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1)

第九十章(1)

這是個晴朗的清晨,乾淨而清新的空氣中,飄着一股淡淡的雨後初晴的氣味。初秋的天空一望無際,一層薄薄的雲霧,正隨着微風朝遠方緩緩飄去。蒼山公墓的清晨十分寧靜,那片擺滿了密密麻麻墓碑的山坡,就映照在那溫婉的陽光之下,肅然中,又多出幾分生意。

四年過去了,我終於再次來到這裏,來到了雅林的墓前。

今天是個周二,也就是蕭姐說的,她刻意多留幾天想等到的日子——雅林的忌日……

***

我是帶着林林一起來的,來得很早,在墓碑前獻上了第一束花。

墓碑靜靜地豎在那裏,上面的照片,和刻下的幾個字,都保留着四年前的樣子。此刻站在這裏的我,已沒有了當時歇斯底里的悲痛,心中那個巨大的空洞裏,只剩下沉甸甸的思念。

我輕輕觸碰照片里那張笑臉,還是那般清澈,彷彿此刻,她就在我面前。只有石碑傳來的冰涼涼的觸感,才讓我清醒地意識到,這,只是照片。

我微微俯身,嘴唇觸到石碑邊緣,低聲呢喃:“雅林,我來看你了。”

微風吹起一旁的樹枝,幾聲“沙沙”的聲音傳來,像是回應。我直起身,抬頭朝樹枝看去。層層疊疊的樹葉,不規則地擺動着,陽光時不時從縫隙里灑過來,晃得人眼花。

雅林,你說過你會一直看着我們,你在看嗎?林林已經長成一個小丫頭了,會跑會說話,你看見了嗎?

不經意地,我朝着那些樹葉說出了聲音:“雅林,是你在和我說話嗎?”

無人回答,倒是一旁的林林糊裏糊塗地問起我來:“爸爸你在和誰說話?”

我低下頭,對着她稚嫩的小臉一笑:“和媽媽呀。”

林林愣愣地望着我,小嘴生疏地擺出喊“媽媽”的口型,吐出了一點聲音,卻沒能喊實。長到這麼大,她還從未對誰叫過這個稱呼,這個近乎全天下的小孩最早學會的稱呼,她卻到現在,還不會。

我把林林抱起來,讓她的臉靠近墓碑上的照片,對她說:“林林,看見了嗎?她就是媽媽。”

林林還不明白墓碑是什麼,她睜大眼睛獃獃地盯着照片,問:“那媽媽在哪裏呀?”

我將她的小手貼到自己的胸口,輕聲答:

“在爸爸心裏。”

***

陽光逐漸強烈,微風慢慢靜止,夏季還未完全褪去的熱度漸漸升騰起來。

我牽着林林的小手,領着她正要朝一旁的台階走去,抬頭卻看到,台階下方不遠處,一個手捧花束的女孩正站在那裏。

她微笑着看着我們,發現我看到了她時,朝我揮了揮手。

呵,四年不見,舒心都長這麼大了,長成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海冰哥,好久不見了。”她順着台階走上來,站到我們跟前。

“是啊,變了不少,差點沒認出你來。”我面帶微笑。

“你也變了不少。”她眉梢一斜,“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不大一樣了嗎?她指的,應不是相貌,而是狀態吧……

我還沒回話,便聽見她興奮地大呼:“呀!林林又長大了!”說著,她蹲下身去,伸手捏在林林的小臉蛋兒上,“哇!肉肉的好可愛!”

林林怕生,抓着我的褲腿想往後躲,卻沒躲過這個大姐姐伸過來的手,怯生生地任她捏着臉不敢動。

“林林,這是舒心姐姐,不是壞人哦。”我安慰似地摸摸她的腦袋,“乖,叫姐姐。”

林林一向不愛聽我的,這會兒也不肯喊人。舒心對她噘起嘴:“你這小傢伙,不記得我啦?上回還給你買過糖糖呢。”

我倒有些愣:“你見過林林?”

“見過啊。”她故作失望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不過已經是一年前了,難怪林林不認得我。”

“一年前?”

“嗯,一年前的今天。”

原來,舒心去年就來過了。

她說完,轉身走到墓碑前,將一大捧花擺好,雙膝觸地,雙手合十,喃喃細語道:“羅老師,又是一年了,你在那邊還好嗎?我真的考上警校了,已經開始上課了,一定是你在保佑我。我會好好努力的,也會過得很好,你一定要放心。”

舒心虔誠叩拜的樣子,讓我不免感慨。她是真的長成大人了,有想做的事,並且付諸行動,有藏在胸中的懷念,卻不耽於往昔。風雨過去,她身上鋪開了一彎彩虹,將未來的晴朗映照得熠熠生輝。雅林,若你真能看見,你一定很高興吧,當初給予她的庇佑和支撐,終是開花結果了。

叩拜完,舒心站起來,默默看着墓碑。

我問她:“你真的上警校了?”

