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己

諫己

何方看謝昭不順眼,倒不是因為謝昭犯了什麼錯,而是因為他覺得謝昭出現在御史台本就是個錯誤。

沒有人能否認謝昭的才華,能在十九歲奪得金科狀元,並且還是連中三元的金科狀元,至少在讀書這一方面,能趕上他的人就寥寥無幾。

謝昭的身世也無人可置喙。何方如今已經三十又八,他進入翰林院那一年,謝昭的祖父謝暉時任太傅,聖上每做一個決策都要詢問他的意見,謝暉在朝中的地位稱得上無人能及。

也是那一年,謝昭的生父謝延擊退北燕軍隊三百里,一戰成名,此後更是組建自己的謝家軍,替大峪鎮守邊界。

何方尊敬謝暉和謝延,覺得有此二人乃大峪之幸。

從這一方面來說,他也是欣賞謝昭的。他覺得謝昭繼承了他祖父的聰慧機敏,又有他父親的風發意氣,未來可期。

——可那是未來。

從個人角度來說,何方是喜歡謝昭這樣的年輕人的。

可是以御史中丞的角度來說,何方卻覺得現在的謝昭還不夠格。

這些年來,御史台被聖上予以重任,因此每一位進入御史台之人都經過了重重篩選。

可謝昭憑什麼?就憑聖上的寵愛?

大峪建朝三百七十二年來,還沒有一個狀元能夠在金榜題名后直接進入御史台,他謝昭憑什麼可以?

他祖父和父親縱然出色,可是那又與他何干?難不成憑着祖輩的庇蔭,他謝昭就可以枉顧這三百多年的傳統,直接進入御史台?

御史台中大多數人對於謝昭的到來不加多言,可據何方所知,對聖上這道旨意抱有懷疑的人並不是沒有。

另一位御史中丞王東啟私下與何方說起過這個事情:“……今日我路過窗外,忽聽窗內有同僚正在議論謝大人。他們不服氣,自己都是歷經重重選拔進入御史台,怎的這謝昭就可以直接成了侍御史?”

侍御史雖然只有從六品,但在御史台的地位已經不低,僅僅只在御史大夫竇舜和兩位御史中丞之下。

王東啟嘆了口氣:“聖上這……多讓其他御史寒心啊?”

何方仔細一想,覺得王東啟這話沒有錯。

或許謝昭的確是個可期的人才,或許聖上對謝昭的看重並非無的放矢,可追根究底,謝昭進入御史台的方式就是錯誤的。

哪怕聖上真的想要謝昭進入御史台,也該讓謝昭老老實實去翰林院待個幾年,接着走流程進入御史台。

思考了一晚上后,何方擬好了奏摺,準備在第二日的望朝上提出自己這一份奏摺。

他不是傻,也大約猜到了王東啟覺得聖上偏寵謝昭,不敢觸犯盛怒,是以找了何方這個冤大頭,想讓他去提這事。

可是何方又想,聖上犯了錯,總有一人要指出來。

既然沒有人來,那他來又何妨?

這一日是十五,謝昭終於要參加朝會了。

天不過剛亮,他就已經穿好了官服站在殿外等候。剛捂嘴打了個哈欠,謝昭就見到何方也到了。他放下手,朝何方作揖,笑得眉眼彎彎:“何大人,早上好啊。”

年輕人的笑容充滿朝氣,雙眼清澈明亮,這是從未受過挫折之人才能有的眼神。

何方不苟言笑,輕輕嗯了一聲,他攏了攏衣袖,面上無異色,心中卻忽的有了一絲疑慮:難不成真的要當朝進諫嗎?

嚴格來說,他進諫的不是謝昭,而是亂作決策的聖上。

但何方知道,一旦他今日在大殿之上提出那份奏摺,無論聖上反應如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謝昭都將淪為京城裏的笑話。

何方成,謝昭回到翰林院,有人會笑話他抱聖上大腿不成,到頭來害得灰溜溜從御史台里退出去;何方不成,謝昭繼續留守御史台,也一定會有人嘲笑他不知羞恥,竟然還有臉留在御史台。

殿門打開,有捏着拂塵的太監站在門口喊:“上朝——”

何方跟在王東啟後頭,沉默進殿。

在他的身後,是第一次參加朝會的謝昭。何方低頭,還能見到謝昭抬步揚起的青色衣袍。那衣擺綉了鷺鷥和青竹,正是文官官服才有能的式樣。

何方不自覺抿唇,轉頭朝謝昭看了一眼。

謝昭對上他的視線,眼中閃過疑惑,輕聲問:“何大人,您有什麼事情嗎?”

何方觸及他的視線,眉頭猛然皺起來。

他乾巴巴說了句“沒事”,接着回過頭去,心中卻有着說不出的煩躁。

——這奏摺,到底奏還是不奏?

時間過得飛快,六部尚書都象徵性地說了些事情,話題很快掠過。

何方很快聽到聖上在上頭沉聲問:“諸位大人可還有別的事要奏?”

何方參加了好幾年的朝會,當然知道聖上這話的意思:有事快奏,無事散朝。

想到王東啟說的話,何方閉了閉眼,終於下了決心。

他咬了咬牙,剛要走出隊列,就聽到身後有人已經有人先他一步走出了隊列,站在了大殿中央。

少年人清朗堅定的聲音緊跟着響起。

“臣有奏本!”

