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2)
蕭姐說要見面的地方,在幼兒園附近一個僻靜的咖啡館裏,不僅整家店都僻靜,她還特意找了個單獨的小間。
我滿心詫異,一進門,就看到她一臉嚴肅地坐在那裏。桌上擺着兩杯咖啡,都不大冒熱氣,應是已經端上來許久,她卻一口沒喝。
我關好門,走進去坐到她對面,她對我低了下眼瞼,就算是打招呼了。
“晚上就走?”見她一反常態,我問得小心。
“嗯。”她應了一聲。
“一個人走?”
“不,我先生來了。剛才我們是一起去的公墓,現在他到別處等我去了。”
我心頭一擰,一定要我把林林送去幼兒園,又特意把她先生支開,什麼事如此大張旗鼓?
我看着她問:“有什麼事,你說吧。”
蕭姐將目光投過來,眉間微皺,眼眸中,儘是凝重。她看了我片刻,低下頭去嘆了口氣,雙手放到桌面上,用力握了握咖啡杯。她端起杯子湊到嘴邊,卻在遲疑后,還是沒喝,又放了回去。
“我考慮很久了。”她開口,“這一年,我都在很仔細地觀察你,很仔細,很仔細。但我要走了,只能看到這麼多了,希望做這個決定,並不是倉促的。”
我摸不着頭腦,靜靜等待下文。
停頓了半分鐘后,蕭姐閉上眼,低聲說了句:“擅自做主,雅林別怪我才好。”
“……雅林?”我茫然,“跟雅林有關?”
她低眉看着咖啡杯,似乎很排斥和我直面相對,額上的皺褶也驟然加深:
“海冰,我要告訴你,四年前的……真相。”
***
我手中的咖啡杯輕輕晃了一下,一股濃烈的咖啡順着外壁滑到杯底,滴落了幾滴到桌面上。我從旁邊扯來一張紙巾擦了擦,手上擦着,腦子裏卻嗡嗡作響。
真相?四年前,還有什麼真相?
蕭姐的頭髮原本整整齊齊地挽在腦後,但她剛才說那句話時,不經意將手指插了幾根到頭髮里,此刻拔|出來,豎好的頭髮就弄亂了些。她急促地想把頭髮整理好,卻越弄越亂,只好一把摘下發套,索性將頭髮披散下來。
披散着頭髮的蕭姐,顯出了同一向溫婉知性的她大相逕庭的一面,彷彿此刻,她是一個心中埋着萬千糾結的賭徒。
“當初,宋琪已經逃跑,范青芸的藏身之所也被找到,判罪只是早晚的事。”她抬起頭,直面向我,“即便如此,雅林還是選擇了最激進的做法。你知道為什麼嗎?”
從蕭姐的眼神中我能猜出,這問題的答案一定是道驚天駭雷。
我下意識喝了一大口咖啡,本能地逃避:“她在信里說了,她的身體……等不了了。”
“就為了親耳聽到宋琪認罪,為了復仇的快感,就能丟下你去冒險嗎?”蕭姐反問,字字尖厲,“海冰,你真的覺得,雅林會狠得下心這麼對你嗎?”
我心頭瞬間激起千層漣漪!雅林,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也相信她不捨得,可是……
“……她不就是……這麼對我的嗎……”我的聲音有些啞。
“不是的!”蕭姐堅決搖頭,“她利用遠山別墅里的竊聽器設計了宋琪,可既然騙得到他,為什麼不直接通知警方去抓人,偏要讓自己被抓走呢?我也是後來才明白過來,她那樣做,是為了守住一個秘密,一個不能讓你知道的秘密!”
我突然一口氣喘不上來,胸口堵得發慌。又是秘密?又是騙局?雅林又對我撒了什麼謊?她都不在四年了,足足四年了,還有謊言留到今日?
屋子裏明明開了空調,我卻滿背都是汗,在蕭姐正要開口繼續時,慌張地打住了她:“我……我要杯冰水。”
蕭姐看了我兩眼,起身走出小間。不一會兒,她端來一杯放滿冰塊的水,遞給我。
我接過來就一口氣咕嚕咕嚕喝了個乾淨,零度的低溫下肚,才覺大腦稍微冷靜了些。
蕭姐重新落座,神色依舊嚴肅:“上次我給你看過林林生母的照片,你還記得她。那你還記得,雅林當初是怎麼和你講她的嗎?”
“你說……伍雲?”我回憶着,“我只知道個大概,她為了給亡夫生遺腹子,跟家裏鬧翻了,連孩子都不願給他們。”
蕭姐靜靜地看着我,眼中,浮起一層深深的幽暗。
我的手緊握着滿是冰塊的玻璃杯,有些抖:“……難道……不是真的?”
