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部(3)
歐若拉人小腿短,幾個男人遷就着她的步調,但憑小姑娘觀光的狀態——他們宛如高級旅遊團,以龜速沿神秘事務司幽暗的長廊挪到黑門前的樓梯口,再慢吞吞轉移到樓下。
給他們騰出來的是下午正審要用的第十審判室,那是一個位於這條走廊盡頭的大審判室。
在米斯蘭迪爾家二位欣賞完地下十層沿途的“風景”——包括光禿禿的石頭牆壁、沒有花紋的火把、每一扇黑色木門乃至上面鐵鑄的門閂和鎖孔時,七點五十八分,歐若拉終於捨得跟其他幾位道別,沐炎和斯內普一邊一個替她推開審判室大門。
門關上一剎那,帕尼特鬆了口氣,“真沉得住氣。”
“不簡單啊…”亞克斯利低沉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里,他話音未落,面前大門突然又被拉開,小姑娘一張神情寡淡的臉露在他們面前。
亞克斯利嘴還沒合上,這…剛進去不到一分鐘吧?
“我們走吧,”歐若拉隨意地說,“談崩了,他們不歡迎我們。”
走吧…崩了…談崩了…不到一分鐘……
門外幾個男人面面相覷,沐炎和斯內普好脾氣地一邊一個替她拉着門。
“回來!你給我回來!我……”屋裏傳來氣急敗壞的叫罵聲,中文他們聽不懂,聽動靜是個歲數不小的老頭。
“老三!就數你添亂!人都叫你氣跑了!”一個略年輕的聲音呵斥,然後切換了語調誘哄,“那個誰啊…啊,小小姐啊,來,快回來,他不懂事,咱們再好好聊聊……”
歐若拉“很勉強很無奈”地朝門外幾人撇嘴,然後往後退一步回了審判廳,沐炎朝他們露出一個微笑,於是大門再次在他們面前合上。
這回他們安靜地等了幾分鐘,確認不再有人出來才往回走。
“我去把下午的活推了,跟麥克拉根一起參加下午的審判會。”老諾特當機立斷。
“能讓你去嗎?”亞克斯利質疑。
“她控告巴多克的罪名不是有…”帕特里克神秘一笑,“以魔法部重要職員的身份參加,應該沒問題。”
“我也要去。”帕尼特摩拳擦掌。
“得,你倆都能去,我估計魔法部里有頭有臉的都得摻一腳。”亞克斯利鄙視他倆湊熱鬧的心理。
帕尼特白他一眼,“說的就好像你不去似的。”
“我是魔法部調查委員會主任,我當然得去!”亞克斯利一臉自豪,但諾特和特拉維斯根本不買他的帳,兩人嘀嘀咕咕地研究起什麼,亞克斯利只能幹瞪眼。
此時門內。
因為只是兩方洽談,所以大廳中間沒放置審判椅,大廳頂部也沒有攝魂怪。
橢圓形大廳正中間坐着國際魔法合作司的司長老巴蒂,他身邊是翻譯張先生和記錄員——剛剛負責上樓傳話的男巫。
魔法部三位官員兩側一排排逐階升高的坐席上分佈着數量不均勻的兩伙人,一面是歐若拉、沐炎、斯內普和負責為斯內普翻譯的張夫人,另一面居然呼呼啦啦坐了三五十號人。
沐家果然人多勢雜,歐若拉暗自琢磨。
和西方相似又不同的是,中國封建專治主義雖然廢除已久,但對於壽命綿長、避世而居的“巫師”群體來說,某些陳舊的思想在他們腦海里根深蒂固並沿襲至今,不過相比人丁凋落的西方家族,古老的東方家族更偏重子嗣與傳承。
歐若拉這幾天在家和哥哥一起深入研究了沐家的資料,沐家僅本家人數就多達百人,更不用說那些旁支和當年入贅合併的旁姓小家族,整個家族並在一起往保守說也起碼上千號人——這還是直系血脈斷代、家族衰敗后的規模。
這樣一個大家族…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就是哥哥未來需要掌管的——一個他代自己去承的擔子。
“嗬,好大的排場,”最先說話的老頭坐在最前排,見歐若拉和沐炎已經坐回位子,忍不住又陰陽怪氣,“才見第一面就給我們這些老骨頭甩臉子。”
坐在老巴蒂旁邊的張先生冷汗直冒,這段不好翻譯啊。
“排場?”論陰陽怪氣歐若拉可沒怕過誰,她正不爽就有人來當炮灰,於是“啪”地把面前一沓羊皮紙拍在桌上,“顧您一把年紀、遠道而來奔波,請您先上座,怎麼著,成我們的不是了?我們比約定來晚了?嗯?還是您在這被風吹着了?被太陽曬着了?都沒有吧?”
