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骷行

南方春天陰雨連綿，空氣里瀰漫著潮濕的氣味。楊律賢生平最討厭這樣的季候，原本不悅的心情更是一下跌落到谷底。

但心情再壞也不可能放棄戰事，掉頭回京，何況他還帶着五萬名身為前鋒的鐵甲軍。

黑蛇悄悄觀察主子複雜多變的神色，思量什麼時候把水袋遞給他才比較合適。

“前面是什麼地方，為何如此荒涼？”楊律賢卻絲毫沒有口渴的意思，他眯起狹長的鳳目，用馬鞭指向一片遙遠的廢墟。

擅長辨路的烈狼迅速作答：“回王爺的話，那裏叫做鄔城，曾在十六年前鬧過瘟疫，百姓非死即逃，就剩了這麼一座空城。”

楊律賢瞥了一眼天邊偏西的日頭，沉吟片刻，回首道：“傳令下去，今日在鄔城歇息一晚，明早繼續趕路。”

待到五萬人擠入這廢棄之地，連月亮都升到了頭頂，享慣了清福的楊律賢早是痛苦不堪。

“希望不要有任何事情來煩擾我。”好容易選了相對寬敞舒適的一座舊宅，讓屬下們清理妥當，他揉着被風濕病症折磨了許久的腰腿，只想倒頭就睡。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楊律賢還沒躺熱床鋪，便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怒氣沖沖地坐起，睡意全消：“又怎麼了？”

儘管黑蛇對外再三聲明攝政王已就寢，還是頂不住多名上將聯合抗議的壓力，唯有硬着頭皮喊道：“王爺，城裏有異常情況，士兵們不能安心歇息，請您親自去看看吧！”

騷亂來源於附近的一處山頭。

陰風徐徐拂過，從楊律賢衣領口直灌入頸脖，讓他滿腔的不耐瞬間變為驚疑。

地皮如同被犁了一般的鬆動，有什麼正在破土而出。幾千名士兵瞪大眼睛看着，直到那東西爬到地面，方驚駭地大叫起來——竟是一副又一副的森森白骨！

這些白骨像被統一灌輸了什麼意識，從四面八方的泥土裏爬出，再聚集起來、整齊地列隊，漸漸形成規模。

不多時，滿山遍佈完整的人骨，且每一對空洞的眼眶中都有兩團詭異的紫火在跳躍。大部分士兵受不了這樣悚然的情形，開始彎腰嘔吐。

“真是活見鬼了！”目睹這支龐大的骷髏兵團憑空湧現，楊律賢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這才剛開始，後面還有的是驚喜呢。”一個清澈動聽的男音回蕩在夜空，骷髏兵團集體接受到指示般，自動分成兩撥，讓出中間一條道。

過道盡頭，妖蓮和浩昀一前一後緩步走來。

楊律賢上下打量這周身泛紫的怪異少年，錯愕不定——是林氤奇？不，乍眼看去是很相像，但那感覺又很不對勁。

浩昀俯身對妖蓮絮絮耳語，目光時不時地瞥向楊律賢那邊，說著說著，兩人竟都笑了起來。

那笑容曖昧而輕挑，讓楊律賢倍感恥辱。

“哦……金陵王殿下，裕華皇朝未來的國君是吧？”妖蓮撥弄一下胸口的並蒂蓮，故意把那個“哦”字拖的很長，“原來我們曾有那麼多的過節。”

“本王正要捉拿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楊律賢抬起下巴，冷冷地道，“不用多問，這些骨頭架子應該是你的傑作了，挺別出心裁啊？”

“沒什麼，你喜歡就好，你喜歡就好！”妖蓮拍手大笑，清澈如水碧石般的瞳仁熠熠閃爍，“不過我可是想了三天三夜，才決定用‘骷髏兵團’這個遊戲來配合‘魔君’的稱謂，你打算怎麼謝我？”

“當然要用貴重的物件來還禮了，至於送什麼……哦，對了，本王早些年攻入孤城時，有幸在赫連城主寶座邊看見了一串十八顆的碧瞳琥珀流珠，當真是奇光異彩、華麗通透，堪稱九州第一奇珍。”楊律賢嘴角右撇，邪氣如故，他舉起炎霄劍，猶豫似的來回虛晃，最終指向妖蓮身後，“雖然本王現在不可能趕去漠北取寶，這裏卻有現成的材質。”

浩昀一直保持溫和表情的臉登時沉了下去。族人引以為傲的眼瞳就是招致敦煌滅城災禍的緣由，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外人知道的秘密。

