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識與身換,同行路未遠
見顧子湛沒有回答,楚瀾先慢條斯理的給她診完脈,又把她的手放到一邊。
起身坐在一把椅子上,好整以暇,與顧子湛四目相對。
顧子湛被她看的心裏發慌,手又開始不自覺的扯衣擺。心一橫,先照實說了:
“昨晚過後,我腦子裏確實多出了許多舊事。”
“楚師妹。”
楚瀾被她戳穿,心裏頓時沒了好氣。這傢伙果然是想起來了,竟連這個都記得了,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無趣。
只是她向來擅長隱藏情緒,顧子湛除了覺得她臉色更冷外,別的倒也沒甚發現。因着心虛,顧子湛還在那自顧自地解釋:
“但我不確定我到底是不是顧澈,可能因為我傷過腦子,我覺得我的性格和思維,與原先有些區別,記憶也有些斷斷續續。”
“而且我也真的不知道你說的那紫微星君是什麼。”
“不過我覺得,我可以先按照顧澈的身份活下去,也許,哪一天就能確定了呢。”
她可還記得對面這位的直覺那叫個敏銳,提前鋪墊些,也免得日後再被懷疑。畢竟,萬一被當作什麼“借屍還魂”的妖怪,可不是什麼好事。
卻沒有料到,她這半真半假的一番話,竟歪打正着了。
只見楚瀾思考一番,對着她點點頭,感嘆了一句:
“原來如此。”
又點點頭:
“你說的對。”
顧子湛不敢置信,自己似乎沒說什麼啊,怎麼忽然就“原來如此”了?
*
顧子湛不知道的是,其實在楚瀾心裏,已經經過了一場巨大的頭腦風暴。
她這次出來,本就是受了師父元晦道長的安排,要來尋找紫微星君入命之後的顧澈。
元虛道長與元晦道長是天樞門最後的傳人。天樞門篤信天命,亦十分擅長天象推演。早在顧澈幼時,他二人便算出,在顧澈十八歲生辰前後,將會有紫微星君入命。
只是這紫微星君降世入命之事,古所少見,至於被星君入命之後這人會是個什麼情境,元虛道長與元晦道長也不甚明了,楚瀾自然更不知道了。但根據元晦道長猜測,或許就是指紫微星君下凡,替代顧澈的神識,並賦予她紫微命數的意思。也因此,在發現顧子湛沒有顧澈的記憶之後,楚瀾便下意識的認為,對方就是紫微星君,也才會去向她行那一禮。
沒想到,那時的顧子湛卻自己露了馬腳。
緊接着,顧子湛一昏,醒來之後,也就是現在,又有了許多屬於顧澈的記憶。
加上顧子湛那番說辭,也使她有了猜測,也許,紫微星君入命的意思,不是仙君下凡,而是投胎轉世。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眼前的顧子湛,沒有仙君的記憶,卻又與原先的顧澈十分不同。所以,顧子湛才會說自己也無法確定是不是顧澈。
全部說得通了!
只是,這堂堂紫微星君的轉世,怎地看上去竟有些呆傻?
*
總之,顧子湛的這個解釋,在楚瀾自己強大的腦補之下,就變得通順了起來。
這兩人雞同鴨講之後,竟就把這事圓了過去。雖然,兩個人心裏想的根本沒一處相同。
屋子裏沉默了一陣。
顧子湛有點受不住悶,想起之前的話題,乾笑兩聲,說道:“你師父對你真好,什麼都願意同你說,不像我,我師父藏着許多秘密,什麼都不告訴我。”
楚瀾抬頭,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面對這麼一個獃獃的紫微星君轉世,她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磕磕絆絆答道:“元虛道長的有些事,恐怕不好同顧澈多說。”
畢竟,早知道一個人的命運無可避免地會被替代,又怎麼能對其明說呢。
於是,這個話題也被終結了。
空氣又一次安靜起來。
*
良久,楚瀾開口:“你先前受了傷,如今腦中尚有淤血,至少還得七八天才可散去。這期間須得靜養,就先在這家客棧里安頓下來吧。”
顧子湛眨眨眼,乖巧點頭。
楚瀾又說:“正好這幾天你初臨葵水,也好熟悉一下。畢竟你身份特殊,日後作男子打扮時,切不可漏出破綻。”
顧子湛心裏軟下來,依舊乖巧點頭。
楚瀾還是有些不放心,擔心這位仙君的轉世不懂俗事,又囑咐道:“不管你還能想起多少,你都得記着,你就是顧澈。原先的那番話,不許跟第二個人說。”
顧子湛感動的差點掉下淚來,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
仰頭看向楚瀾,顧子湛眼泛水光,乖乖用力點頭,“我記下了!謝謝楚師妹!”