老頭深吸口氣就要罵回來,歐若拉沒給他機會,指着中間面色凝重以為兩邊要打起來、正打算拔魔杖叫人的老巴蒂,“您兩腿一蹬趕着中國陽光明媚的午後過來,我們這邊所有人可要大清早不到四點爬起來準備迎接——哦,我忘了,您本意是打算尋一個家主回去的吧?”
老巴蒂默默收回魔杖。
對面幾十號人目瞪口呆,他們想禿了頭也沒料到先跟自己對上的居然是那年紀小的,再看沐炎,他正神定氣閑地坐着喝茶,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形勢有變啊。
歐若拉高傲地把羊皮紙丟到一旁,半點不屑於面前羅列的長長的見面禮清單——若這是他們認為她同意賣哥哥的價格,那她不介意付更高的代價把他們打發回老家。
“好了,老三,”老頭身邊一個居中坐着的儒雅男人,看上去保養極佳,面目氣質也很和善,他無奈地勸解,“少說兩句,你瞧我們剛來就給小小姐留下個什麼印象。”
說罷,他又抱歉地朝歐若拉一笑,“讓你們見笑了,這位跟您不打不相識的是沐越星,我是沐越奇,”他又朝第一排坐着的另一個白衣男人指,“這位是沐越松。”
那白衣男人看上去年輕幾歲,但像水土不服似地,一直蔫巴巴垂個頭。
“我們都是跟你母親同輩的沐家本家人,家父先前代大小姐掌管本家,十幾年前病故後傳給我,如今奔波多年,終於能尋回沐家的血脈,這也是我們沐家的幸運啊!想必家父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那男人體貼地放緩語速,特地為張氏夫婦騰出翻譯時間,言談舉止沒有驕矜氣質,和歐若拉先前的行徑形成鮮明反差,輕易就博得了其他人的信服和好感。
沐炎和那白衣男人一樣興緻缺缺低個頭。
斯內普皺起眉,即使不聽張夫人的翻譯,這為首男人帶給他的感覺也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歐若拉懶得聽他王婆賣瓜滔滔不絕,眼裏有銀光閃過,得益於廳內火把昏暗的光線,沒人留意到她的異樣,唯那白衣男人察覺到什麼,疑惑地抬頭看了一圈,目光在歐若拉身上頓了頓,然後又垂下頭擺出一副馬上要吐的樣子。
“呵,挑撥離間用的挺熟練啊,這位先生,你是在用你的得體行為反襯我的無理取鬧嗎?抱歉,我只針對不懷好意的人,沐越奇?我母親的名字不是秘密吧,令尊為什麼還要給你取這麼個容易讓人想歪的名呢?中華文化那麼多好字,除了‘琦’以外連一個滿意的都找不到了?”歐若拉再張嘴時把咄咄逼人演繹到極致,“還是說,你和你爸早就打定主意霸着沐家的權力不放呢?”
她剛剛試着用了天賦,這人說話時靈魂有明暗交替的光芒盤旋。
同樣狀況歐若拉之前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過類似的——洛哈特,那個滿口沒有一句真話的“教授”,在洛哈特失憶后,他身上曾經飛快旋轉的五彩斑斕也跟着消失不見,取代的是正常靈魂的金黃色,只有頭部有和納威相仿的暗沉橘紅。
自那之後,歐若拉就明白她的天賦不僅可以用來吸噬比自己弱的靈魂,還能看到其他生物的靈魂狀態。
這個叫沐越奇的男人絕對在違背心思說謊話,既能體現在靈魂上,說明他這副姿態已經深入骨髓,就像洛哈特一樣,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現實與虛假——洛哈特至少只是把自己的過往包裝得精彩,但瞧對面人的樣子,心裏指不定盤算着怎麼給她和她哥下絆子呢。
說不定當年外公去世都有他們一份。
老巴蒂又拔出魔杖預備勸架。
“奔波?欣慰?你說給誰聽呢?當年外公外婆的事我暫且不提,現在幾十人比你們提前偷渡到英國——你要是真心,我母親至於慘死他鄉?你來不及?你搞不清?那隻能說你能力差!”歐若拉一邊潑婦罵街,一邊盯着對面,不動聲色用筆在紙上畫著什麼,然後推給沐炎,轉頭對最開始罵人的老頭緩了語氣,“老前輩,剛才是我失禮了,但我們父母被歹人所害至今潛逃在外,如今我們才見面就鬧得不愉快——是不是有人提前跟您說了什麼?憑什麼他一副做主的樣子,話里話外讓我們兩個攤過錯?他要是真維護您,剛剛一進門就指責我的為什麼不是他?”
