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嗔七痴
不只是體型的變化,對方的衣着服飾也跟過去完全不一樣,徹頭徹尾的大變。
以前的阮君見,他的穿着打扮就像他帶刺的性格,帶有一種誇張尖銳的戲劇性意味。醒目的頭戴式耳機,巨大而鮮亮的艷紅色。還有那畫著卡通眼睛線條的眼罩,給人一種怪異而荒誕的注視感。毫無疑問那是特立獨行的。但此刻的阮君見,只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黑褲,那標誌性的耳機沒帶,標誌性的眼罩也沒不在,他只在鼻樑上架了一副盲人墨鏡——似乎只是為了遮住自身的眼睛而已。
食指按在墨鏡上,順着鼻樑往下輕移,便露出了一雙純粹銀色的眼睛,這令阮君見看起來比以往看起來更森然,也具備非人類的氣質。他慢慢說:“好久不見。”
外形差別如此巨大,但聲音居然沒有變化。
阮君見盯着沈有餘:“雖然以前有一些不愉快的衝突,但這一次好好合作吧。”
不過短短几天,阮君見居然變成這樣,這讓沈有餘生出了一點毛骨悚然感——因為那完全就是個帶着死氣的面相了。若非返魂香不在身邊,他倒想問問這是怎麼回事,以前阮君見是否變成這樣過,又是為什麼變成這樣。
寧為以前也見過阮君見,不說深交,兩家有業務上的往來,時常能見上個一面,所以他也被阮君見驟變的模樣給嚇了一跳,但這類事情關於修行方上更深層的東西,不好多問。看了外甥沈有餘一眼,寧為代為回答:“這個自然。”又看向家主婆婆,“只是,‘鑰匙’這邊雖說齊了,可對方會來嗎?因為我們這邊不論怎麼看,都很像個故意下套的陷阱……”
“他會來的。”王琦源淡淡說,“我們這邊人太多。”
寧為沒能一下子理解,反問:“太多?”
王琦源目光暗沉:“我帶了許多人。王家的,通靈協會的——人員混雜,就代表有機可趁。現在這麼多人裏頭,說不定有他安排的人。他平時看起來穩重,但在收益巨大的風險選項面前,他一定會冒險前進。他就是那樣一個孩子。”
***
沈有餘去見大灰和念念,他到的時候,念念在在給懷裏的返魂香梳頭髮。她還是那樣,有點營養不良的樣子,頭髮稀鬆地被扎在腦後。不過看起來念念是很喜歡返魂香的,她梳頭梳得全神貫注,都沒注意到沈有餘的到來。
“你怎麼來了?”沈有餘同念念打了個招呼,又問,“蟲印解除了嗎?”
念念梳頭的動作停止下來,她點點頭,看起來有些不安:“解除了的。我在通靈協會看到發佈任務,就來了……”
沈有餘瞭然地說:“是蒼與這傢伙慫恿你來的吧?”
“……”念念似乎是想不到沈有餘猜到這個。事情確實如此,是蒼與告訴她事情和沈有餘相關她才來的。她不知道沈有餘問這個什麼意思,是不是責怪她。所以她磕巴了一下,“也、也是我自己本來就想來幫忙。”
沈有餘嘆了口氣:“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怎樣,你在這裏很危險的。”
念念低了一下頭:“通靈的工作,都有一定風險。我不做這個,做別的也不見得就安全。”
這話說的是事實,沈有餘輕聲說:“倒也是——”然後看向返魂香,“阮君見剛剛也到了寧家,我見到他了。”
返魂香原本坐在念念腿上,享受着被人“服侍”的體驗,聽到這話,它“蹭”的一下站起,尖利的梳齒劃過頭皮,疼得它尖叫了一聲。念念連忙將梳子挪開。返魂香並不在意這點傷,它捂着頭,顯得心浮氣躁而氣急敗壞:“他來幹什麼?!”
沈有餘說:“為了合作一起抓到王佑君。”
返魂香捏緊小小的拳頭:“混蛋……混蛋!”
