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年前。
齊國很好。
臨淄也很好。
街道縱橫,人群接踵,都城繁華,人口規模,都可說是域中首屈一指,大城套小城,高台之上多宮殿閣宇,富麗堂皇可讓初來之人幾度瞠目結舌。
不過拋卻這些氣勢恢宏的建築,只論商業發展,臨淄較於陶邑還是差上一截。
若是自己來自別地還好說,但少女偏偏是來自於諸侯四通,天下之物莫不在此交易的陶邑。
陶邑之扈市繁盛,天下莫有之。
“雖然也有專門的貿易市場,但是賣的最多的還是農具,鹽,陶器這樣的生活必需品,絲綢綾羅雖是精品,卻是本國特產,也不能算得上種類繁多。”
少女嘆了口氣,眼看着諸市內的商販都走盡了,她默默走到市門前,將門關好,落鎖。
又是這樣,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好像那時從宋國離開,回過頭時,就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自兩年前來齊國,少女便是知曉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處在監視之中,雖然她不覺得自己是什麼重要的人物,但愈是這種時候愈是不能輕舉妄動。
伸了個懶腰,少女打了個哈欠,準備回家,然而在這時,她被攔住了。
王孫賈,齊王田朝的侍臣,少女與他有過幾面之緣,近年來的齊國生活,這位大人私下裏也對她幫襯不少。
“您這是……找我?”
少女有些遲疑地看着一身大夫禮服的王孫賈以及他身後的數位隨從,而前者不出意外地朝她點了點頭。
“我最近好像沒做什麼犯法的事。”少女端詳着王孫賈的表情說道,”《守法守令十三篇》我可都記住了。”
“有去稷下學宮聽過諸子講學嗎?”王孫賈對於少女的玩笑不以為意。
“沒有。”
少女很老實地回答道。
兩年在臨淄,少女僅是遠遠在稷門看過一眼那座所謂的齊國最高學府,至於裏面那些人是誰,所辯為何,關乎多少人的身家厲害,又會將這個天下攪得如何風起雲湧……她對這些並不怎麼感興趣。
“今天有墨氏目夷的講學,你可以來聽聽。”
王孫賈發出了自己的邀請,少女與他對視,感覺這個有些笑眯眯的少年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友好。
也是,能在這紛亂之世中佔據齊王身側一位置的,又有幾個是等閑之輩。
一輛馬車,約是可以坐下四個人,只坐兩個人的話,空間還是足夠富餘的。
“墨目夷,你認識她嗎?”王孫賈還是沒有閑下來,繼續發問道。
少女仔細搜索了一下腦海中的線索,隨即道:“不認識……她很有名嗎?”
王孫賈啞然失笑:“不有名嗎?”
“您知道我對天下大事知道的少。”
“但你都不知道她,那可能,她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出名。”王孫賈說道。
王孫賈沒有再說話了。
馬車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十分安靜。
也許自己先前就不應該把話說的那麼死,不然至少可以知道這是來幹什麼的,只是來聽一場講學?應該沒有那麼簡單,冷靜地分析了一番后,馬車駛過酒肆最為密集的地方,少女開始為自己先前的不假思索感到後悔。
馬車停下來了。
在王孫賈的眼神示意下,少女率先下車。
一抬頭,頓時,少女覺得自己與此地有些格格不入。所見玄冠組纓者,多袍帶,顏色皆為正色,而正色最貴,反觀自己,短褐緊衣,顏色也十分昏暗渾濁,就差明晃晃說一句:在下為鄉野粗民,各位大人萬莫怪罪。這樣的話了。
這便是說明這些人,都是齊國最為上層的那一群人。墨目夷么?能引來這麼多齊國貴族,想不注意都難。
墨氏此氏的確少見,但目夷此名,稍有些耳熟,宋襄公的異母弟也名為目夷,不過那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但能取這樣的名,可能與宋國淵源不淺。
暫且記下。
“你好歹也是齊國吏民,非非常時,你這一身確實穿的還不如那些化外蠻夷。”
王孫賈好似看出了少女的處境,恰當發話道。
少女苦笑:“來之前,大人您也沒說要我穿的鄭重些。”
“那你是怪我嗎?”
