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靜靜的頓河與格林姆迦爾

第5章 靜靜的頓河與格林姆迦爾

到天亮還早,葛利高里已經來到了韃靼村對岸的牧場上。在村子下邊一點,頓河水比較淺的地方,他脫得凈光;把衣服、靴子和武器都綁在馬頭上。用牙齒叼着子彈盒,跟馬一同渡河。河水涼得要命,他迅速用右手划水,竭力使身上暖和些,左手牢牢地牽住系在一起的馬韁繩,小聲吆喝着不斷呼哧、打響鼻的馬匹。

上了岸。急忙穿上衣服,勒緊了馬肚帶,為了讓馬暖和一下,快速向村子馳去。水濕的軍大衣、浸透的馬鞍子和潮濕的襯衣使他渾身都涼透啦。牙齒磕得咯咯響,脊背上一股涼氣,全身直哆嗦,但是一放馬飛奔,很快就暖和過來了,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他勒馬緩步而行,觀察四周,機警地諦聽着。他決定把馬放在荒溝里,便順着石坡下到溝底,石頭在馬蹄下枯燥地響着,鐵掌迸起陣陣的火星。

葛利高里把馬拴在一棵兒時就很熟悉的樹上,便往村子裏走去。

看到了自己家的老宅、黑乎乎的蘋果樹頂,在北斗星下的井上的汲水吊杆……葛利高里激動得喘不過氣來.走下頓問的斜坡,輕手輕腳翻過阿司塔霍夫家的籬笆,走到沒有關上百葉窗的窗戶跟前。他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和頭腦里隱約的血液翻騰聲。他輕輕地敲了敲窗,輕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阿克西妮亞默默地走到窗前來,仔細看了看。他看到她把雙手捂在胸前,義聽到她唇邊時出的模糊的呻吟聲。葛利高里打了一個手勢,叫她開開窗戶,從肩上摘下了步槍。阿克西妮亞打開了窗。

“輕點兒!你好!別開門,我從窗戶里進去,”葛利高里耳語說一他站在牆邊的上台上。阿克西妮亞兩隻赤裸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於,胳膊哆嗦得很厲害,在他肩膀上抖動,這是兩隻多麼親愛的胳膊,所以胳膊的顫抖也傳到了葛利高里身上。

“克秀莎……等等……接過槍去,”他結結巴巴。剛能聽到地低聲嘟噥說,葛利高裏手扶着馬刀,跨過窗檯,關上了窗戶。

他想抱住阿克西妮亞,但是她沉重地跪到他面前,抱住了他的雙腿,把臉緊緊地貼在濕淋淋的軍大衣上,由於她竭力在抑制哭,所以全身部在哆嗦。葛利高里把她扶起,攙到板凳上。阿克四妮亞緊貼在他的身上,臉藏在他的懷裏,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在急劇地哆嗦不止她用牙齒咬着軍大衣的翻領,堵住哭聲,免得驚醒孩子們。

看得出,痛苦把像她這樣堅強的女人也折磨得夠嗆看得出,這幾個月她的日於過得非常艱難……葛利高里撫摸着她那披散到背上的頭髮和那滾熱的。汗濕的額角。他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頓,然後才問:“孩子們都好嗎!”

“很好。

“杜壯妮亞什卡呢!”

“杜妮亞什卡也……活着哪……很好……”

“米哈伊爾在家嗎?你別哭啦!住聲吧,我的襯衣都被你的眼淚打濕啦……克秀莎!我的親愛的,夠啦!時間很少,沒有工夫哭啦……米哈伊爾在家嗎?”