沈有餘:“他這樣也算給弟弟報仇了。”
返魂香大叫:“才不是!他那種自私自利的傢伙,才不會顧慮別人的感受。他才不是給弟弟報仇,他是為自己!因為他把王佑君當朋友,卻被對方背叛了。阮竟秋就是因為他才死的,是他拿阿秋擋刀!本來死的應該是他!如果真是為阿秋報仇,他自己最應該去死!”
因為情緒激動,還魂香渾身發抖。
沈有餘頓了頓,說:“我今天看到他,嚇了一跳。”
返魂香靠着念念的手慢慢坐下,因為情緒過於激蕩尚未平復,一時也說不出話。
沈有餘繼續着:“他整個人,大變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瘦得不成人形了。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返魂香愣怔了一瞬,搖頭。
大灰將返魂香留給了念念,自己拉住沈有餘走到一旁:“看你忙得不得了的樣子,我都找不到空隙跟你說話——誒,你外公家到底是怎麼了?”
沈有餘沉默了一瞬,他刨開所有其他一切支末細節:“你大概也有所耳聞,我外公外婆去世了。所以,他們在忙着後事……”
大灰一時語塞,他拍了拍沈有餘的肩膀,給了個擁抱:“還有路爺爺——”
“也去世了。”
大灰以為自己聽錯:“什麼?”
沈有餘垂着眼帘:“路爺爺在我們到之前,就已經不在人世。我沒第一時間告訴你,是因為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跟你說。還有就是……我總覺得不是真的。如果不去親眼確認的話,那樣恐怖的事情,就可以當做沒發生。我總覺得他還在外頭考察調研,只是聯繫不上人而已。”
大灰獃獃地看着沈有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夜裏到了入睡的時間,沈有餘不被允許單人行動。眾人於寧家子弟練習體術的宅內武館內,在地上鋪了上寢具,就像睡“通鋪”那樣入睡。是王家家主婆婆提出的要求,眾人都沒提什麼異議。
阮君見也在,但他不睡,只是搬了張椅子在旁坐下。他雙手抱臂,墨鏡擋住了他的眼睛,也不知他的雙目是閉着還是睜着。
這個武館之內,只有他們五個人。
家主婆婆、阮君見、寧為、寧長豫,還有他。
以及,沒有人能看得見路知寧。
沈有餘很不知道擺出“通鋪”的意義主要是什麼,可能只是展現姿態給王佑君看。他想了很多東西,不知道要做什麼但是很焦慮,他以為自己會睡不着的,可事實上,他熬了半夜,握着路知寧的手,迷迷糊糊的居然也就睡著了。
好像總是這樣,知道路知寧在身邊的時候,總能很快安心下來。就像小時候,不管白日裏有什麼傷心叫人難過的,又或是令人焦慮的事,他夜裏輾轉反側地睡不着,可是只要跑到師父的房間,鑽進對方的被窩,嗅着對方身上新雪一樣的味道,他就能很快地入睡了。
沈有餘是被遠方傳來的一聲慘叫聲給驚醒的。
原本那種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狀態,一下子碎裂開來,他瞬間清醒。室內沒有開燈,只有外頭夜空裏月亮和星光的餘輝順着窗戶爬進來,但它們實在是足夠明亮,冷冷的光將室內景象照得一清二楚。武館內已沒了阮君見的身影,他再側頭一看,奧無準備地就看到家主婆婆不知何時移動到了他身旁。
那一張上了年歲的,木無表情的臉,在極近的距離下沐浴着月光陡然出現,着實令人感到驚悚。沈有餘僅剩的那一些睡意,一下子全被嚇飛。而與此同時,遠方的慘叫和驚呼聲開始變得此起彼伏,似乎有不少人遭遇了什麼很恐怖的事情。
其他人都沒有說話,沈有餘也緊隨着沉默,但外頭那些動靜實在讓人太煎熬了,他忍不住開口:“外面——”
寧為說:“顧家也來了,外面的事情,他們會安排控制的。”
沈有餘重新閉口。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身側的家主婆婆,突然站了起來。
完全是同一時間發生的事,武館的門被人從外敲響了。
叩、叩。
禮貌的兩聲,隨後門被人打開,有一道畸形扭曲的身影背着月光進來,溫柔地說:“打擾了。”
那根本不是人所擁有的形狀,黑魆魆的一個輪廓,像是長了兩個腦袋,但對方的聲音沈有餘聽出來了,確實是王佑君的聲音。
