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一次送林林去幼兒園,才知道有那麼遠,都不記得轉了多少次公車,過了多少條街了。蕭姐說得沒錯,我自作自受地挑選了一件苦差事。

一路上,林林不停地問我還有多久,但她不叫我“爸爸”,她不習慣,還老用一雙大眼睛好奇又畏懼地盯着我,要和我說話就跑過來拉我褲管兒。

可能是我不夠和藹,很少說話,很少笑吧。

我們好像很難建立起親密感,我從沒要求過她叫我一聲“爸爸”,我沒有資格,就連向幼兒園的阿姨介紹我們的父女關係時,我都支支吾吾,底氣不足。

當初的雅林是怎麼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呢?她看起來那麼小卻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上班族了。雅林很少對別人講她自己,尤其是講她的過去,儘管不如我這般隻字不提。但她對我講過,在我請她吃飯的那天。

***

那個中午,我在河銘中學大門口等到了她,帶她進了一家餐館,找了個靠窗的安靜位置,相視而坐。

我問她喜歡吃什麼,她說你點吧,我不懂。我只點了些平常的便宜菜,怕點到貴的或者她沒見過的,會在無形中給她一種壓力。

我點了菜后,穩如泰山地坐着,絲毫不提那件正事。而她似乎更着急,等了一會兒,就直截了當地問出了口:“你不是要說事情嗎?”

我正視她:“這件事,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

“你不帶心心來,就說明你知道這件事與她有關。”

“我是猜的,”她皺着眉頭,“那個頭兒——就是他們叫‘宏哥’的那個,我最初也以為他是流氓,可是後來發現他想抓的人只有心心,對我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所以……”

她不說了,因為我突然發出了笑聲——她最後那句話幾乎是在變相地陳述自己的美麗。我一笑,她立刻就意識到了,臉有些紅,撇撇嘴,向窗外望去,紮起來的頭髮甩到一邊,輕輕地搭在肩上。

我滿足地欣賞到了她有些窘迫的樣子,那樣子讓我聯想到她的年齡。

桌上的菜剛上齊,我便開始對她從頭講起,從我如何發現了火災的真相,如何得知潘宏季還要對舒心趕盡殺絕,一五一十地,全數講給了她聽。她的驚訝和恐慌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第一反應也同我當時一樣,馬上問:“那我們為什麼還不報警?”

“你們可以報警。”我回答,“我甚至可以做你們的人證。但我能證明的只有兩點:一,潘宏季在出事的幾天前去過舒家,二,他昨晚襲擊過你們。但這些並不能證明火是他放的,連事發當天他去過現場都無法證明。他最多因為昨晚的事被抓去拘留幾天,隨便編個幌子,不過就是個猥褻未遂的罪過,沒什麼用。”

“警察不會去調查放火的證據嗎?這麼大的火災,很多人都受影響了。”

“當然會。警方有豐盈的案底,其實早就明白怎麼回事了吧,至今沒有抓人,想來也只能是因為一點兒證據都沒有了。”

雅林抿了抿嘴,接過話:“嗯,確實。其實警察早問過話了,出事之前發生過的事,凡能想起來的,心心都交代了,包括送傢具的人。”

“那看來,警方早就調查過潘宏季了,但結果是一無所獲。從這一點看,你們現在報不報警,可能區別不大了。你能明白的吧,像豐盈那樣有勢力的公司,樹大根深,門路很多,就憑我們,沒有辦法搬倒他們,硬出頭,反而容易招來殺身之禍。”

雅林聽懂了我的話,但這太過於殘酷的事實叫她十分難以接受:“那心心該怎麼辦?就這樣任人宰割嗎?”