阿克西妮亞擦掉臉上的淚水,用濕淋淋的手巴掌緊捧葛利高里的臉頰,含淚笑着,緊盯着心愛的人,悄悄說:“我不哭啦……我已經不哭啦……米哈伊爾不在,他已經去維申斯克一個多月啦.在一個什麼部隊裏干呢。快去看看孩於吧!唉,我們簡直沒有想到你會回來!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攤開手腳,睡在床上。葛利高里彎下腰,看了他們一會兒,又踮起腳尖走開了,默默地坐到阿克西妮亞身旁。

“你怎麼樣啊?”她熱切地低聲問。“你怎麼回來的?你躲到哪兒去啦?如果逮住你可怎麼辦?”

“我是回來接你的。他們逮不住我的!跟我走嗎?”

“上哪兒去?”

“跟我一起走。我脫離了匪幫。我在福明的匪幫里混哪,聽說了嗎?”

“聽說啦。可是我跟着你到哪兒去呀?”

“到南方去。到庫班,或者更遠的地方去。咱們湊合著活下去,怎麼樣?不論什麼活兒都累不倒我。我的手應該幹活兒,不應該打仗。這幾個月,我心裏難過極啦……好,這事兒以後再談。”

“那麼孩於呢?”

“先留給杜妮亞什卡。以後看情形再說。將來咱們也可以把他們接走;怎麼樣?你走嗎?”

“葛利沙……葛利申卡……”

“別這樣!別哭。夠啦!以後咱們再一起兒哭吧,將來有的是時間哭……趕快準備,我有兩匹馬放在荒溝里等着呢。怎麼樣?你走嗎?”死,可別再扔下我啦‘…”

她使勁把葛利高里摟在自己懷裏。他親了親她,斜着眼看了看窗戶。夏夜苦短。要趕快走;“你是不是躺一會兒!”阿克西妮亞問。

“你說什麼呀!”他叫起來、“天快亮啦,該走啦。快穿上衣服,去叫杜妮亞什卡來;咱們要跟她說好。咱們要在天亮以前趕到於溝去。白天咱們躲在那兒的樹林裏,夜裏——再走。你會騎馬嗎?”

“主啊,怎麼走都行,別說是騎馬啦!我總在想——我這是不是在做夢呢?我常常夢見你……各種各樣的夢……”阿克西妮亞匆忙地梳着頭髮,用牙齒咬着髮針,模糊不清地嘟味着她很快就穿好衣服,朝門口走去;“要把孩子們叫醒嗎?看他們一眼也好呀。”

“不,不必啦,”葛利高里斷然地說。

他從帽子裏掏出煙荷包,開始捲起煙來,但是阿克西妮亞一走出去,就急忙地走到床前,親了他們半天,然後想起了娜塔莉亞,還想起了自己苦難生涯中的許許多多往事,不禁哭了起來。

杜妮亞什卡一邁過門限,就喊:“你好啊,我的好哥哥!到底是回家來啦?你在草原上流浪了多少日子……”接着就哭訴起來。“孩子們總算把父親盼回來啦……父親還活着、可孩子們卻成了孤兒……”

葛利高里擁抱了她,嚴厲地說:“你小聲點兒,別把孩子們吵醒!你別說這些啦,好妹妹!這種調調兒我已經聽過啦!我自個兒的眼淚和苦惱已經夠受啦……我不是叫你來哭的。你能把孩子領去撫養嗎?”

“你要上哪兒去?”

“我要走,把阿克西妮亞也帶走.你把孩子領回家去,行嗎?等我在外面找到工作,安置下來,就把他們接走。”

“好吧,有什麼辦法呢?既然你們倆都要走——我就須去吧。總不能把他們扔在街上,也不能把他們交給外人……”

葛利高里一聲不響地親了親杜妮亞什卡,說:“我太感謝你啦,好妹妹!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

杜妮亞什卡無言地坐在大箱子上,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動身?現在就走?”

“馬上就走,”

“房子怎麼辦呢?家產呢?”