她誇張地點了個頭,挺直身子冷不丁地朝我示範了一個軍禮,迫不及待地問:“像不像?”

我輕笑一聲,點了個頭。不過那姿勢同吳警官他們不大一樣,手掌向外翻得更多,便問:“是在香港?”

“是啊,我還挺喜歡那邊的,就回去了。不過我打算每年回平城兩次,一次看我爸媽,一次看羅老師。”

“嗯。”

“對了海冰哥,我還得好好謝你呢。雖然這麼講有點兒自私,但當初要不是你把那個殺人魔揍成了個傻子,這案子鐵定到現在還破不了,我就還得呆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沒辦法去想去的學校了。”

“什麼?傻子?”我有些懵。

見我一臉茫然,舒心抓了抓腦袋:“咦?不是嗎?警隊的吳叔叔說的呀,那個潘宏季當初被你打壞了腦袋,反應慢了好幾拍,多拐幾個彎兒就轉不過來,被他們稍微施了點兒計策,就把知道的有關豐盈的底細全抖了出來!就是那些東西最有用,才順利破案的。”

“他……腦袋壞了?”

“對呀,你說一個智商正常的人,知道自己反正都是個死,會出賣自己的老闆嗎?他老家還有個未成年的妹子在他老闆手裏呢,他掀了老闆的底,妹子差點兒被連累死。要是那麼好逼問,吳叔叔他們幹嘛不早抓了他,放任他那麼久?”

這倒真是不可思議,我當初不計後果的復仇,竟造成了這樣的陰差陽錯。難怪僵持了好幾年的大案,就在我入獄后的一年內,風馳電掣般地破開了。

“這真是……”實在不知該如何形容,我吞吐了一聲,“我還真是……頭一次聽說。”

“啊?吳叔叔居然都不告訴你。他那個人,老是一板一眼兒,肯定是怕你知道了居功自傲,不好好改造才不說的。”舒心一臉埋怨,說著又眼珠一轉,改了口氣,“哦——我明白了!吳叔叔肯定是理虧才瞞着你的。當時我聽說了這事兒,就說你是功臣,叫他們不能再讓你坐牢了,吳叔叔卻折損我,說我要是不改改腦筋,鐵定考不上警校。到頭來他連實情都不敢告訴你,高談闊論什麼法不容情,都是假正經。”

“噗……”不自覺地,我笑出了聲,眯起眼睛,“這麼說,我這三年牢,也沒白坐。”

我剛說完,便看到舒心一臉詫異。她盯着我看了片刻,撇起一邊嘴角,小聲說:“海冰哥,你笑得很開心耶。”

我臉上還未收回的笑意,頓時有些僵。我在牢獄裏時是什麼狀況,想來舒心是知道的,這大概就是她一直沒敢來看我的原因吧。她不知道,這一年,我已經越來越像個正常人了。

偶爾一笑,我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舒心卻像發現了新大陸,睜大眼睛朝墓碑瞅去,大聲說:“羅老師你看見沒,海冰哥笑了哦,你可該放心啦。”

***

舒心急趕着去機場,連留下來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我把她送上出租車,她揮着手對林林說:“林林,明年給你帶好吃的來,到時候你就5歲啦,你可得叫我了哦!”

林林倒是破天荒地對她笑了笑,笑完后,又靦腆地把臉埋到我懷裏。

送走舒心后,按照原計劃,我本該帶林林去公園玩,但蕭姐的一通電話打亂了安排。

“你們去過公墓了?”她問。

“嗯,去過了。”

“我一會兒也要去,你把林林送去幼兒園吧,我去完后,想跟你見個面。”

“……”我遲疑了一下,“幼兒園那邊,今天請假了,我跟林林說好要陪她去公園呢。”

電話那頭停頓了片刻,她的口氣多了幾分生硬:“我今天晚上的航班,走之前必須和你見個面,我有事要和你說,你還是把林林送去幼兒園吧。”

***

林林極不願意去幼兒園,委屈地哭了一路鼻子,我只好又搬出好吃的好玩的來哄她,卻不奏效。到了幼兒園我要走時,她就拉住我的褲腿不讓走。

“咱們明天再去公園好不好?今天是爸爸不對,明天咱們玩一整天好不好?”我哄道。

“嗚……晚……晚上去……”她抽泣着,一把鼻涕一把淚,話說得斷斷續續。

“今天晚上就要去呀?可是晚上,就沒有別的小朋友了哦。”

“不要……小朋友……嗚嗚……要和爸爸……爸爸一起……”

我摸摸她的小臉,笑道:“好,那就和爸爸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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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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