楚瀾看她這樣子,忽然覺得這人好像她幼時養過的一隻扶菻犬,毛茸茸白乎乎,傻裏傻氣。
心中有幾分好笑,楚瀾伸手一點她腦門,“不許這麼叫我!我比你年長,叫姐姐。”
顧子湛從善如流,眨巴眨巴亮晶晶的大眼睛,喚道:
“楚姐姐。”
顧澈今年十八,正屆於少年與青年之間,但她長相稍顯稚嫩,再加上顧子湛眼神純凈,更顯年少,恍若如春日青竹般的少年郎。此刻這“姐姐”兩個字,竟偏偏被她叫出了軟糯糯的感覺。
楚瀾從未覺得顧澈的聲音好聽,此時卻被顧子湛這聲姐姐叫的有些不自在起來。
端起架子,又刻意板起了臉,朝令夕改道:“算了、算了,你就叫我楚瀾吧。”
說罷,轉過臉去,不再看她。
顧子湛正好看向她的側臉,女子清冷明媚的樣貌,深深印刻進了她的心裏。
鬼使神差,顧子湛喃喃道:
“我叫你阿瀾可好?”
*
從那天後,二人間的相處,也自然多了。
應顧子湛的要求,楚瀾對她的稱呼從“顧澈”變成了“顧子湛”。其他更為親密些的,則被楚瀾堅決拒絕了。
至於顧子湛對她的稱呼,楚瀾雖糾正了許多次,但架不住顧子湛不知悔改,最終也就隨她去了。
顧子湛便發現,楚瀾這個人,除了會偶爾捉弄她外,着實是個無欲無求、萬事不掛心的瀟洒性子。
在楚瀾對她的精心照料下,顧子湛頭上的傷好的很快,就是總覺得有些睡不醒。第八天傍晚的時候,楚瀾便來敲響了顧子湛的房門。
過了一會兒門才打開,就看到了顧子湛那張亮閃閃的笑臉。
“阿瀾,深夜來訪,有何貴幹啊?”
楚瀾看看天邊依稀尚存的晚霞,又看看顧子湛。
顧子湛臉上還有壓出的印子,顯然又是剛睡醒。擦擦口水,臉色漲紅,不好意思起來。
楚瀾壓下笑意,開口道:“你如今傷勢已無大礙,一會兒用過晚飯後,就早些洗漱休息,從明日開始,我們就要趕路了。”
顧子湛點點頭,開始提要求:“晚飯我想跟你一起吃。昨天的那道魚滑豆腐羹就很好吃,我今晚還想要。還有雞絲筍片、紅燴肚尖、清炒八珍......”
楚瀾淺淺一笑,將顧子湛的房門一掌合上。
顧子湛被帶起的風掃到臉,剛“嗷”了一聲,就聽到外面傳來一句:
“孤男寡女不宜同處一室,這些珍饈,顧公子你自己去夢裏吃吧。”
*
當夜,夜深之時,楚瀾提筆,沉思良久,匆匆寫好一封書信。打了個口哨,很快,窗外便飛進來一隻渾身靛青色、額頭一抹白羽的鷹隼,直撲向楚瀾。這隻鷹隼在桌子上立好,將翅膀一收,親昵地抵了抵楚瀾的額頭。
楚瀾笑開喚,“青鳶別鬧”,將信系在鷹的腿上,抬手拍了拍它的腦袋。這鷹立刻抖抖腦袋,隨後便振翅高飛,消失在夜幕里。
*
等太陽重新升起,顧子湛精神飽滿地出了門。
見到楚瀾與她那個叫見微的丫鬟,就咧開嘴,笑嘻嘻地跟人打招呼。
到了馬車跟前,見到這幾日給她們趕車的車夫,也一臉燦爛地打了招呼。一口白牙把那個面容黝黑看不出年紀的車夫都閃的愣了一愣。
跟着楚瀾上了馬車,顧子湛這幾天憋悶的久了,忍不住就開始說個不停。
“阿瀾阿瀾,我們現在是去哪裏?”
“京城。”
“阿瀾阿瀾,我們還要走多久啊?”
“三日左右吧。”
“阿瀾阿瀾,你在做什麼?”
“......看書。”
“阿瀾阿瀾,你在看什麼書呀?”
“......葯書。”
楚瀾被顧子湛的一口大白牙晃的眼暈,又被她煩的厲害,回答之後索性合上書本閉起眼睛,就差把“嫌你煩”三個字寫在臉上了。
但顧子湛這會兒心情正好,見楚瀾這樣也不惱。果然,人長得美連板起臉都這麼好看。
摸摸自己的腦袋,顧子湛把頭轉向一旁繡花的婢女見微。
“見微姑娘,你這是繡的什麼?”
就看見微極為利落的收起手裏的全套物件,一聲不吭地往後一靠,在楚瀾下首也開始閉着眼打坐。
顧子湛沒想到見微對她竟這般從始至終的不待見。
撓撓頭,又看了一會兒楚瀾,見她大約是睡著了,顧子湛索性出了車廂,去找車夫說話。
楚瀾閉着眼睛,耳邊依舊能聽見車廂外顧子湛絮絮叨叨的聲音。只覺得外面那人的聲音與先前那許多句的“阿瀾阿瀾”混在一起,擾的人心亂。
*
車廂外,顧子湛笑嘻嘻的同車夫說話,“大叔,您給我介紹了這麼多沿路的風景,真是太感謝您啦。”
一臉黝黑的車夫愣住,緩緩,粗啞開口:“別,別,公子叫小人白二就成,小人姓白,家中行二。那個,小人今年二十,可擔不起公子這聲大叔誒。”
顧子湛一頓,也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不好意思啦白兄弟,不知您大名怎麼稱呼?”