她的嘴角輕輕一顫:“雅林是不是跟你說,醫院開了張假的死亡證明,讓伍雲的娘家人以為孩子死了?你真的相信,沒有見到孩子,憑一張證明就可以瞞天過海?你真的相信,天底下會有害得女兒難產至死,然後整整四年都對外孫一無所知的父母?”
我忽然感到恐懼,好像整個天地都要顛倒過來!
“雅林告訴你的故事,前半部分是從伍雲那裏聽來的。的確是因為伍雲,雅林才從失去孩子的悲傷中走出來。但在她們接觸了一些時日後,雅林卻私底下和我說,她覺得伍雲,有些奇怪。”
“……奇怪?”
“那些日子,你在河銘公司忙得不可開交,她不想惹你憂心,就沒和你說。她提出了兩點奇怪。
第一,伍雲住在婦產科的病房,那棟樓離得很遠,她行動不便,卻偏要跑到心血管內科的樓頂上來,在那兒結識了雅林。醫院裏有個池子,病人都去那兒散步,沒有跑到其他住院樓樓頂的道理。
第二,伍雲看起來十分開朗,總是有說有笑,但雅林卻偶然發現,她在和其他人交往時,表現出來的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冷漠,又憂鬱。這兩種性格太矛盾,雅林懷疑,伍雲在她面前的時候,都是在假裝。
於是我去打聽了一下,產科的熟人告訴我,伍雲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根本不需要住院,是她自己非要留在醫院的。種種跡象表明,伍雲是在故意接近雅林!”
“……!”
“你還記得,有一天,你被雅林燙傷了嗎?”蕭姐說到這裏,眼眶有些紅了。
我記得,那天雅林很奇怪,她說伍雲被娘家人強行帶走了,她很傷心,但那果然還是一紙謊言吧!
我望着蕭姐,連點頭的動作都變得吃力。
“但你一定不知道,雅林莽撞燙傷你的真正原因。”眼淚,從蕭姐臉上滑下一滴,她哽咽着說,“我現在就告訴你,那天,發生了什麼。”
***
那是伍雲同我們一起用晚餐的三天之後,下午四點左右,正在辦公室的蕭姐收到一條雅林發來的短訊,只有兩個字:“快來。”
那兩天李師傅走得早,病房裏只有伍雲在,介於對她起了疑心,蕭姐馬不停蹄跑了過去。
她跑進病房,看到雅林正坐在輪椅上,和沙發上的伍雲,一如既往聊着天。
她不明就裏地看向雅林,而雅林,在看到她的一刻,原本晴空一片的眼眸里,頓時騰起煙云:“蕭姐,麻煩你把門關上,過來坐。”
蕭姐心頭打鼓,默默關好門,坐到床沿邊。
雅林的目光轉過去,直直對向伍雲,毫無笑意:“雲姐,抱歉了。請你告訴我,你剛才在廚房那鍋湯里,放了什麼?”
伍雲臉色瞬間煞白:“雅林,你在說什麼呀?”她的手不自覺地抓緊沙發,嘴角僵硬地咧着,努力要笑,又笑不開。
“你以為我之前睡著了是嗎?沒有,我都看見了。”雅林的聲音全無起伏,平和中透着一股強硬,“我早就發現你有問題了,但不知道你是誰,想做什麼,只能小心注意着。我既然看見了,你說不說都沒關係,這裏是醫院,一驗就知道。我叫蕭姐來,是怕你會狗急跳牆,我應付不了。但我沒叫別人,就是給你個機會。雲姐,你要是有什麼苦衷,可以和我說。”
蕭姐這才明白怎麼回事,下意識望了一眼廚房,廚房裏,還“噗噗”響着湯汁沸騰的聲音。
伍雲的手止不住抖,神色中滿是驚慌和閃躲,上下兩排牙齒打着顫,吸了幾口氣,卻根本吐不出話來。
“毒藥?”雅林沉聲問。
伍雲不答,也不敢看她。
雅林緊盯着她,加重語氣:“致死的毒藥?”
伍雲像被電流擊中了全身,一個發顫,抓着沙發靠背倉惶站起來。她挺着個快要足月的肚子,蹣跚着身體朝前挪了半步,瞟了一下坐在一旁的蕭姐,又下意識退回去。她手撐在沙發邊的牆上,支着沉甸甸的身體,像跟木棍似的斜搭着。她喘着粗氣,眼神迷離,始終不肯回答雅林的問題。
不回答,便是默認。雅林眼中的煙雲加重了一層暗色:“那湯是李師傅給海冰做的,我是不喝的,所以你的目標是海冰嗎?你處心積慮接近我,是為了對海冰下手?雲姐,你難道是……宋琪的人?”
伍雲啞然了半晌。
漸漸地,她神色中的慌亂轉變成了哀傷,緊繃的身體變得癱軟,靠上了沙發邊的牆。她整個人都泄了氣,彷彿一個再無力抵抗的士兵,丟盔棄甲。
“你們不是……找不到范青芸嗎?”她低垂着眼,啞聲道,“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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