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會兒,俞禮才好好思考了起來,人之將死,他還有什麼心愿沒完成。
說實話,這條命本來就是他撿來的,來到這個朝代后,俞禮凡事都想得很開,從不給自己找不痛快,活得也洒脫,把命看得也挺淡然。
但巧就巧在,他剛下定決心想嘗試着好好教導商熾,如果能改變商熾的性子,後世也不會將他稱為第一暴君,說不定也能看到商熾在位時的政績。劉常說商熾幼時還是乖順的,一個人沒緣由會突然瘋魔,瘋到要全天下為他陪葬。
至少,俞禮看到了那個少年的脆弱和孤立無援。
夢想很遠大,可是......擁有遠大夢想的他就快死了。
俞禮捂着疼痛的胸口,胡思亂想了半天,爬起床赤腳走到桌前,雙眼無神地碾磨,打算趁死前寫一封信交給商熾,讓他往後待民如待自己的兒子,少發明一些酷刑,善待有功之臣,遠離宦官,最重要的是不要弒父,就算他這個皇帝是親筆御書的,留了這一筆,就會被安上個來歷不正的名頭。
洋洋洒洒地寫了滿滿一大篇,只希望自己這個短命師父的死,能多少帶給商熾點觸動。
最後,俞禮在落筆處寫道:“你才是烏龜!”
說起來,他還是被這隻王八給氣死的。
這滿滿兩張紙,皆是肺腑之言,字字泣血。俞禮認認真真寫完,封到信封里,叫來執書,讓他把這封信偷偷放在太子的床鋪下。
“你就說我有東西落在太子屋裏頭了,進去取的時候動作麻利些,放好就出來。”正常人都不會時時查看床鋪下面,等商熾發現床鋪下的信,估計他也已經去了吧。
俞禮望向深藍天空,嘆了口氣。
執書疑惑地領了信封,見俞禮狀態不對,再三問道:“主子您沒事吧?”
“沒事,你快去吧。”俞禮疲憊極了,窩在搖椅里,闔上了眼睛。
執書答應着趕緊去了,俞禮歇了會兒,拿了盲杖打算出去走走,房門突然被人撞開,劉常一臉喜氣道:“老爺來信說,跟主子您小時候玩得最好的二狗子生了個大胖小子,叫您過年回家看看。”
“我都是個快死的人了,看什麼看,能不能撐到那時候都難說。”
劉管家心裏一咯噔,急道:“主子您這是說哪的葷話,呸呸呸,什麼要死了,可別再說出口嚇唬奴了,主子您定能好好的,長命百歲!”
俞禮一怔,定定盯着劉管家,問道:“我沒得絕症?”
“小祖宗你趕緊別說了,快呸三聲,不然老天爺會當真的。”
俞禮頓時喜笑顏開,張嘴開始呸,呸了第一聲后,他反應過來,急得跳腳:“快去,快去把信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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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最終並沒追回來,等找到執書的時候,他剛從商熾的房裏出來,俞禮絕望地望着戒備森嚴的主屋院落,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借口能再進去一趟。
不過信放得隱秘,在商熾發現前總能找到機會溜進去。
如此心驚膽戰的等候中,京城因即將到來的萬壽節而熱鬧起來,不斷有京外的官員借昭興帝壽誕之喜入京述職,這其中陣仗最大的當屬卿府三公子,鮮衣怒馬地駛進城門,從人滿為患的長街御馬急馳而過,嚇得路人四處奔逃,險些喪命於馬蹄之下,一時罵聲連連,而被百姓唾沫攻擊的卿府三公子卻仰天大笑。
“讓開讓開,爺拉的可是給皇帝的壽禮,挨着碰着了爺讓你們掉腦袋!”
一名老叟趕緊拉過即將撞上馬蹄的孕婦,嚇得魂都快沒了,哀嘆道:“這京城又多了個混世魔頭,日子可怎麼過啊!”
孕婦捧着大肚子尚存后怕,問道:“老伯,那人是誰啊,天子腳下,怎敢如此?”
“那是鎮國大將軍的三子,名叫卿雪藏。”
短暫騷亂過後,張燈結綵的京城恢復熱鬧,沒事做的由巡邏軍領着將每個角落都打掃了個乾淨。正在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的時候,壽辰的前一天晚shang,皇帝咳血了。
這事傳得極為隱秘,若不是俞禮身在太子府,還不一定知道。當晚睡得正熟時,俞禮被院外焦急的腳步聲吵醒,他院裏的下人們跟着也醒了,太子府逐漸亮起燈,僕役們走路都將頭低到胸口,大氣也不敢喘,氣氛壓抑至極。
劉常從外面打聽了回來,附在俞禮耳邊道:“聖上咳血了,太子被急召進宮。”
正揉着睡眼的俞禮瞬間清醒了,低聲問道:“誰跟你說的?”
“太子身邊的貼身侍衛,李向。他讓我轉告主子,今夜讓下面的人千萬別出太子府,明日等宮裏傳旨,若無事,再入宮赴宴。”
“知道了,你吩咐下去吧。”俞禮靠在床榻上,疲憊地揉了揉鼓脹的太陽穴,文里確實有說過昭興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是他沒想到,昭興帝吐血的劇情來得這麼快。
這之後,太子商熾跟七皇子商熔的博弈,才算真正開始。
劉常將帶來的參湯暖在爐上,輕聲道:“主子累了就歇着吧,外邊有奴盯着呢。”
“我睡不着。”俞禮道:“你能跟我說說,你所知道的昭興帝嗎?”
