲小心取下,包回到手帕中。將那物件向許萬年雙手遞了上去:“許掌柜,此物是我娘嫁給我爹時帶的妝奩,一支金鳳釵。你是店鋪的掌柜,幫我掌掌眼,看值多少錢?”

許掌柜看看她,再看看金釵,好像還不能從她街道司管勾的身份中回過神,反覆幾次后,才伸手接起,細緻地觀察起來。

“這金釵採用了微粒綴珠工藝,釵頭微雕捲雲紋、獸紋和飛鳥紋,技藝精湛,足金約五兩。”一番分析后,他舉手:“值銀八十兩。”

風調雨順時,除去賦稅,低等鄉村主戶把作物挑到市場上來賣,一年能賺足二十兩銀,就算燒高香了。八十兩銀,相當於四年的收入。

一個縣令,半年的俸祿不過五十兩銀子。

他們這些青衫子,一月的月錢才是三兩,一年總計三十六兩銀。

因此許掌柜這麼一說,侯爺的眼立即睜圓了,圍觀的百姓紛紛讚歎:“哎呦,八十兩銀,是個好東西。”

然而,待還金釵時,李元惜卻沒有接,又推回給他,請他再幫個忙。

許掌柜拿不准她的意思:“你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稀罕,萬怡街這個理兒,你必須說清楚!”

“好!就說個清楚!”李元惜朗聲道:“你取一塊麻石,踏踏實實地填補好我身後這坑,這支值銀八十兩的金釵,我送與你。”

話出,不止許掌柜、周天和、店家商戶,就連圍觀的老百姓都大吃一驚,質疑真假,他們紛紛踮腳,既希望是真的,又希望是假的。侯爺等眾更是直接從原地跳了起來,失態地大叫:

“什麼?送、送八十兩銀子!就填塊磚?”

“怎麼會有這種好事?總不會是街道司和典鋪事先就勾搭好了?”百姓里有人質疑真假。

人們紛紛踮腳,既希望是真的,又希望是假的,最後一起認定,許老闆和街道司勾結好了做樣子,哄騙百姓而已。許萬年當真也是懵了,拿着金釵不知該說什麼好。

李元惜向許萬年推心置腹:“許掌柜,我是個粗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我李元惜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找你來鋪這第一塊磚,一是敬重你剛直不阿的人品,二是有意借你的手給街道司重新立個威信、開個好頭。但你不是本司的青衫子,我用你幹活,自然要給酬勞。只要你願意替我鋪下這第一塊磚,一支八十兩銀的金釵,我雙手奉上!”

“大人!我就知道,街道司,總會迎來真正有擔當的管勾!”

許萬年眼裏淚雨翻滾,激動地拿起鐵釺鎚子:“實不相瞞,小的曾祖父正是修建這東京城的石工,父親承他衣缽,也做了一輩子石工,我打小跟在他身邊,也曾敲敲打打過幾塊麻石,雖然手藝生疏了,但這活難不倒我!這第一塊磚,我替你鋪了!”

要修路,就必須把原先碎掉的地磚撬走,將磚下的泥土夯實、鋪平,鋪墊上新的地磚。地磚必須用堅實的麻石材料,讓有經驗的匠人鑿地平平整整、分毫不差,鋪入原先位置,再往縫隙里嵌上調製好的灰漿沙土,再次向下捶打夯實,才算修好。

“姐姐,這是天意,”小左柔聲感慨:“第一個為你鋪磚的,是個合格的石工!”

不出兩炷香時間,許掌柜便補好萬怡街第一坑,在百姓們的喝彩聲中正大光明地取走李元惜手裏的金釵,他高舉過頭,讓擠在立柱外越聚越多的百姓都過目,隨後特意在侯爺面前炫耀一番:“侯爺,承讓!”

侯爺真是氣瘋了,兩手攥拳,兩眼直勾勾地盯着金釵。李元惜雖不是故意給他難堪,但卻惱極了他,侯明遠心裏暗罵:

“臭娘們,故意跟我作對是吧,街上坑這麼多,看你能散多少錢!”

