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屋內燈火通明,她提裙方跨入門中,此時少女忽而感覺到了什麼,她轉頭,朝原處回望過去。
暗處觀察她的男人似有所感,唇線繃著,立刻悄無聲息地掩飾了身形。
等她再望過去時,只瞧到空落落的連廊。
——
喧鬧街市,人來人往。
梁朝汴京都,天下富藏。
裝繕精美的馬車停佇於街角,帘子被從里挑起,謝婉凝提裙而下,抬頭就聞得一片吵鬧熙攘。
她混入這熙攘的人群里。
在粗衫小販同吝嗇買主爭價爭得面紅耳赤,視野里,一對墜玉繡花鞋翩然立在眼前,不動了。
小販抬頭,看過去后吃了一驚:眼前是一個頭戴帷帽的年輕女郎,着雲紋淡粉煙羅衫,配掐絲的琵琶衿褙子,墜金絲掐流蘇的腰束。
小販在心裏打量清楚:穿得考究精緻,看模樣是個矜貴的千金。
他立刻起身招呼,“姑娘,看看簪子和釵環?”
少女伸手,接過銀簪。
帷紗被風吹開,露出半張柔媚的小臉,白膩耳垂上,紅玉髓墜子微晃。
“要八十文,若您真有心要,六十文給您包起來。”
小販盯着她衣袖的金線,極力誇耀。
那女郎身形一頓,放下簪子便轉了身。
“…不再看看?”那小販悻悻看着她走開。
“多少錢?”她開口,手裏捏着一隻銀簪。
攤主是個慈眉目的老婦。
老婦見她來有些局促,搓搓衣角小聲道,“二十五文,姑娘。”
女郎摸了摸簪身,“成色倒是不錯。”
悻悻極了,唯恐她也轉身就走,老婦於是囁嚅地捏了捏手心,“這,老身怕是沒法便宜多少……”
“不必,就二十五文吧。”女郎乾脆,她從金菊紋荷包中掏出一小塊碎銀子,遞了過去。
老婦一愣,蒼老的嘴抑制不住得開心,“是,我給您包起來。”
一番寬闊的梁架石橋跨於河流之上,車馬行人熙攘,貨郎商販雲集。
人聲嘈雜,各種味道混合著。
因原主落水卧病,她穿來后被關在府里,謝婉凝整日裏乏味無聊,食欲不振,病懨懨的。
溫氏心生疼惜,她與謝安商量做了主,解禁足放她出門,只不許其到宮裏去。
牛皮袋子裏呈着香粉花束,鍋鉗石缽,方才的簪子並非多好,只是她想買而已。
她在心中掙扎難受了許久,終於決定接受現實。
——躲開破滅炮灰女配劇情,好好活下去。
搞事業它不香嗎,為什麼要作死?
已逛了大半日,日頭升了老高,謝婉凝瞥見不遠處賣稀奇玩意的貨郎,她抬腳準備走過去。
“……小姐,還要再逛嗎?”身後,有些疲累的聲音傳來。
謝婉凝聞聲停下,“怎麼了?”
她身後,這個名叫連翹的丫鬟模樣生的秀氣靈巧,與原主年歲相仿。
丫鬟連翹抬手擦掉額頭的汗,向身邊的女郎嘟起了嘴,“…您不累嗎?天這樣熱,一會要害暑啦,不如去茶館裏坐坐,吃盞茶歇歇罷?”
她是王妃身邊的三等丫鬟,因寶璋郡主月前出宮回府,她便被溫氏調過去服侍她,連翹早聞她跋扈之名,心中惶恐不安。
而不知何緣故,郡主在落水病好后竟對她溫柔極了,不再亂髮脾氣。
連翹自然開心,在與之相處了幾日後,言語間也不再那麼恭敬害怕。
譬如此時,她絲毫不怕怪罪。
謝婉凝無奈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好,我也累了,歇一歇罷。”
說罷她伸出手,打算接過些東西,丫鬟連忙退遠,“怎能讓您拿呢,奴婢來吧……”她不依,徑直去奪。
一個不慎爭搶間打翻袋子,一個裝胭脂的小圓盒滾出來。
謝婉凝下意識提裙去撿。
跑進人群里,四處搜尋。
好容易瞧見了,正要俯身撿起,被過路人踢了一腳,又滾出去老遠。
她眼睜睜看那胭脂盒子滾啊滾,來到一雙青靴邊,不動了。
她微微喘着氣,抬眼,見一白皙的手落下,撿起它。
撣去其上灰漬,擦凈。
她便順着那雙白凈纖細的手,直直往上看去。
直覺那一瞬如沐春風。
——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
年不過十六七歲,肩頸勻稱修長,一雙丹鳳眼微攏,細長的黛眉秀美溫潤,身形挺拔如玉樹。
他着一攏白袍纖塵不染,頭戴玉冠齊整秀美,其餘墨黑的長發墜至窄俊細腰,身後背着把古琴。
溫文秀美,漆黑的眸疏若朗星。
他拿着那東西,抬眼見到她,啟唇一笑。
“這東西,可是姑娘掉的?”