“奴之前一直住在江南,來了京城也未有機會面見聖上,還真沒法跟主子說。不過......”劉常思索了會兒,道:“不過奴跟別府的管家經常來往,是以也聽了兩句閑話。”
說到這,他走去將門窗關好,壓低聲音道:“那謠言說,商王朝來歷不正,先皇並非是禪位,而是弒主奪位,當年血洗皇宮埋下這個秘密,這罪業便一直流傳在皇室的血脈里,是以商氏子丁凋零,傳到如今,只剩太子和七皇子兩位殿下。”
“不過,原本國相是說這罪果會讓皇室永遠單脈相傳,直到亡國,但因當今皇帝給力,生了兩位皇子,這謠傳倒是不攻自破了。”
“你們還真敢說。”俞禮笑了聲,隨即劇烈地咳了起來,劉常趕緊給他順了順後背,見參湯熱暖了,倒了碗遞給俞禮喝。
“主子還是早點睡吧,奴能熬,主子可熬不得。”
喝完湯后,俞禮身體熱了起來,額上也冒出了汗,困意漸漸泛了上來,他將碗還給劉常,叮囑道:“以後這些話,切莫再說出口。”
“是,主子放心,奴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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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有些人來說格外漫長,更多人卻毫無所知熟睡着,在整個京城都籠罩在黑暗中時,皇宮燈火通明,禁軍嚴陣以待地守在宮門嚴格盤查進出者的身份。
宮女們低垂着頭疾步走在宮道上,整個皇宮壓抑到極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寢宮內,香爐中升起裊裊香煙,大內侍衛嚴守在寢門外,御醫一波接一波得被請了進來,隔着層層簾幕為皇帝診脈,總管太監跪在一旁,見御醫收回手,緊忙着問道:“聖上這是怎麼了?”
御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嘴唇哆嗦了下,道:“聖上這是中了毒。”
外間跪着的一群人全都將頭磕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被牽連,錢公公問過另外幾名診脈的御醫,也都說是中毒,好在傷口不深,又得及時救治,暫時並無大礙。
錢億狠狠甩了下拂塵,氣急道:“誰人竟如此大的膽子,將那畜生帶進皇宮!小鄧子,你去命禁軍務必將那孽畜給聖上抓回來!”
“是。”小太監奉命快步去了。
此時殿外報了聲:“太子殿下到——”
始終未出一言的皇帝這才出聲道:“去叫熾兒進來。”
等商熾入內時,昭興帝已下了床榻,披着件明黃色的外袍坐在御案后,以拳抵唇咳得面色青黃。
商熾站定在中堂,並不行禮,瞧見昭興帝這幅病弱之態,眼底浮出了冷冷的笑意,道:“以粲參見聖上。”
“你已經多久沒喚過朕一聲父皇了?”說完這話,昭興帝咳得更厲害了,身旁伺候的太監連忙給他倒了杯熱茶,調節道:“現下太子大了,喊不出口也......”
“本宮只是覺得噁心而已。”商熾截斷了老太監的話,看着昭興帝如今的模樣,又諷刺又好笑:“你能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安穩地坐在皇位上,我卻不能,你每次看着我的時候,就沒覺得噁心嗎?”
“商以粲!”饒是昭興帝對他心存愧意,也容不得自己的兒子如此再三出言侮辱,老太監遞來的茶一口沒喝,直接狠狠砸在了商熾頭上。
一行血水自額發淌過俊美邪妄的臉,熱茶潑在臉上,皮膚瞬間通紅,更顯他猶如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帶着滿滿的惡與恨,商熾咬牙道:“你讓我,覺得自己活着都是罪!”
昭興帝氣得身體直顫,彎腰重重咳嗽了聲,老太監嚇得跪在地上,懇求道:“太子爺您就少說兩句吧。”
“罷了。”昭興帝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陣,揮手道:“你下去吧。”
商熾轉身就走,一名侍衛正巧入殿與他擦身而過。那侍衛提着一隻奄奄一息的黑貓,跪在地上給昭興帝磕頭后道:“聖上,這是在您寢宮外發現的,貓的爪子上有毒。”
“拿出去處理了。”
昭興帝受驚,正是因為一隻不知從哪來的黑貓,把昭興帝撓傷,才引發舊疾吐的血。
而宮裏卻是下了禁令,不許養貓。
“真巧,又是貓。”商熾譏諷地笑了起來,踱步回去從侍衛手裏接過那貓,言笑晏晏的,但臉上的血水和燙傷讓他這個笑顯得格外陰森,他道:“這貓我認得,我母親養的那隻貓就是全黑的,它應該是那隻貓的兒子?或者孫子?”
昭興帝震怒:“你母親只有忠武孝仁皇后!”
“那你暗室里畫像上的那個女人是誰?誰得了皇帝傾盡六宮的寵愛卻依然只能被藏於暗室?”
昭興帝被問得啞口無言,那一刻萬人之上的皇帝蒼老了許多。
“朕所做還不是為了你,太子之位也永遠是你的,難道這還不夠你解氣?”
可是帝王之言,有哪幾句是真心的?
黑貓在商熾手裏虛弱地睜開眼,見到他后正要張嘴叫,金碧輝煌的寢殿上,商熾捏住貓的口鼻,垂死之下黑貓拚命掙紮起來,商熾目光陰鬱,卻在黑貓即將脫力時鬆了手。
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那一刻腦海里閃過身着墨衣坐於花亭的少師俞禮,懷裏抱着黑貓有一搭沒一搭地順着毛,黑紗下的嘴角微微挑起,風和日麗歲月靜好。
商熾怔怔道:“有個人挺喜歡這隻貓,我要它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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