“你別急,這案子一定會調查下去的,總會有眉目的,只是時間可能長些,拖上個一年半載,甚至更長。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證心心的安全。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離開平城,去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最少也要先避開這當口。這案子該怎麼辦,等把心心保護好之後,我們再來想辦法。”

雅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好,先躲開的好。”

“我想過了,心心還在上學,不管去哪裏,學總得接着上,而且她還未成年,總得有學校接收她,才好安置。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給她辦個轉學。河銘中學是所私立學校,不是很正統,轉學的話,手續應該並不複雜。最好辦得神不知鬼不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你們那校長,不知道好不好說話,如果他肯幫忙,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聽了我的話,雅林一副犯難的樣子,我猜她肯定也知道,那個鼎鼎大名的廉大老闆,從來就沒人表示過他好說話。

“我可以試試看,我以前跟廉老闆打過一次交道,見過一回。”我雖然這樣說,但心裏明白,所謂的一次交道,其實就是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而已。而就算這位大老闆真的認識我,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裏,更別提求他幫忙。我說這句話也就是想給她個安慰,若她真要我幫她去找廉河銘,我還得回頭再做計較。

但雅林的回答卻讓我吃驚不小,她竟然說:“不用了,謝謝,我自己去找廉校長就行。”

我不自覺地打量起她來,她怎麼突然變得那麼幼稚,還是她對這位校長的為人一無所知?

我半開玩笑道:“這麼說,你們很熟了?對了,你上次還去醫院探過病呢。”雅林不作答,我又說,“一定很熟吧,那學校一般人可進不去。”

在河銘中學教書的人,大都是廉河銘的關係戶,凡他生意上有來往的人,都可以把稍有些文化的遠親近鄰送去那裏教書,這也是那學校秩序混亂的一大原因。雅林為什麼去了那學校教書?她怎麼進去的?她真有那種關係嗎?如果有,又為何只有很少的工資,在經濟上如此困難?她身上的未知壯大了我的好奇心,越來越難以克制。

“一般人在平城是不好混的,但是你有本錢,你漂亮。”我接着試探,“你可以弄個好點的工作,當個營業,賣點東西,肯定比現在好,完全不必去那兒教書,託人幫忙是很欠人情的。”

“我沒有託人幫忙。”雅林一口否定了我。見我一臉疑惑,她又微微地笑,那笑中有一股說不出的自嘲的味道:“你不是說,我有本錢嗎?”

本錢?相貌嗎?這於教書有何用處?雅林的話並不符合邏輯,但她似乎想隱諱些什麼,並不想把這件事說得那麼清楚。既然她迴避,我也不便再作糾纏,這畢竟是她的私事。

而關於我不得不告知她的事情,已經交代清楚,於是我開始問一些別的:“你家在哪兒?”我不否認,那是我請她吃飯的另一個目的。

“在南邊兒,有山有水的地方。”她回答。

“那你一個人來這麼遠的地方,你父母不擔心啊?”

她低頭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我沒有父母。”

***

我幾乎已經淡忘了雅林當時的表情,她向我談起她的過去,我才知道,她也有着與我相似的在孤寂和痛苦裏匍匐前行的童年。

“父親和母親從小在一起長大,是親梅竹馬那種。母親是個聽話的學生,直到像我這個年紀,跟父親有了那種關係。”她講着,眼神裏帶着一種回憶的色彩。

我問他們是相愛了嗎,她說是,然後又笑笑:“可是那是件糟糕的事,我外公外婆堅決反對他們交往。”

“為什麼?”

“因為父親只是個小混混。”

我立刻明白了,這是一樁家世問題。但即便是個俗不可耐的故事,只因為是她的故事,依然會勾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雖然阻礙重重,母親卻非常堅定地要和父親交往。父親很感動,便和母親海誓山盟,要相守一輩子。可是越來越多的事不停地給他壓力,讓他不得不想到生為男人的責任。母親的生活條件比他好多了,他不能讓母親跟着他過苦日子。他發誓要掙很多錢,讓母親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於是,他悄悄跟着打工的團隊離開了家鄉,只留了一封信,要母親等他回來迎娶。可是,他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變心了?”

雅林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沉默片刻后,她繼續道:“父親走的時候,還不知道母親已經懷上孩子了。外公為這事惱羞成怒,拿起晾衣棍打母親,打得母親都出血了。”她停了停,長吁了口氣,“他們都以為孩子沒了,母親也以為,對家人絕望透頂。於是,母親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也是一走,就再也沒有回去。”

“她沒有去找你父親嗎?”

