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第五章(1)

我從潘宏季手裏救出雅林后,張進罵過我一回:“你小子忒不是個東西!看你都幹了什麼好事,惹誰不好,惹那姓潘的作甚?那可是個敢殺人的,你跟他作對,能有好下場?都教你了,低調,低調!還管起閑事來了,這仇還不得結大,老子怎麼替你打圓場啊?”

“我有數,自己應付。”我淡淡道。

他翻動着眼皮上下打量我,狠罵了一句:“傻叉兒——!”

張進的擔憂,我不是不知道。我們都不熟悉潘宏季,他下手又狠辣,即便我還算是長慧的人,也料不定他會怎麼報復我。他懷疑我是姦細,但這無憑無據。我救下的人並不是舒心,我可以編出很多理由來解釋為什麼要救雅林,他抓不到憑證,就不可能大做文章讓杜經理處置我。我只擔心他會私底下報復。

那之後我一直小心提防着他,同時發現他也在堤防着我。表面上,他不跟我動怒,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凡我在場,他說話都會變得滴水不漏。

另外,我還發現潘宏季竟開始同易軻走近,他們時常坐在一起喝酒,稱兄道弟。我很納悶,潘宏季是怎麼在易軻這個毛頭小子身上找到共同語言的?易軻看着牛氣沖沖,但真要他握着刀子捅向誰,他未必有那個膽量;而潘宏季恰恰相反,他可以做出人畜無害的樣子,卻殺人不眨眼。這兩人是怎麼拉幫結派的,我好一番思索,才找到了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共同的敵人:我。

一個為利,一個為情,這對組合大概就是所謂的同仇敵愾外加各取所需。初來乍到的潘宏季可以利用易軻在這塊地盤上的勢力,而易軻則十分中意於潘宏季對我的仇視。這樣想來,潘宏季看似按兵不動,實則正在步步為營。他在積蓄實力,等待機會,直到某一天時機成熟,再對我還以顏色。

真會咬人的狗是不會對着你狂吠的,這便是潘宏季此人難對付之處。沒有同這等角色打過交道,我心裏沒底,也只能小心至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了。

***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蘇也從遙遠鄉村打來的電話。

蘇也走了一陣子了,除了剛到的時候和我報了聲平安,之後幾無聯絡。但前兩天,我卻收到了她寄來的信,足足16頁紙,寫滿了她在那邊的各種生活瑣事,工作煩惱,就像日記一樣。我很驚訝,我以為她會悄無聲息地一個人度過半年,走出陰影,卻發現她正在不知不覺之中,把我當成了精神支柱。

我當不了這個支柱,這讓人不安。我採取了默然應對的方式,兩天後,她卻直接來了電話。

“海冰,你收到信了嗎?”她問我。

我只能生硬地答了聲:“嗯。”

我一個字都沒多說,她便也沒再說,雙方沉默了一陣。過了一會兒她說:“大概半個月後,單位有事要我回去一次。”

“哦,挺好。”

“你高興嗎?”

這問話很突兀,我愣住了沒回答。

“你到車站來接我好嗎?嗯……東西很多。”

我遲疑了下,還是應了:“……行。”

好歹還算朋友吧,倒不至於太絕情。只是我有些驚,蘇也其實一直都這樣直接,我從前應對得游刃自如,現在倒畏首畏尾,不坦然了。

***

平城進入深秋後,開始變得嚴寒,北風颳得人望而生畏。我怕雅林受不了戶外的寒冷,漸漸減少了帶她出去的次數。

有天晚上,她在電話里對我說:“海冰,你知道廉校長要辦生日宴會嗎?”

我其實挺不習慣雅林那麼恭敬地管廉河銘叫校長,幾乎沒人會打心眼兒里承認廉河銘此人做得了校長。大多數人在廉河銘面前能服服帖帖地叫他廉老闆、廉先生、廉總,但私下裏卻是鄙夷之色,能叫他全名已是客氣,多數情況下,比如張進,張口就是“那個‘姓廉的’”。

雅林提到的那件事其實已經在圈子裏鬧得沸沸揚揚了。廉大老闆要辦四十大壽,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據說這是廉河銘事業有成以來聲勢最大的一次,大街小巷各種層面的人無不議論紛紛。對許多人來說,這可是千年不遇的和那位大老闆套近乎的機會,但有一個人卻愁眉苦臉——易軻。

自從易軻對廉河銘大打出手以後,就一度膽戰心驚,怕被報復。他哥已經為這事操碎了心,對廉河銘點頭哈腰賠不盡的不是,廉河銘才總算答應不再跟這個毛頭小子計較。易軻深知自己闖了大禍,不得不認慫,但他又自覺了不得慣了,非常不滿廉河銘的欺凌和傲慢,總想逮着個機會再偷偷把這賬討回來。他甚至把潘宏季拉到了他的陣營,成天對着他嚷嚷自己有多不甘心,期盼着“有勇有謀”的潘宏季能給他支個招。但在我看來,為幫易軻出氣而得罪廉河銘這種蠢事,潘宏季絕不會真干。

長慧這圈子的人都收到了請貼,包括我。杜經理替我們出面作了禮,到時我們只管帶上一張嘴,去大吃大喝就行。易軻會不會去祝壽我不知道,但我對這種場合向來不感興趣,就沒打算去過。

然而,我卻聽見雅林說:“其實,我挺想去的。”

我愣了好半天才答上一句:“你在開玩笑?”

她不說話了,她應該知道這簡直是荒謬。能參加廉河銘大壽的都是些什麼層面的人,她又不像長慧這些人這般有老大帶着,就是砸鍋賣鐵也送不起一個像樣的禮。

我忍不住問:“你為什麼想去?為了心心轉學的事?”