阿克西妮亞猶豫不決地回答說:“你自個兒看着辦吧。招個房客——或者你隨便怎麼處理吧。留下的衣服和東西——你都拿回家去……”

“我怎麼對別人說啊?如果他們問起,她上哪兒去啦,——我怎麼說呀?”杜妮亞什卡問。

“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這就是全部答案。”葛利高里扭過臉去對着阿克西妮亞,“克秀莎,快點兒吧,趕緊收拾。別多帶東西,帶上件暖和的上衣,兩三條裙於和內衣什麼的,吃的東西,夠頭兩天吃就行啦,就帶這些東西。”‘等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跟杜妮亞什卡道了別,親過一直也沒有醒的孩於們,走到台階上的時候,大剛蒙蒙亮;;他們下到頓河邊,沿着河岸,走到荒溝。

“想當年,咱倆去亞戈德諾耶的時候,也是這樣走的,”葛利高里說。“不過那時候你拿的包袱大一些,咱們都還年輕……”

阿克西妮亞心裏歡欣、激動,從旁斜了葛利高里一眼。

“可是我一直還在懷疑——這是不是做夢?把你的手給我,叫我摸摸,不然我總不相信。”她輕輕地笑了,緊挨着葛利高里的肩膀走了起來。

他看到她那哭腫的、閃着幸福光芒的眼睛,看到她那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蒼白的臉頰,親切地苦笑着,心裏想:“她收拾一下,跟着就走,像是去做客似的……什麼都不怕,真是個好樣的娘兒們!”

阿克西妮亞彷彿是在證實他的想法,說:“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吹一聲口哨,我就像只小母狗一樣,跟着你跑。這是因為我太愛你,太想念你啦,葛利沙,可把我想壞啦……只是孩子們太可憐啦,至於我自己會怎麼樣,我連‘哼’也不‘哼’一聲。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就是去死我也心甘情願!”

兩匹馬一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就輕輕地嘶叫起來。大很快就要亮了。東天邊上已經燃起一片粉紅色的晨曦。頓河上升起朝霧。

葛利高里解開馬,把阿克西妮亞扶上馬,阿克西妮亞騎上,馬鐙顯得太長了。他惱恨着自己事先想得太不周到,勒緊了馬肚帶,騎上第二匹馬。

“跟着我走,克秀莎!咱們走出荒溝——就放馬大跑,你就不會覺得這麼搖晃啦。拽緊韁繩。你騎的這匹馬不喜歡松韁繩。小心膝蓋。它有時淘起氣來,總想咬人的膝蓋;好啦,走吧!”

到乾溝有八俄里遠。很快他們就跑完了這段路,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樹林邊。葛利高里在林邊下了馬,把阿克西妮亞扶下馬來“喂,怎樣?下常騎馬,乍騎起來很不舒服吧?”他笑着問。由於奔馳漲得滿面鮮紅的阿克西妮亞的黑眼睛眨了一下。

“好極啦!比步行好得多。只不過腿……”她難為情地笑了,“你背過身去,葛利沙.我要看看腿。皮膚有點兒疼……準是磨破啦。”

“這算不了什麼,會好的,”葛利高里安慰她說。“你把腿伸開些.不然你的腿好像在哆嗦……”他面帶來熱的嘲笑神情眯縫着眼睛說.“唉,你這個哥薩克女人!”

他在溝底找到了一小塊平地,說:“這兒就是咱們的宿營地,安置下來吧,克秀莎!”

葛利高里卸下馬鞍,把馬的腿掛了起來,馬鞍一產和武器都藏到小樹叢里。草上的露水很重,重露使綠草變成了灰色,但是還籠罩着清晨的昏暗的斜坡上卻閃着暗淡的藍光。橘黃色的大蜂在半開的花瓣上打盹。雲雀在草原上空飛鳴,鶴鶴在莊稼叢里、在草原仁芳香四溢的雜草堆里咕咕地叫着,彷彿是在說:“該睡啦!該睡啦!該睡啦!”葛利高里把一叢小橡樹邊的草踏平,枕着馬鞍子,躺了下來。鴿鶴的鳴叫聲,雲雀催眠的歌聲,從頓河邊一夜都沒有變涼的沙灘上吹來的熱風,——這一切都誘人慾睡。別人是不是這樣不知道,可是對於一連幾夜沒有睡覺的葛利高里,的確是該睡啦。鵪鶴在勸他睡,他被睡魔征服,閉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亞坐在他身旁,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用嘴唇撕着散發出蜂蜜氣味的紫色花瓣。