雅林搖了搖頭:“她並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裏。為了不被抓回去,她走得很遠,很堅決,而且特地跑去那種偏僻的小地方。書也不念了,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毀了。”

雅林的話忽然間充滿了悲哀,我們彼此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過了一會兒,我問:“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母親在一個叫萍灘的小鎮生了我。那裏,就是我的家鄉。”雅林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凄楚的笑容,“如果沒有我該多好,母親也許會慢慢忘掉父親,和別的男人相愛結婚。可是,那孩子偏偏沒有掉,賴在她肚子裏,讓她永遠都擺脫不了父親的存在。也是因為我,母親的青春時代完全在艱辛的討生活中度過。她的負擔太重了,因為我一生下來就有病。”

“遺傳嗎?”

“不知道,母親說是外公打的。”

“那你沒有去治療嗎?我聽說,這種病可以做手術的。”

“我小時候癥狀一直不明顯,都是後來學校體檢才發現的。醫生說做手術還來得及,但得去大城市大醫院,得花一大筆錢。母親哪有那麼多錢,她孤苦伶仃在異鄉帶着我,也找不到願意借給她錢的人。再加上我看起來跟別的孩子也沒什麼區別,就選擇了保守的藥物治療。就是這樣都很難堅持,這是要花錢養的病。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已經不適合手術了吧。”

雅林的話充滿了苦澀的味道,那種味道傳到我心裏變得更加酸楚。那時,我還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缺乏體會。如果今天的我回到那個時候,也許能同她探討探討。而當時的我,只能不深不淺地嘆一句:“吃了很多苦吧?”

沒想到,這句感嘆竟讓雅林覺得感慨。後來雅林告訴我,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她,哪怕只是隨便問問,那是一種冰雪融化了的感覺。

雅林再正視我時,眼裏已經有了淚花。但她的笑容不自覺變得很甜:“我這病其實很少犯的,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就是犯了,吃點兒葯就能好,跟常人沒有多大區別。我平時很注意,不參加過重的體育鍛煉,也不會情緒激動,所以別人覺得我很文靜。”

的確,她就是她表述的那個樣子,很文靜。

“昨晚是你病得最嚴重的一次嗎?”我問。

“不是。”她的眼睛又籠罩了一層煙雲,“我十四歲那年病得最重。因為那一年,母親積勞成疾,離開了我……”

“……”

她並沒在這裏做過多的停留,繼續講了下去:“因為我成績好,一邊上學,一邊給別的同學補課,再加上政府發了點兒救濟金,就又勉強上了四年學。”

“那後來怎麼不上了?還是因為錢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也算是吧。其實我沒去參加高考,主要還是因為我這種情況,大學是可以拒收的,能報的專業也很受限制。而且,我也……我也不想再念書了。”

“所以你就到平城來找工作,想繼續一個人生活?”

她把視線移到窗外,沉默不語。

“太難了,雅林。一個人,想在平城待下去太難了,何況你還有難處。你應該去找你外公外婆,那麼多年都過去了,他們不會不管你的。”

雅林苦笑了一聲:“我知道,可我沒法去找。母親從來不提她家的事,我連她是哪裏的人都不知道,她連戶口本都沒有。”

“……那……你父親呢?你沒有想過去找他嗎?他應該會很疼你的。”

雅林又一次沉默,微微張着嘴,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有家了是嗎?你不想去打亂他的生活,是嗎?”我問得特別輕,特別緩,生怕問中了她的傷心處。

可雅林,只是再一次搖搖頭。我看到她眼中泛起點點的淚光,然後她哽咽着說:“他也不在了,後來母親託人去老家打探過消息,才聽說他在外打工的時候,出了意外。”

我突然間沒有了語言——雅林,真的,徹底的,在這個世界上,舉目無親!

我終於理解,雅林對我講這些,並不是想要得到我的同情和幫助,也不是礙於我幫了她的情面。她只是太孤單,太需要向人傾訴了。

“吃點東西吧。”我向她碗裏夾菜,想緩和一下悲傷的氣氛。

她很快理了理情緒,對我微笑。

我說:“你可以交些朋友,有朋友就不會孤單了。”

她捋了捋耳邊的頭髮:“我很難交到朋友的。別人喜歡玩兒的,什麼打球啊、旅遊啊、看電影啊,對我來說,都是被禁止的。誰會跟這麼無聊的人待在一起?”