裕朝的士兵們哄堂大笑，之前骷髏兵團造成的恐怖氣氛也消散了不少。

金陵王短短几句話既挽回了面子，又重振了軍心，不由暗自得意——論到拼狠，他楊律賢可從來沒輸過，不然豈不是白白背負了“魔君”的惡名？

“啊呀，大護法，你那雙美麗的碧眼真是件難得的大禮，他若剜出來送我，我怎麼忍心拒收？”妖蓮佯作為難地回眸，修長的手指輕輕撩起對方一綹砂金色的長發。

“尊主，玩笑開到這裏就夠了。”浩昀忍住即將爆發的怒氣，退後兩步，躲過妖蓮的戲弄，低聲提醒，“不要耽誤正事！”

“對了，正事。”妖蓮歪了歪頭，十七八歲的面龐上浮現出幾分詭詐，“金陵王，你可知道這些骷髏是什麼？”

楊律賢挑撥離間不成，倒也樂得令浩昀勃然不悅，笑道：“無非是你裝神弄鬼的道具罷了。”

“唉……我指的不是這個。”妖蓮大失所望地嘆一口氣，徐徐解釋，“他們原本是本地百姓，只因一場難以控制的瘟疫，便被你們這些無情的皇族所摒棄，最後死無葬身之地，化骨於此。”

那次的瘟疫居然病死了這麼多人！楊律賢估算面前至少有上萬具屍骨，不禁遍體生寒。

“枉死的鄔城百姓啊，你們怎能安息？天無道，便由我妖蓮來替□□道，給你們重生的機會！”妖蓮展開雙臂，高聲呼喚，“冤魂們，盡情地毀滅、盡情地發泄吧，用仇恨把裕華皇朝撕成碎片！”

他的姿態儘管優雅，卻充斥着濃烈的憤怒，恍若走入末路的神祇。

骷髏兵團響應般舉起形同枯槁的手，齊刷刷地邁步向前，各處骨骼關節不斷發生碰撞，產生巨大的“格拉、格拉”聲響。

清泠的月光散佈而下，把這可怖的場景照的分外清晰。面對如此詭異的敵人，一向進攻勇猛的鐵甲軍竟有些不知所措。

“什麼冤魂不冤魂，已死之人就不要再出來興風作浪了！”楊律賢冷哼一聲，炎霄劍猛然橫掃，將一副逼近自己的白骨打的七零八散，“滾回土裏睡覺去吧！”

有了先例，士兵們紛紛效仿，偌大的骷髏兵團很快癱倒下去。

“哈哈，王爺說的對，滾回土裏睡覺去吧！”鐵甲軍開始變得飄飄然，膽子大的人甚至打起了輕蔑的唿哨。

對此，妖蓮只漠不在乎地一撇嘴，都懶得用正眼看戰場。

隨着又一陣骨骼碰響聲，骷髏兵團急促地拼接起來、恢復原狀。這一次，裕朝士兵陷入了真正恐慌——僅憑數千血肉軀殼，怎能奢望戰勝不死之身率領的不死軍隊呵！

軍心渙散，眾人潰逃，楊律賢再也控制不了這樣混亂的局面。

妖蓮終於動容。他緊緊盯着場中身披金甲的高貴男子，實在無法遏制內心深處的興奮，大聲喝道：“哪個冤魂能捉到金陵王，我便賜他一具完好的□□，使他長存人世！”

這餘興之下開出的條件，顯然對骷髏兵團是極大的誘惑，它們瘋狂地尋找、瘋狂地捕殺，試圖延續自己在塵世的生命。

到處是新的屍體，鮮血從坡上流下，把這個山頭染的通紅。

殘忍的夜色。

黑蛇與烈狼咬牙與百鬼搏鬥，忠心護主，可戰到精疲力竭的楊律賢還是被一具高個骨架拉住了胳膊。

妖蓮懶散地閉上一隻眼，喝令：“看來優勝者已經誕生了，把金陵王的頭顱斬下來，交給我吧。”

高個骷髏尖利的手骨迅速劈落，卻不及碰到楊律賢頸項，便彷彿給什麼力量狠狠擊中似的，散開着甩到幾十米外，“啪啦啪啦”的落了一地。

那是一股渾厚的劍氣。

劍氣從骨架縫隙穿漏而過，仍不肯停歇，直把更遠處的一塊大石頭打的粉碎，方才罷休。

“好強的內力！”妖蓮雙掌輕合，側目對西南方向讚譽。

回過頭來，他立即發現自己的稱讚應該多加一句——好高的輕功！

不過電光石火般的一瞬，楊律賢已被那位不速之客帶離了荒山骷髏群。

“尊主，就讓他這麼逃了？”浩昀有些不甘。

“能逃到哪兒去呢？”妖蓮卻是毫不在意，揮揮手，將骷髏兵團盡數遣退，“南邊可是逆天盟的地盤，就讓蕭瑞坤白撿這個便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