那老頭身上光芒很乾凈,歐若拉沒能力分辨出每個人都是什麼陣營,但她至少拎得清真假,剛剛畫給沐炎的也是她“看”到的結果。
老頭是個暴脾氣,他不傻,冷靜下來明白自己被當了槍使,但他心裏更在意那年紀輕輕的丫頭是怎麼看出來的?
三人身後的人堆里摻雜着一個家族分裂出的不同派系,他們大部分人樂得看領頭的吃癟,但見沐家小小姐一副刺頭做派,心裏也有了不一樣的打算。
“沐小姐,您講完了?那我們可以談談家族的正事了嗎?”無論歐若拉怎麼用話激,對面的男人始終安靜不語,他沒有惱羞成怒或驚慌,反而等她把想罵的都罵完,最後擺出一副大家長的縱容寵愛模樣,看得歐若拉又煩又想吐——是個彎彎繞的難纏角色。
沐炎在桌子下面悄悄用腳尖碰了碰她,幾不可查地搖頭,然後把剛剛歐若拉遞過來的紙拿到桌下燒成灰燼。
好吧,她對付不了,留給她哥。
不過她不打算挽救自己的惡劣形象。
“收起你那副勾心鬥角的嘴臉,拿回家裝給愛看的人看吧,等回去憑你怎麼往我身上潑髒水——告訴你,國家差異,地域風俗不一樣,我們這不興這一套,你再噁心我,我們就沒得談,”歐若拉煩透了這種人,“今天我把話撂這,想要我哥回去,要麼你改名,要麼免談。”
對面男人臉上笑意凝固片刻,他轉頭看向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年輕人,“那沐少爺是怎麼想的呢?”
出門沒看黃曆,遇上個不講理的小悍婦。
“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她的要求,就是我的要求。”沐炎正眼都沒瞧他,斂着眉繼續喝茶。
後面幾十人一陣竊竊私語。
“其實我們想問,沐小姐為什麼不願意一起回去呢?當然,我們雙手贊成沐少爺一起回去…”後面一個女人試探着詢問,“但我們聽說…小小姐在這邊遇到一些麻煩……”
“現在說的是我哥回去的條件,”歐若拉儼然我派發言人的姿態,“至於我,我留下來繼承我父親的家族,沒商量,行就行,不行請回。”
又有人問,“假如兩位不習慣遠離故土的話,那不妨先把沐家的東西還回來?至於其他的…我們再商量,相信總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故土”二字加重了語氣。
沐炎抬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
“還?你怎麼好意思用“還”字?”歐若拉嗤笑,“那些東西是外公留給我母親的私有財產,現在我母親把它們全部留給我,我想怎麼處置是我的事,輪得到你指手畫腳?怎麼,急着把東西搞到手然後處理掉我和我哥,你們好名正言順拿下沐家?別做夢了,我母親什麼天賦你們沒數?東西給你們,我哥連沐家大門都邁不進去…哦,忘了跟你們說——但我想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了,我哥死了我也活不了。”
說話的人臉色差到極點。
中華文化幾千年的語言藝術,凡事講究留給對方三分餘地,小輩尤其不能跟長輩大喊大叫,大家閨秀更沒有像歐若拉這般指着鼻子罵街的……他們也是頭一回遇到句句撕破臉的主,果然是西方蠻夷……
“行了,都別在心裏罵了,東西是我的,誰都不可能給——包括我哥,遺囑我已經寫好了,我死了所有東西自行燒掉,別想着拆我家或者打劫古靈閣,”歐若拉好心給他們指了指樓上,“已經存進神秘事務司了,樓上那層,來的時候看見那扇黑門了吧?就在裏面,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外面的陣是媛姨走之前和我爸媽一塊設的。”
這次對面幾十號人表情非常統一。