她輕鬆地笑着,彷彿並不為此感到困擾,於是我也看似輕鬆又頗有意味地回了她一句:“我會。”

雅林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中有幾分詫異。“你會煩的。”她最後說。

我低着頭,笑而不答。等我再抬起頭,突然間與她四目相對,她就把臉轉到一邊去了。

“其實我也不是平城人。”我尋找了一個共同點。

她撇嘴笑:“我知道,你一點兒平城口音都沒有。”

“是嗎?”我也跟着笑,“但我肯定比你更熟悉這裏,改天帶你去逛逛平城怎麼樣?就是那種有林子有水的地方,我也喜歡那種安靜的地方。”

雅林想了想,這次,她沒有再回絕:

“好啊。”

***

後來的一段時間裏,我如願以償地幾次約到了雅林,帶她出去逛平城。我才發覺,原來平城也有那麼多好地方,不是人山人海的景區,只是一些無人問津的荒涼處。那些郊區一望無際種滿玉米的田野,那些清澈見底的人工河,都有過我們的足跡。

我第一次去她住的小院兒接她,她拿出我替她買葯的錢無論如何要我收下。我拗不過,開玩笑說:“那我們出去玩也要花錢,你也打算還呀?”這句話剛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她會不會因此不跟我去了?或者勉強跟了卻始終為花錢的事耿耿於懷?

雅林的臉有些紅,但她的回答卻讓我寬了心。她用幾分不講理的語氣說:“那不一樣,那是你要我跟你一起去的。”

我們相視而笑。

但她的玩笑也就到此為止,在我面前,她始終保持着客氣,左一聲謝謝,右一聲對不起,好像心頭繃著一根線,生怕越過去。我也不急,不過她划的那根線,於是我們相處得近似於知心朋友。

只不過,我知她,她並不知我。我聽過了她的童年故事,卻絕口不提自己的,於是同病相憐的憐惜感,就只在我這裏有。

我們常常聊到舒心的情況。後來她們的確聯絡過警方,潘宏季甚至被帶去派出所問過話。

關於火災當天的說法,潘宏季的陳述無懈可擊,還能拿出人證來證明自己根本沒去過現場。而葬禮當晚的所作所為,也同我預料的一樣,被描述成了一場因醉酒起了色心,碰巧犯下的過錯。那場火災的起因,警方至今公之於眾的,都是意外事故,連人為縱火都無法證實,更別說鎖定潘宏季了。在毫無實證的情況下,他只被拘留了幾天便放了出來。

無奈,舒心只能走,還得快點走。

只是一個月了,雅林都沒有找到機會去找廉河銘談轉學的事。其實這是意料之中的,廉河銘本就是個大忙人,來無影去無蹤,校長的寶座只是頂官帽戴戴而已,他一年到頭都不會在校長辦公室里出現幾天。可當我再次提出幫忙聯絡廉河銘的時候,雅林卻又再次拒絕了。

既然如此難以尋人,她為何要固執地堅持自己去找呢?我甚感不解。

***

一個月的相處,我們多少走近了些,於是我打算送她樣東西。她連個手機都沒有,聯絡都不方便,便決定送手機。

但要雅林接受這個禮物卻不是件容易的事,當她全無察覺地跟着我進了手機店,還笑着問我:“你來這兒做什麼,想換手機?”

我輕聲笑,不回答,物色着櫃枱里展出的樣品。

“你那手機不是好好的嗎?”她又說。

這回我轉過頭,淡淡道:“你選一個吧。”

她臉上的笑就變成了驚訝,望着我半天不說一句話。

如我預料,那天我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說服了她。我從來沒有那麼耐心地勸過誰,勸說的語言和列出的理由,都山窮水盡到了前言不搭后語的地步。而雅林無法拒絕的,其實只是我的誠意。

我對她說:“雅林,你不能沒有手機,萬一你突然病了,身邊沒人,連電話都打不了,怎麼辦?”

我曾提出想帶她去醫院全面檢查一番,她斷然拒絕了,說自己好好的,反正到了這個年紀也無法根治了,沒這個必要。此刻我再次表露出對她身體的擔憂,她便靜靜地看了我很久,終於沒再堅持。

她只選了個便宜的,出店時,緊緊地攥在手裏,生怕掉下去摔壞了似的。

我不看她,幾步走到前面,暗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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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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