她點頭,少年頷首后伸來手,將其放進少女的手心。
謝婉凝低聲道了一句,“多謝。”
少年彎了彎眼睛,頷首。
她理了理衣襟,因為天熱,她額頭沁出了汗水。侍女氣喘吁吁追上來,“小姐……”
“回去吧。”她撩開帷帽,露出臉一邊轉身,捏着帕子擦被汗水濡濕的下巴。
自然沒看到身後,那白衣少年原本神色淡淡,但在看到女郎的臉后,雙眸竟驟然收縮一瞬。
當即上前,沖那道纖細的背影朗聲道,“…姑娘留步!”
少女轉身,眼帶疑惑。
少年看着她,“……敢問姑娘可是京城人士?”
“正是,”謝婉凝一怔,又反問,“公子有何事?”
那少年一禮,“姑娘能否告知在下,若去永安王府,該如何走?”
謝婉凝一聽詫異,“去那,有何事要辦?”
“不瞞姑娘,在下出身博陵江氏,在族中行二,本名陸深,字景淮。”
少年頷首一禮,抱上名諱,隨後正身,微斂墨眸,不緊不慢地娓娓低聲道來。
“三月前,家中突遭變故……”
“至今有景淮一人在世,知家父與王爺……故來投奔。”至此,他聲嗓微沉。
而謝婉凝聽了,她拚命搜刮在自己腦子裏,少的可憐的那點原書內容:
好像大概也行……是曾有這麼一號人來着?
來自博陵地界、名門望族的小公子,因家破人亡,故投奔永安王。
後來他就在原書里沒什麼筆墨了,大概是一個可有可無風背景板。
這種毫無危害的劇情線謝婉凝當然是要走,她爽快地給少年指了一條路。
收下道謝,她轉身挑開帘子,走進茶館裏。
殊不知,那背琴少年望着那年輕女郎的背影隱入帘子后,他原本溫和無害的瞳孔忽而幽深至極,溫潤之感蕩然無存。
陸景淮淡漠地收了笑容,一雙好看的眸子漸漸變得冰冷起來。
——任誰見到上輩子仇敵的女人會開心呢?他拳頭攥緊,有嘎吱的輕微響聲傳來。
是骨頭在發硬。
他低低地呼了口氣。
他有多想殺了那人,就有多麼想要,殺了她。
他的琴弦……若是纏在她那段瑩潤細膩猶如羊脂玉的脖頸上,看她睜大眼睛然後慢慢停止呼吸,該是一副什麼樣的美景?
他立在原地,直直地盯着茶館的那扇破舊的布簾,眼底幽暗極了。
少年看着,他突然低低輕笑:這便是恨屋及屋了罷,謝婉凝,前世曾是陸承宣的廢太子妃……
那長凳上的杏目美人,一雙縴手端着只茶盞,在客室里仰頭飲茶。
纖細的長睫微垂,一張美艷的小臉招來不少人的側目。
飲盡落盞,她發出一聲小小的喟嘆,繁麗小臉上是滿足的神色。
他狹長的眸子劃過了些許的疑惑神色。
這個向來作風奢靡的貴族女人,她怎麼會到這種寒酸地方來?
不着痕迹掃過那少女身邊假作茶客的暗衛,他按捺住了心中因回憶而紛然湧起的殺心。
……不知所然。
他還要有事要辦——去殺一個人,之後,他必會一一查明。
小心地掩飾好眼裏洶湧的殺意,江景淮彎下腰,他撿起不知何時被遺落在地的一隻簪子。
扶了扶琴,面無表情地轉身,少年拂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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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婉凝那日回府,在隔了一天後,命人在庭院安置一條長桌,將買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好。
準備妥當后,開始擺弄起來。
沒多久,身邊圍了一群人。
一人隱在角落,悄無聲息地划著手中的書本。
不久,宮裏傳進一個詭異的事:向來跋扈囂張的寶璋郡主竟然不作妖了,正安分窩在王府里,做胭脂水粉……
這事傳到東宮,聽了下人的稟報,男人按下手裏的茶盞,一臉詫異,“果真有此事?”
“那這女人,可真是改了性子了。”他嗤笑道。
於此同時,汴京城內一官戶,當家人那行四的庶女正惶惶不可終日。
這位庶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任憑兇悍的嫡母、嫡女欺侮作踐,突然一天她暴起反抗,因冒犯長輩,手臂被戒板打出了青紫。
永安王府
謝婉凝搬了把太師椅,安逸地在庭院裏坐下,擺弄桌上的新鮮花卉和香薰染料。
大梁女子的妝面大多研麗鮮艷,用的胭脂多數由紅藍花搗汁製成,顏色濃麗。
但市面上賣的細粉和胭脂裏面大多含有硃砂和鉛錫,長期用不僅會爛臉,還有毒。
那可不行啊嗷嗷嗷!
