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醉香樓外排起了長龍,熙攘吵鬧,推搡擁擠。
連翹跟隨主子穿過茫茫人海擠進樓時,定睛一看,全是各府的小廝丫鬟,她眼熟得很。
樓外熙熙攘攘,人群排滿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自二樓觀台一躍而上,臨窗是一把劈木大躺椅,有一纖細嬌貴的人支身側倚,金絲綉線的小靴搭在漆木上。
下頜纖細勾人,袖口處露出兩截細細的皓腕隨意搭在椅邊,白皙的指尖微垂。
“把東西拿來。”拈着盞冰涼的酸梅湯啜飲,她懶洋洋開口。
“打風再強些,熱。”
丫鬟聞言,遞來銀賬,將打扇力道微微施大。
醉香樓掌柜提着衣擺、匆匆上樓時,正好看到躺椅上那人沐在華燦日光下,側臉瑩潤如羊脂。
生的細眉杏目,五官精絕美艷,束着一頭高發,烏黑綢緞似的發尾垂到窄俊的纖腰,身段款款婀娜。
她着一身黑色蝶紋的胡服,束銀袖斂輕袍,腰佩華貴銀蹀躞。
長眉入鬢,即使着男裝也難得貴氣嫵媚,模樣洒脫恣意。
“寶璋郡主,久等了。”他急忙上前,低聲賠了禮。
一身男裝的少女躺卧椅上,懶洋洋一揚手,被描畫得細長秀氣的眉毛微挑起,嗓音壓得沉甜悅耳,“無妨,起來吧。”
“近些日子的收益如何?”
掌柜起身,站到那人面前彎下腰,他搓搓手,把雙眼眯成了一條縫。
劉掌柜殷切道,“收益漲勢喜人,尤其是鵝梨香一補貨就搶沒了,”小心翼翼看着少女的神色,一邊恭維道,“不愧是您親自調配的。”
“是么。”
見她神色淡淡,他有點心急。
“郡主,您看這樣,”他彎下腰來,“小的去吩咐工場,再做一批來,繼續賣?”
“老樣子,盈利銀子,您佔六成,小的只佔四成。”
她聽了,低頭飲了酸梅湯,並不急着回答。
等對方都有些心急了,她這才輕抬細手,遞去一張紙。
“不急,再等等罷。”
“等鵝梨香這批貨賣完,就先不要再賣了。”她說。
掌柜聽了,一急,“啊?這不行啊郡主,眼下賣得這般好,若是停了,多虧。”
“好容易才賺到這麼多銀子……”半途被一抬手打斷,他才囁嚅地噤了聲。
少女好看的細眉一挑,她轉過臉,嬌聲輕訓,“急什麼?”
她抬身,纖長的細指點着他手中的紙上某處,耐心勸道,“等過了這個把月,我給你一個新的胭脂方子,到時候把價格提一提。”
掌柜仍半信半疑,“……恕小的愚鈍,該如何做?”
謝婉凝來到這裏,用上了曾在現世的本領。
前世她是百萬粉的美妝up主,家境優渥,自創了自己的化妝品牌子,專搞古法美妝。
如今大梁市面上,這稀少粗糙的膚脂和胭脂,是她眼裏顯而易見的最大一塊肥肉。
原主其實也有這個本領,但在書中只略略一提,一筆帶過,她不甘心,遂有了之前京中的那些傳聞。
見那掌柜聽后欲言又止,謝婉凝無奈,衣擺一撩站起身。
她說了許多,之後耐心勸,“……這樣,到時候我們多做些,放到全京的鋪子裏賣,收傭金和提費……你這醉香樓不止京城一家,別的地方不照樣也賣?”
纖細手指敲着桌子,她拉長了音調,“放長線釣大魚。像脂粉、香水潤霜,都能賺,何必急這一時利?”
“——幾百兩和幾千兩,你想賺哪個?”
洋洋洒洒的話語恰到好處停住,嗔怪似的睨了對方一眼,少女嬌聲,“何況本就是你這鋪子經營不善,我才來救火,我的話,你可要聽進去些。”
少女輕打摺扇,一雙杏眸內眼波流轉,盡顯嫵媚和明艷。
“你覺得如何?若是對分成有疑,你我便再行商榷。”
掌柜聽了,低眉尋思。
待他反身和其餘東家商量回來,一進門便忙不迭點頭,樂得眼睛瞧不見了,“事已談妥,就都聽您的。”
賺錢生意豈有不做的道理,最初寶璋郡主找他,他本有猶豫,半信半疑。
如今看來,這是他們醉香樓,捧進來一尊財神奶奶!