李元惜能拿得出手的財物,只有從親人那裏接手的物件,大大小小,值錢不值錢的,每一件都有打動她的念想,比如爹贈她的玉墜兒,是她出生時就佩戴身上的。爹是個粗人,性格尤其暴躁,卻希望她做個溫潤無暇的人。許多年過去了,她並不溫潤,也不無暇,這玉,受之有愧。

“許掌柜,看價。”她果斷地摸出腰間的玉墜兒遞了過去,許萬年特意取來燈火,湊近了仔仔細細辨個清楚,隨後展開一隻大手,高舉過頭,大聲公佈:“二十兩銀。”

“我來!”

這次出來的是周天和,李元惜見了,很是高興:“少東家,這茶樓小敘,敘得你可滿意?”

“不敢說滿意,只是覺得,值得一交。”他朝許萬年抱了抱拳:“我沒有石工瓦匠的經歷,還得麻煩許大哥在旁指導。”

許萬年欣然應允。眼看賃馬店的少東家拿走第二件寶貝,看熱鬧的百姓情緒高昂,紛紛向前涌動,舉手報名。

“大人,我補第三塊!”

“我補第四塊!”

不用李元惜去圈定,大家舉着火把,自行尋找坑洞,一個個貓腰低頭,有的甚至趴在地上一寸寸地摸,恨不得把黃豆大的窟窿眼也找出來。大家奔走呼號,一時間萬怡街人山人海,許老闆每次喊價,都能掀起一波高潮。

侯爺那一幫弟兄只能在邊上晾着,都快饞哭了,使勁攛掇侯爺上去求個情。

“媽了個蛋子,這山女子哪來這麼多寶貝?”侯爺狠狠吞咽口唾沫,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泛起嘀咕:這些個金銀玉石背後,究竟代表着權還是勢,富還是貴,短短時間內,他便用半生的閱歷,想像出數十個李元惜身世的故事。

人群擁擠,不知覺間,街頭街尾立的石柱也被推翻砸碎了。

萬怡街如此熱鬧,小左也高興,“姐姐,咱們才剛到京城,就把街道司的名聲翻了個面兒,我聽好多人都講,新來的女管勾講誠信,有擔當,有魄力。”

“那是。”李元惜雙臂抱胸,臉頰潮紅:“小左,你瞧,這大大小小三十幾個坑,不到一個時辰就補得差不多了,比我預想中快多了。”

“是,你全身上下穿了戴了十幾年的寶貝,也要搜羅盡了。”小左說著,故意朝她擠擠眼:“要不,咱把朱掌柜的慈善金用了吧?”

“不行,那個留着還有妙用。”

“那還有都水監的五百兩交子呢。”

“還剩多少?”

“不足四百兩。”

“剩下的這四百兩,要撐着街道司度過第一關考核。”

“什麼考核?”小左莫名其妙。

見李元惜手沖自己摸來,嚇得她連忙護懷裏的錢袋子:“姐姐,不會吧?你真要花個一文不剩?”

“花錢越多,動靜越大,百姓擁護、商戶刮目,對咱們兩個外鄉人日後在京城的行事,有利無弊。趕走那二百多個痞子不難,還得能想法子招來新人才是。”李元惜說得有理有據,高興地看着街頭的方向:“你就盼着,回到街道司時,我還沒把你當出去。”

“沒良心的東西。”小左噘嘴嘀咕,李元惜聽了,笑得更開。

街上人聲鼎沸,除了侯爺一夥,人人亢奮。

一個身着粗布褐衣的漢子擠在最前,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額頭,欣喜無限地問李元惜什麼時候再去修別的街。

“想掙銀子?”李元惜笑着問,那樸實的漢子連忙點頭:“自然的,李大人是個爽快人,我覺得跟着你干,也準是爽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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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青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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