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

也許我不該那樣問,她是費了好大功夫才鼓起勇氣對我說出口的吧。於是我改變了思路:“你要真的想去,我可以幫你。我本來是要去的,你可以跟我一起,也不需要再單獨送禮,這樣行嗎?”

雅林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了:“海冰……我……我……”

“沒什麼,我很容易就能帶你去,大不了被人說說閑話。”我話語輕鬆。

雅林沒再說什麼,她似乎哽咽得連謝謝都說不出來了。

可我雖答應了她,那一夜卻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睡——仔細思索后,我發現這是個糟糕透頂的餿主意!

別說讓潘宏季看到她會風險重重,我也極不希望她看到我身邊有那麼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她不是蘇也,始終呆在學校那種簡單的環境裏,不可能接受得了這群社會化的人。她一定會受不了那些沒有分寸,盯着她瞧的眼神。

況且,即便她真的去了,她就能同廉河銘說上話嗎?能達到目的嗎?現場賓客千千萬,廉河銘只怕根本沒工夫搭理她。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再後悔,也只能望洋興嘆。

***

我苦惱着那個收不回去的承諾,卻就在幾天後意外得知,事情已經生變。

那天我突然接到了舒心打來的電話,她用的是公用電話,急匆匆地要約我,說有話要跟我講。我去了她們住的小院兒門口,舒心一看見我就跑過來。她有幾分高興,但那高興蓋不住原本稚氣的臉上佈滿的憂鬱。

“雅林在家嗎?”我問。

她搖搖頭:“羅老師出去了。”

“她知道你找我?”

“她不知道。”

我愣了下,道:“有什麼話進屋說吧。”

“我們另找個地兒好不好?我瞞着她找你的,我怕她會回來。”

這麼神秘,還不能讓雅林知道?

我困惑着把她帶到小院兒背後的一片空地上,舒心就在那裏對我講述了她們和廉河銘之間發生的事,我這才知道,原來不等壽宴,雅林和廉河銘已經碰上面了。舒心講得傷心極了,講着講着就開始痛哭流涕。

***

那是河銘中學剛剛舉行完期中考試的第二周,廉河銘例行公事地去開了個期中總結會議,蜻蜓點水般地視察一下他投資的這項巨大工程。這是雅林找廉河銘的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能錯過,於是她已經上完課走出了校門都又折了回去。雅林得知廉河銘來了學校的時候,廉河銘已經在會議室里了,她便把舒心叫來了學校,兩人一起在會議室門口等。

會議室門口沒有椅子,她們只能站着。會議比想像的漫長,已經過了正午還沒散,只聽到裏面不時傳來陣陣掌聲。雅林背靠着牆站着,時刻注意着那扇門,偶有人出來,她就會仔細瞧瞧是不是廉河銘。舒心有些累,一會兒蹲着,一會兒站起來放鬆下發麻的雙腿。

又出來了一個人,但並不是廉河銘。那人剛從她們面前經過,雅林便站直了身子,恭敬地問:“請問,廉校長還在裏面開會嗎?”

那人打量了一下雅林,多半以為雅林只是個學生,嘴都捨不得張一下,“嗯”了一聲就走開了。

雅林又問:“請問,您知道這會還要開多久嗎?”

那人卻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雅林沒再自討沒趣,她明白,像廉河銘那種層面上的人大多都是這副高傲的模樣,便也沒生氣,只是習慣性地撇撇嘴。

舒心則不然,睜着一雙大眼睛使勁瞪了那人一眼,又見雅林不言語,憤憤地說:“羅老師,我們走吧,這怎麼等都沒個頭兒。”

雅林回過頭來對着舒心:“這事兒總得辦的,你要是不想等,就先回去吧。我看也開不了多久了,他們也得吃飯呀。”

雅林說著還笑了笑,舒心真不知道她怎麼那麼有耐心,又有些不快,便再也攔不住嘴裏藏了好久的話:“羅老師,我不想轉學!”

這不是舒心第一次坦白,卻是最堅定的一次:“我不要你為了我去求人,廉校長肯定也不會給你好臉色!”

“心心,別這麼任性,咱們不都說好了嗎?”

“可我不想和你分開,不想一個人去別的地方。”

雅林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呀,你說話呀,我不走!”

雅林再回過頭來看舒心時,目光在一剎那間有些凝重,然後又慢慢變得柔和:“你要是只因為這個,那我就放心了。”

“什麼意思啊?”

“這次辦完轉學,不管你要轉去哪兒,我都和你一起好不好?我也不呆在平城了,好不好?”雅林笑着,像哄孩子一樣對她說話。

這是雅林第一次說要跟她一起走,舒心呆了,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話:“你……不要工作啦?”

“那有什麼辦法,你那麼捨不得我。”她話語寵溺。

“……可……可是……你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舒心嘴上反駁,心裏卻止不住欣喜。

“找工作不就是為了留在平城而已嘛。”

“可是,你不是說你挺喜歡平城嗎?這麼快就走掉了……”舒心開始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咬咬牙,堅決地搖頭道,“不,羅老師,一個人就一個人,我自己走,不要你離開這兒,你上平城多不容易啊。”

雅林頭靠着牆,沉默了一刻。

舒心手抓着衣角,望着她,心頭隱隱醞釀出一絲苦澀。

“心心……”雅林輕輕叫了她一聲,“我來平城不是想來定居的,大城市的生活節奏太快了,你知道,我不適應的。”

“那你為什麼還大老遠跑來?”

雅林停了片刻,彷彿在作最後的確認,然後才回答:

“我只是來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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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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