武館內的燈光在瞬間大亮,那一道扭曲的身影也被照徹。沈有餘終於知道為什麼剛剛看到的對方那麼古怪,因為,對方懷裏抱了一條狗。
那條狗有一身奶黃色的皮毛,屁股上有一個白色星星形狀的花紋,是小顧家那隻被人偷走的,名叫“星辰”的柴犬。
王佑君那張溫和似春風的,總帶着微笑的臉也露了出來。他神色輕鬆地抱着顧星辰,就好像是抱着自己的狗到好友家裏來做客般,但他走進屋內之後,卻是極驚悚地在光可鑒人的武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濕漉漉的腳印——血紅色。
他的鞋底沾滿的血,淤積着將他鞋邊都浸透了。不知道是誰的,如此鮮潤都不曾凝固,就好像他剛剛才走過一片血泊。
“婆婆也在啊。”
王佑君這樣說著,並不是驚訝的樣子,像是沒話找話的招呼,就那種,接近於人們在路上相遇了之後說,“你吃飯了嗎”,或者“今天天氣真好”。
王琦源看了王佑君良久,彷彿重新認識了眼前這個孩子,又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看透過這個孩子,甚至包括現在。
她用一種冷冰冰不帶感情的語調說:“我在這裏,你是沒有勝算的。”
這是陳述句。
小動物總是比人要敏感。王佑君懷裏的柴犬,似乎感受到若有似無殺意,發出了不安的“嗚嗚”叫聲,有點像是小嬰兒鬧脾氣。於是,王佑君安撫性地拍了拍懷裏大狗的背。他好像很無所謂,無所謂得近乎於不知輕重一般:“我知道啊。如果我比婆婆厲害的話,就不用做到現在這個地步。”
王琦源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她是真的不明白。
王佑君聽到這個問題笑了,這可能是他有史以來最真心實意的笑。他平時不管怎麼笑,哪怕是之前沈有餘無意間逗他笑了,他的笑容都籠着一層模模糊糊的陰影。王佑君笑着說:“活着太痛苦了。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做什麼,大概只想大鬧一場去死吧。”
他這樣說著,將懷裏的狗放下。
王琦源看向寧為和寧長豫:“你們不必動手。”
被起名叫做顧星辰的柴犬“啊嗚”一聲,它被王佑君輕輕踢了一腳踢到一邊之後,很人性化的,它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那樣,貼着牆發抖。
王佑君和王琦源動手時,它發出一聲慘吠,然後蹦跳起來,一副想要上前幫忙又很畏懼的樣子。雖然害怕,但它最終還是試圖沖向戰鬥圈,但被家主婆婆揮開了。
黃白兩色的大狗倒在寧長豫腳邊,又奮力爬起來,衝著王佑君大叫。寧長豫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顧星辰的項圈,阻止這條柴犬沖向交手中的兩人。但這條狗瘋狂掙扎,還試圖回咬寧長豫。沈有餘看寧長豫不知所措地對着這條大狗,似乎一時反應不過來要怎麼對付的樣子,他連忙上前幫忙:“你不是有符籙可以把人定住嗎,貼狗身上應該也可以的吧?”
寧長豫回過神,立刻摸出一張符貼在了柴犬屁股上。
沈有餘鬆開按住顧星辰的手。他以為王佑君早就把這隻柴犬處理掉了,因為音修顧家所保管的“鑰匙”,就在顧星辰的體內。他不知道為什麼王佑君沒有動手。
口琴的聲音在武館之內響起。
再次出現了,如同在王家禁地所見那樣,無數鬼面湧現。這一次出現的鬼面甚至比上一次見到的更加糟糕,那一張張哭叫的鬼臉四周開始盤旋血霧,濃郁的腥臭氣味瀰漫在武館之內,厚重的死氣幾乎凝成實質,居然開始腐蝕地板,將之碳化變灰。
寧長豫臉色都為之一變:“他居然……”
王琦源又驚又怒:“你到底殺了多少人?!”
“不記得了。”操控着鬼面的王佑君微微一笑——那是他最為標誌性的表情,虛幻的,又帶着種憐憫的笑,“誰會記得自己一生吃過多少米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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