謝婉凝聞聲,她嫣然一笑,語氣輕快,“也是,就知道掌柜您最是聰明的。”
宋掌柜點頭哈腰,“郡主謬讚。”
他話音未落,就被樓下一尖酸女聲給打斷,“一個個都在這擠,擠什麼!都把我衣服擠髒了!”
隨後是幾聲粗氣的男人聲音,“就是,這破鋪子,賣個什麼樣的胭脂能賣到七.八銀子?明擺着搶錢呢!”
謝婉凝聽到這動靜,連忙起身從樓上看去。
幾個彪形大漢推搡開擁擠的人群,滿臉兇相地走進醉香樓。
“我婆娘把半年的錢都花進去了!嗐,為個破胭脂水粉,傻敗家娘們!”
“別猶豫,進去之後都給我砸了!”
一個大漢一把搶過路人手裏的胭脂盒子,往地上一砸,“買這種破東西,你腦子有病吧!”
樓里跑出幾個夥計,質問他們道,“你們是誰?憑什麼平白無故砸我們樓生意?”
“還憑什麼?”
為首的紅衫女子插着腰,不依不饒地叫囂道,“就憑這是天子腳下,皇城根,你們在這哄抬脂粉市價,毀我生意,我李寶月可不縱着!”
醉香樓的夥計又問,“那你想怎的?”
她不理,只顧叉腰喊,“掌柜的呢,給我出來!”
“再不出來,我就砸了你們這黑心鋪子!”她叫道。
“是吧,我也覺得要價是真高,”
圍觀的人們見這,開始窸窸窣窣低聲。
“就是,這一小點胭脂,賣這麼銀子……”
宋掌柜往下一看,臉色一變,“壞了,郡主,這是隔壁寶月閣胭脂鋪的掌柜李娘子!”
謝婉凝:“……怎麼,你同行啊?”她好奇向下望去。
他愁眉苦臉,“是,估計是看我們生意做的太好,壞了她那裏的,今兒帶着打手來砸場子了!不行,小的得趕緊下去……”
謝婉凝聞言,嘴角一抽:真是哪都不乏這種人。
她拿起頭紗遮住面容,也起身跟了下去。
因着她此時衣着男裝,帷帽下的一張小臉被兩層薄紗遮住,從外看若隱若現,因而並不擔心會暴露。
誰知他倆剛一走出來,還沒說什麼,人群里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怒吼,“———我看誰敢砸!”
一個體胖的中年老爺,顫悠悠從人群擠出來。
身上披金戴銀,錦緞服飾,手指頭戴五個金戒指,瞧着奢貴極了。
一張白胖胖、光滑的包子臉上滿是怒意,鬍子氣得一顫一顫的,他嚷道,“誰敢砸醉香樓,我先砸了他!”
宋掌柜眼前一亮,沖謝婉凝低聲,“這位是我們的常客,何珅老爺。”
謝婉凝點頭,掌柜繼續道,“您之前賣的常敷面脂,這位老爺是第一個搶到的,用了您所說的“三個療程”。”
“您瞧瞧,才用了不到兩個月,臉就好轉不少,多白多細!之前他可滿臉是斑紋,怎麼也消不下去。”
謝婉凝點頭心下一喜,計上心頭:這不就等於來了一個活招牌嗎?
她扒開人群,抱拳,沖何珅一禮。
朗聲道,“何老爺,在下為入醉香樓行市的胭脂商人謝玉,您想說什麼,不妨當著這位寶月閣老闆娘的面兒,和我們大傢伙,大聲講講。”
李娘子聞言,鼻子裏冷哼一聲,說話帶着股難搞的潑辣勁兒,“哼,哪裏來的毛頭小子,你這面脂我也用了,根本沒效!”
謝婉凝不理,轉過臉,“何老爺,您說呢?”
何珅他摸了摸臉,轉身問眾人,“看看我的臉,有無不同?”
端詳了會,有人突然驚道,“哎呀,何老爺,您原來臉上那些斑,怎的都消下去不少?”
“對,”何珅道,“我之前用了多少敷面的葯,都不頂用,可自打用了這醉香樓的面脂藥膏,不到兩月,臉好轉了!”
說著說著,何珅的眼神逐漸激動,“我家小女隨我,自小臉龐坑坑窪窪,容貌遭毀,我散盡家財為她醫治都不見效,年過二十仍未婚配,日日以淚洗面,我和夫人也操碎了心……”
他又道,“可自從她用了這醉香樓的東西,諸位看!”