美人的臉是很珍貴的東西,要認真對待,不可敷衍。
謝婉凝照着銅鏡,捏了捏自己的臉,小姑娘的皮膚軟糯糯的,像剝了殼的熟雞蛋,彷彿吹彈可破,她艷羨極了。
這副身子好看得連她自己都要心動,如今褪去之前濃麗誇張的妝容,更顯原身令人驚艷的美貌。
只不過……
她心疼地摸了摸有些曬紅的皮膚,才出去這麼一會,臉就被她糟蹋了。
幾日後,買來的玉簪花棒終於晒乾了。
謝婉凝起了個大早,把繁瑣的衣服用襻膊綁起來,又紮上頭髮。
她拿剪刀把紫茉莉花摘除花莖,把花盤放到石臼里,一點點搗成濃稠的厚漿。
隨後用細紗過濾取汁,再把買來的蠶絲剪成胭脂缸口的大小,逐個放到花汁里浸泡。
海棠看着她忙乎,一臉好奇,“郡主,您為何自製胭脂呢?明明有現成的。”
海棠說話時,她把在花中收集的玉露舀進花汁里,攪和。
謝婉凝聽了,明麗嬌美的杏眼眯成一條線,笑着問,“……你的胭脂和香粉,用着如何?”
海棠被她盯得臉有些發紅,小聲道,“在奴婢卧房,每日都用,但每至秋冬…總覺着有些傷臉。”
謝婉凝憐愛地摸摸她的頭,“回去都扔了,用我做的。”
說罷,她把一隻呈着花汁的小碗遞給她,“把這個放進鍋里,蒸一刻。”
一邊想着:這原主的丫鬟模樣可人,令人賞心悅目。她向來喜歡美人,於是語氣愈發溫柔,“快去吧,乖。”
海棠紅着臉,接過來趕緊跑了。
蒸好,放置一整天。
第二日,謝婉凝拿簪子挑了一點,抹在唇邊,又用水化開了,抹在手心裏。
胭脂的顏色鮮艷異常,聞之又有好聞的甜花香。
用黛硯畫眉后拿鏡一看,色澤呈襯的人神色極好,腮暈潮紅,顧盼神飛。
婢女們艷羨道,“郡主,這胭脂的成色可真好看……”
謝婉凝嫣然一笑,大方遞過去。
“都來用,看看如何?”她眨眨眼,道。
“嗯嗯!”一疊聲。
見幾個姑娘面上粗糙長斑,她又用細辛、白附子、白芷、山藥、珍珠粉和益母草加上玉花油,她制了粗糙點的面膜,拿給眾人敷臉。
王府的侍女用了好多日,皮膚細膩光澤不少。
每個人臉龐上粉黛鮮艷,態生兩靨,就連看門的小廝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永安王府的奴僕奴婢們在來往各侯府、親王家送東西時,腰桿挺得直了,心中也自信了不少。
摸了摸臉上粉黛,在被旁人艷羨地問起便誇耀道,“都是我們郡主的功勞!”
“郡主手巧,這胭脂做的成粉細膩,色澤極好,別說是我家娘子,就是我,用着都愛不釋手!”
有人拍着胸脯,眉飛色舞地誇讚。
於是,謝婉凝善於調製香粉胭脂的消息不脛而走,還一傳十,十傳百,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談。
一個向來任性驕縱、跋扈明艷的王室貴女,突然開始調香制粉,吃瓜群眾迅速集結,紛紛猜測,好奇心被提到了頂點。
過了幾日,京城裏最繁華的胭脂大鋪子醉香樓,突然上新了一款新作的手工胭脂,此胭脂名為“鵝梨之香”,相傳為永安王府的寶璋郡主的特調!
而且限量,一共賣三千篋。
胭脂一發,被聞訊而來的各家貴女大小姐們迅速搶購一空,眾人好奇:這寶璋郡主,瓶子裏賣的是什麼葯?
她調的胭脂,果真有下人們說的這麼好?
那胭脂,打開蓋子便是一股奇異的花香,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花,但氣味聞着十分怡人,點塗在臉上也是異常清涼舒爽,襯得人鮮艷漂亮。
至於那鵝梨香的貨架,也擺了才一天不到,就撤了原本的牌子,用黑墨大字寫“已售空”。
沒搶到的貴女望眼欲穿,心急得很,巴巴地瞧着自己手裏的胭脂,只覺索然無味,連吃飯都不香了。
——
那日的少年一直沒有來。
謝婉凝心裏起了疑,命人去尋的同時,再度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