“徐…徐…”罵罵咧咧的老頭捂着胸口一副心絞痛狀,嘴皮子變得不利索,“徐”了半天也沒徐出個名堂。
“對,”歐若拉點頭,“受到外力波及就會自毀,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炸穿魔法部估計不成問題。”
老巴蒂的臉變成了同款菜色。
“沐小姐這是根本沒打算給我們選擇啊,”為首的男人的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就算歐若拉逼他們到這個境地,他語氣和表情依舊是那副無可挑剔的慈善樣,“既然如此,請您把所有條件一次性開出來吧。”
可惜,他這套只對文明人有效,像歐若拉這種不擇手段一門心思只想氣死對方的……
“什麼叫我沒給你們選擇?說的我多蠻橫一樣,愛選選不選走人,連東西放哪都告訴你們了,你們還想怎樣?非逼死我倆嗎?”歐若拉把對方台詞全搶過來,小手一指,“條件我早說了,你改名,我哥再考慮回不回去做你們那烏煙瘴氣沐家的家主,不同意沒關係,門在那邊,好走不送。”
“你……”那男人努力維持的笑容在顫抖,如今籌碼都在這一大一小兩個人身上,不把他們“騙”回自己熟悉的地盤,他根本沒法操作。
歐若拉看見第一排氣色不佳的白衣男人笑了笑。
笑什麼笑——這人古怪得很,不同於死人也不同於活人,他的靈魂是熾白的光。
“別那副表情,條件已經開得夠低了,你們要是誠心為了家族發展,就知道讓我留下——沐家將來在海外也有分家,東西留在我這也不會亂傳,安全得很,”歐若拉不耐煩了,“我還不樂意讓我哥跟你們回去呢,他死了,絕後的可不止你們沐家,哦對,樓上東西也跟着沒了…行不行趕緊給個準話,我還急着趕下一場呢!”
斯內普睨了歐若拉一眼,她這副做派像破口大罵的曼德拉草。
話都說到這份上,沐家的人並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總不能真的去樓上打劫,更不能當著另一個國家代表的面把倆大活人綁走,眼下只能先誆回一個是一個,等控制住大的,不怕回頭制不住小的——至於一言不發的斯內普,他們壓根沒放在眼裏。
事情在兩方“談”妥后變得輕鬆許多,沐炎即刻以沐家家主身份回歸,今後將在名義上與米斯蘭迪爾脫離關係——捨棄舊名,更名沐炎,正式納入族譜。
先前惦記着沐琦手裏資料珍寶的人把小心思全打到新家主身上——他們不信沐炎手上、腦子裏什麼都沒有,現在礙於身處異國他們不便動手腳,等他回了中國……
他們協商的時候,歐若拉和斯內普也在簽文件。
遺囑、監護權……在一張張羊皮紙上籤下姓名時,歐若拉強迫自己不要關注旁邊沐家人的一舉一動,可她每簽下一個中間名,腦海里浮現的全是哥哥未來一個人身處孤立、陌生環境的場面,周圍群狼環伺。
把最後一份文件推到斯內普那邊,歐若拉再也憋不住,她伸長手臂捉住哥哥的衣袖,大聲詢問,“小阿姨有消息了吧?”
沐炎立刻明白她的意圖,用食指刮小妹妹的鼻尖,“瞞不過你,沒錯。”
但其實並沒有,徐媛還在閉關,自然不可能聯繫他倆。
歐若拉故作嫉妒的樣子,拖長聲音,“她果然更喜歡你——關門小弟子。”
“你是那位前輩的…徒弟?”果然,有人沉不住氣詢問,“前輩…出關了?”
“嗯。”沐炎隨意地點頭,好像這是件多麼微不足道的事,一句回應也不知道答的哪個問題。
看到對面一群人小聲嘀咕,歐若拉心裏略微鬆氣,好歹給這群人添些忌憚,讓他們知道哥哥不是全無依靠。
她要努力——努力長大、努力振興家族,總有一天,她也能作為哥哥跟別人叫板的底氣和後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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