他向車馬內喚了聲,隨後,一個少女提着裙擺慢慢走下來。
少女的臉上略施粉黛,塗了朱唇,原本粗糙坑窪的皮膚已好了大半,細心打扮后,模樣清秀可人。
一雙雙眼睛打量下,少女俯身,向謝婉凝柔柔行萬福。
“多謝公子,”少女柔柔道,“幫小女子把臉治好,如今淺淺施妝,容貌已恢復大好。”
那人微微一笑,“不必客氣。”
“且爹爹給小女子許了如意郎君,四月後出嫁。”
臉上蒙了層紅暈,她再度行一禮后,羞赧道,“今日是特來向公子道謝的。”
謝婉凝一笑,“不必多禮,能幫到何姑娘,是謝某和醉香樓的榮幸。”轉身時眼眸一變,冷淡道,“至於李娘子,您若是將醉香樓的和您家鋪子的脂粉一同混用,那自然是看不出功效。”
李寶月聽了還想辯解,謝婉凝的眼睛一瞪,身邊帶刀男人上前一步,怒目而視。
她壓低了聲音,隱隱顯出威嚇的氣勢來。“李娘子,今天這些損失我可以不計較,但若是你再鬧下去,就恕謝某不客氣了。”
李寶月面上一僵,張口啞言。
她灰溜溜地轉身,帶着那群壯漢推開人群,跑走了。
人群依舊圍着,議論紛紛。
謝婉凝同掌柜耳語幾句,便轉身進了去,留下的宋掌柜遂笑着,沖眾人抱拳,“今日一場鬧劇,讓諸位見笑了,謝公子講為補償各位,今日脂粉香膏半折售賣,諸位請便!”
人群中一陣興奮。
等風波過去,京城裏沒搶到貨的貴女,原本有些遲疑,此刻坐不住了,往永安王府下拜帖。
辦了一堆花宴生辰宴詩會,日日邀謝婉凝上門。
過了幾天王府傳話:寶璋郡主傷寒未愈,不便出門。
貴女們長吁短嘆,恨不得日日扒着永安王府的大門,瞧她身子如何了。
於是侯府小姐、尚書千金、縣主……千金大小姐們輪番送去補品,噓寒問暖。
眾人眼巴巴欲言又止,就差直接問上一句“啥時候上新啊,郡主?”
至於這位郡主曾在宮宴上出醜、推人如水卻自己跌下去的醜事,貴女們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畢竟謝婉凝身份高貴,又有宮中貴妃寵着,犯了錯,又能怎樣呢?
宮裏的人納悶了,猜忌懷疑,心思想歪。
然而誰也不知,當事人美滋滋地捧着銀票,悠哉搖晃,一上,一下。
捧着賬本樂呵呵地,拈起一顆葡萄剝進嘴裏,甜得少女眯起眼睛。
“我宣佈!我是賺錢小能手。”
連翹見她樂得像要抽過去似的,適時潑來一盆冷水:“郡主,快別傻樂了,您還是趕緊學好宮裏的規矩、認認人罷。”
海棠也在一旁幫腔,“是啊郡主,等十五天以後,您就要入宮給溫貴妃和各位娘娘請安了。”
自她閉門不出,宮裏的貴妃日日挂念她。
昨日剛下了宣召,等十五日後她被解了禁足,謝婉凝就要入宮覲見。
也就不可避免地,她會遇上男主陸承宣,以及小白蓮女主。
日後,還有賞花會、詩會、聞香會……各種劇情線。謝婉凝麻了。
她欲哭無淚:……她就不能不進宮啊。
她只想賺小錢錢當鹹魚躺屍來着。
溫氏正巧過來看她,女人握着謝婉凝的手,滿目慈愛,“貴妃在你進宮那日,她也會召來白家那女子,叫她當面給你道歉。”
“娘知道你性子和善了,不愛計較,但有你姨母和兄長在,萬萬不必懼她。”
“母親,我都說了,真的不是她推我下水的……”
溫氏卻置若罔聞,摸摸她的頭,“娘不計較,也不會讓你白受委屈。”
待她走之後,想到日後預料到的修羅場景,她難受刺撓地直接網抑云:“……所以愛會消失對嗎?”
海棠:“……?”
連翹:“……?”
事已至此,謝婉凝笑也笑不出來了,她病懨懨地收了賬本。
反身,回屋自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