“不敢不敢。”
“走吧,要是讓她等得急了,虧的可是我們。”王孫賈失笑,“沒準你穿的這一身,還會得她高看幾眼。”
看着少女臉上的表情轉為訝異,王孫賈繼續道:“她可是百家諸子中唯一一個鄉野出身的。”
登階歷堂,小步快走,緊挨着王孫賈跪坐下來,在等待講師來的空檔,少女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畫於樑上短柱和堂屋柱子上的彩畫,畫工技術斐然,其中人物栩栩如生,通篇故事,諸子百家,皆有涉獵。
但少女沒能打量多久,一個平靜到沒有多少感情色彩的女聲將她吸引了過去,這聲音的主人聽起來並不大,當少女將目光轉移到其主人的身上時,即使是她,也禁不住吐了吐舌頭。
這年輕的有點過頭了。
荀子十五便來過稷下學宮,但那時也僅是為了學習,而非是為這一殿之人講學,這人看起來比她還小,十歲都不曾有吧,難不成比荀子更天才?
“嚇到了吧,第一次我陪王上來時,比你反應更大。”王孫賈壓低了聲音對少女說道,“她是孟樹宸的學生。”
孟樹宸,是這一代孟氏在外的佼佼者,孟氏此氏於稷下學宮究竟意味着什麼,這一殿之人,哪一個都比少女清楚,就是少女,粗淺也懂得一二。
‘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
“……”
‘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百姓人民之利’
……
起先,少女並不以墨目夷所講為意,墨目夷所講甚雜,牽涉的領域方方面面,不過每一個方面都是一筆帶過,並不深入,正當少女以為這可能就是一個雜學家,她聽到了墨目夷一句結論式的發言:“正所謂,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
少女不禁轉頭向王孫賈:“她還真敢說呢。”
少女會發出這種感慨,也非是稀奇所致,天子儀仗失落已久,諸侯爭霸,僅以立足之地搏那潑天富貴的人比比皆是,可誰心裏都有桿秤,看破不說破,這話在齊國說的這般直白,怕是齊王再好的涵養,可能也是耐不住的。
眾所周知,今之齊國乃是田氏齊國,而非呂氏齊國,非是昔日天子所封,田氏代齊,以臣逐君,確是大逆不道。
莊子所言,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便是如此。
王孫賈露出類似於之前少女苦笑般的表情:“所以王上並不敢用她。”
墨目夷講學約是有一個半時辰,那時候,少女不僅聽得昏昏欲睡,屁股坐在小腿上,小腿也是麻到不行,但還是周圍的人個個還是聽得精神奕奕的樣子,她也不好搶先打退堂鼓。
“不喜歡聽嗎?”王孫賈皺緊了眉頭,一副不解的樣子。
“不得不說,完全聽不懂。”少女搖搖頭,然後拍了拍臉,表示‘我也沒辦法啊’。
“後面的內容確實比較晦澀難懂。”王孫賈點點頭,接着直起上身,站好,“聽不下去也就沒必要再繼續聽下去了。”
少女意識到兩個人如此做派,在這一干人等裏面很是顯眼,可是王孫賈都站起來了,她也不好再繼續跪坐下去。
“沒有問題嗎?就這樣走了。”少女這樣說著,卻發現站起身後,王孫賈並不是帶她離開,而是歷堂至堂前的走廊,由走廊往學宮的更深處走去了,她有些緊張不安:“大人,這是做什麼?”
“墨目夷,王上希望你能與她交好。”轉折數次,經廊入室,少女看房裏,案,幾,床,座屏之物一應俱全,這必是供人寢居之地,她尚且未有將眼前之景盡數收納進眼中,便是聽到王孫賈說,“你既出來了,她應該馬上就會到。”
說時遲,那時快,少女聽到一陣衣袖摩擦裙帶發出的聲音,然後是愈來愈近的腳步聲。
少女轉頭。
“……你叫什麼?”
墨目夷還是一貫的平靜口吻,但少女知道沒那麼簡單。
“媯姓,田氏,名昌意。”
王孫賈七個字迅速將少女的來歷交待清楚……可是,少女看向王孫賈,試圖從這個人臉上看出一絲講錯話的尷尬來,她是媯姓,可既來自於宋國,自小在宋地長大,她的氏是為宋,而非田才對。
“媯姓,田氏。”墨目夷反覆咀嚼着話語中的含義:“你和現今的齊王有什麼關係?”
王孫賈又代為答道:“是王室遠房宗室子。”
“我問他又沒有問你。”墨目夷的聲音冷了幾分,“胡公滿那一支的嗎?哼,我還以為這齊國只剩下陳姓田氏了呢。”
齊王田氏先祖來自於陳國,便是以陳國為姓,墨目夷說陳姓田氏,其意不言而喻,再者說,王孫賈說少女為王室遠房宗室子,細細推敲一番,便不難猜出,畢竟媯姓,田氏在陳國時姓未改時,就是此姓。
只是陳國最後一代國君為楚王所殺,陳國亡國也有差不多兩百年了。
遠房宗室,還真是遠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