這聲音——

謝昭?!

何方一驚,偏過頭去,不可思議地看着謝昭。他握着笏板的手不自覺用力,冥思苦想:謝昭不過剛入朝,他能有什麼奏本?如果有奏本,他又是要奏誰?

這一刻,和他有同樣疑惑的人不在少數。

竇舜轉過頭來,肅着臉低聲問何方和王啟東:“……他要奏誰?”

身為御史台的最高官員,他理應對自己的下屬多有了解。

如今謝昭來御史台不過半月不足,竟然有了想要彈劾之人?這人是御史台的同僚嗎?是誰在暗地裏欺負他了嗎?

竇舜想起聖上對謝昭稱得上光明正大的疼愛,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都開始發疼。

王啟東很懵:“……謝大人平日在御史台與人為善,卑職未曾聽過他與誰結怨。”

何方眉頭幾乎要皺成一個川字:“……卑職也不知。”

謝昭不久前還登科及第,在殿上大出了風頭,雖然如今官職低微,可文武百官都對他很熟悉。見謝昭第一次上朝就有奏本,大家都悄悄豎起了耳朵,只待聽一聽這位被謝大人當朝彈劾的倒霉鬼到底是誰。

端坐上方的秦厚德臉色也有些陰沉。

這不滿當然不是對謝昭。他想的是,難不成有誰給謝昭臉色看了?謝昭祖父和父親都已過逝,他如今在京中稱得上無依無靠,難不成是有誰仗着他沒有倚靠就去欺負他?

竇舜對秦厚德還是有些了解的。

因為此刻秦厚德的確怪罪到了竇舜的頭上,他心裏想的是:竇舜這老傢伙怎麼這麼沒用?竟然連一個謝昭都看顧不好。

虧他還是謝暉的好友,怎麼連故去好友的孫子都照顧不好!

勉強壓下憤怒,秦厚德看着彎腰立於殿中的謝昭,放柔了聲音:“謝御史,你這是有什麼事?”

他清了清嗓子,加重語氣:“如果受了什麼委屈,你大可直接說出來,朕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還滿意的答覆?就差直接說我給你報仇了。

成王在下頭抽了抽嘴角,輕哼一聲:“您可對兒子都沒說過這話。”

太子耳力好,聽到這話,輕飄飄地瞥他一眼。

他說:“噤聲。”

成王又哼了一聲:“假惺惺。”

到底還是閉了嘴。

不過成王殿下可不是怕了太子,他這會兒願意不再多言,不過是好奇謝昭的奏本到底是什麼而已。

他藝高人膽大,這會兒也不怕別人說自己禮儀不到位,乾脆轉過大半個身子,興趣盎然地看着回身看後頭大殿中央的謝昭。

這一看,成王殿下的心又忍不住蠢蠢欲動了。

他的目光從謝昭的窄肩細腰上滑過,想:這位謝大人,着實是個美人啊……

謝昭不管朝中各人心思,他長身玉立,站在殿上。六品文官標配的綉有鷺鷥的青色長袍穿在他身上,愈發顯得人蕭蕭肅肅,有如茂山修竹,其風姿教人見之難忘。

“多謝聖上垂愛,臣沒受什麼委屈。”

謝昭手持笏板,身子前傾,所有人看不清他神色,只聽見他高聲道:“臣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在今日彈劾一人!”

秦厚德頓了頓:“你要彈劾何人?”

百官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個名字,心情各異。

萬眾矚目中,謝昭的身子又前傾幾分。

他聲音平靜卻堅定:“臣要彈劾之人,名為謝昭!”

朝堂之上頓時一片嘩然。

謝昭——?!

這不是他自己嗎?!

這是什麼道理,難不成還有人真的要彈劾自己?!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有誰見過這種第一把火就要把自己燒死的人的?

啪嗒一聲響起,何方被這聲音打亂思緒,這才發現自己大驚之下竟然沒有握准緊笏板,導致笏板跌倒了地上,發出聲音。

他不顧後背的冷汗,連忙撿起笏板,重新站在隊列中。

在他不遠處,裴邵南目睹這一切,不由勾唇一笑。

身旁的侍郎同他感慨:“這謝大人……着實有些與眾不同。”

裴邵南斂眸,唇邊笑意淺淡:“的確與世人大不相同。”

朝廷之上又重歸寂靜。

偌大的宮殿中,只有謝昭一人的聲音響起,擲地有聲!

“臣讀書十餘載,僥倖在今年奪得狀元之位,幸蒙聖上愛重,得以進入御史台。”

“只是臣在御史台的這半月里,每一晚都輾轉反側,深夜羞愧難以入眠。”

“聖上為臣破例,不入翰林而直接為御史,臣如何擔得起這份殊榮?”

“更兼之與同僚相比,臣年歲尚小,閱歷不足,在辯是非、明事理方面尚且有的向他人學習,如何能當得侍御史之位?”

“因此——”

說到此處,謝昭不由抬頭,大着膽子直視上方。

他朗聲道:“臣要彈劾謝昭——德不配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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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發制人的謝大人:聽說過彈劾自己沒?我給大家露一手,讓大家見見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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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大人他還在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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