白二聽到她的問題,忽地臉色一紅,幸好臉色夠黑,沒有被看出來。見顧子湛還在眨着眼睛等他的回答,只得訥訥開口答道:“小人,小人大名叫白晶晶......就是,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晶晶......”說罷,頗有幾分羞澀的低下了頭。
顧子湛“......”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這時,車廂內傳來清冷的聲音,“白二,好好看路,莫要分心。”
顧子湛和白二對視一眼,灰溜溜的爬回了車廂。
白二捂着心口,長出一口氣來。
*
趕在天黑前,三人入住客棧。
白二大約是白天的時候受了顧子湛的刺激,說了一聲去馬廄拴馬之後便一去不還。
顧子湛和楚瀾及見微在大堂用過晚飯後便各自回了屋。
楚瀾回到房間裏不久,白二便敲門進來了。拿給楚瀾一個字條后,便退了出去。
楚瀾看過字條,嘴唇微抿下,眼中閃過一絲難明的情緒。
不一會兒,楚瀾便走到顧子湛的門外,這回她剛敲了一下門,門便很快被打開。
顧子湛的笑臉迎了上來,極歡喜的模樣,“阿瀾,深夜來訪,有何貴幹呀?”
又是這句話,又是這副帶着一絲傻氣的溫暖笑容。楚瀾的心也被她的笑容暖到了。淡淡一笑,開口道:“明天一早,會有豫王府的人前來接你。”
顧子湛點點頭,眼中染了一絲憂愁,“這麼快?”看向楚瀾,“那阿瀾也還會同我一起走吧?”
楚瀾卻認真想了想,然後答道:“他們來了之後,我就不便與你同行了。你須得坐豫王府的馬車回去。”
又難得的解釋了一句,“況且我回楚家,你回豫王府,並不順路。”
顧子湛的臉色頓時垮下來。這許多天相處下來,她對楚瀾在不知不覺中,就生出了許多的信任和依賴。乍一聽說要分離,心裏便湧上了不舍與感傷。
但其中緣由她也明白,當下只好應下來,悶悶答道:“那好吧。”
楚瀾見她這樣,有心安慰一二,便聽得顧子湛又雀躍起來,“不過回了京城,我也可以去找你呀。阿瀾你要等我,我很快就回去找你,你不要太想我。”
楚瀾不覺好笑,心嘆這人真是好厚的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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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顧子湛收拾妥當去敲楚瀾的房門,敲了許久都沒有人應答。
樓梯口店小二探上來一個腦袋,對顧子湛說道:“公子您別敲啦,這屋裏的人天沒亮就走了。”
顧子湛頓時臉色就垮下來了,心裏湧上說不出的難過。
怎麼,竟會不告而別呢?就好似這些天相處下來的情誼,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放在心上。
顧子湛一個人站在門外消沉着。
忽而又想,雖然楚瀾是她在這個世界認識的第一個人,但對於楚瀾來說,她卻只是一個遇到變故傷了腦子,往日並不太熟、且相處也不算愉快的假師兄而已。設身處地的想想,顧子湛覺得,如果是自己遇到一個這樣的人,只怕還不如楚瀾做到的這般體貼周全。
呼出了一口氣,顧子湛覺得自己應該是想通了。
只是想通歸想通,興緻依然提不起來。轉過身來,慢慢向自己的房間踱步。按照楚瀾說的,一會兒應該就會有豫王府的人來接自己,要面對的事情還很多。她眼下雖說有了以往的記憶,但她畢竟不是顧澈,對於許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如今楚瀾不在,就得全靠她自己了。
遠處樓梯口的店小二還在支棱着腦袋往這邊看,見顧子湛一直在門口發獃,便也不好上前打擾。這會兒見她要回去了,趕忙叫住她。“公子留步,公子請留步。”
幾步跑了過來,店小二問顧子湛:“您就是顧公子吧。”
顧子湛點點頭,不知道這店小二找自己有什麼事。
只見店小二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來,雙手拿給顧子湛,笑着跟她說道:“顧公子,這屋裏的主人走的時候,給小人留了一封書信,囑咐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顧子湛聽到是楚瀾留給她的,心驟然明亮起來,彷彿沉到水底的心被人驀得捧起,暖的熱烘烘的。她止不住笑意的接過信來,依着原先顧澈的記憶給了小二打賞,開開心心的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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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捧出那封信,一打開,就看到幾行清秀的字跡:
我先回京,不必挂念。
一路小心,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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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狗里狗氣·子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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