“葛利沙,這兒不會有人抓住咱們嗎?”她用花莖觸了觸葛利高里的長滿鬍子的臉腮,小聲問。

他費勁地從昏迷中醒過來,沙啞地說:“草原上一個人也沒有。現在正是沒有人的時候。我要睡一會兒,克秀莎,你看着點兒馬。等一會兒你再睡。我困得不行啦……我睡啦……四天四夜啦……等會兒咱們再說話兒……”

“你睡吧,親愛的,你好好地睡一覺吧!”

阿克西妮亞伏身在葛利高里的頭頂旁,撥開披散到他額上的一縷頭髮,輕輕地用嘴唇吻着他的臉頰。

“我的親愛的,葛利申卡,你腦袋上添了這麼多白髮……”她低聲說。“你這不是在老嗎?不久以前你還是個小夥子啊……”她憂鬱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臉。

他略微張着嘴,均勻地呼吸着睡去。被太陽曬得尖上發黃的黑眼睫毛輕輕地哆嗦着,上嘴唇也在微微地抖動,露出了咬緊的白牙齒,阿克西妮亞仔細一看,這才發現,離別這幾個月,他變得多厲害呀。在她心愛的人的眉間深深的橫紋里,在嘴角的皺褶里,在突出的顴骨上,新添了一種嚴厲的、幾乎是殘酷的表情……她頭一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時候,騎在馬上,手裏舉着亮晃晃的馬刀,樣子一定非常可怕、她垂下眼睛,瞥了一眼他那骨節粗重的大手,不知道為什麼嘆了日氣。

過了一會兒,阿克西妮亞悄悄地站了起來,高高地提起裙子.儘力不叫落滿露水的草沾濕裙子,走出這塊兒平地。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溪沖刷着石頭潺潺流去。她下到儘是長滿碧綠青苔的石板的溝底,喝足了泉水,洗了洗臉,用頭巾擦乾鮮紅的臉。嘴唇上一直掛着一絲笑意,眼睛裏閃着喜悅的光芒、葛利高里又跟她在一起兒啦!莫測的未來又在用夢幻般的幸福招引着她……在不眠的夜裏,阿克西妮亞流了多少眼淚,最近這幾個月又忍受了多少痛苦。就在昨天白天,在菜園子裏,當有幾個婆娘在不遠的地方鋤着上豆,唱起一支憂傷的娘兒們歌曲,——她的心碎了,不由得傾聽起歌聲來。

領唱的女人高聲地訴說著悲慘的命運,阿克西妮亞忍不住了:淚如泉湧!她想趕快於活,忘卻這些,把在心底蠢動的苦悶壓下去,但是淚眼模糊,一顆顆熱淚滴在碧綠的土豆秧上,滴到軟弱無力的手臂上,她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能幹了;;她扔掉鋤頭,躺在地上,用手巴掌捂上臉,盡情地哭了起來……

就是昨天,她還在咒罵自己的一生,覺得周圍的一切,就像陰天一樣,一片灰暗,無限凄涼,可是今大,她覺得整個世界是這麼光明。可愛,就像夏天裏一陣爽人的傾盆大雨之後一樣。“我們也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她心裏想着,漫不經心地看着被朝陽斜光染紅的鏤花的橡樹葉於。

樹叢旁邊和向陽的地方,遍地都是異香誘人、五顏六色的野花。阿克西妮亞摘了一大把野花,輕手輕腳地坐到離葛利高里不遠的地方,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就動手編起花冠來,編成了一頂富麗堂皇的花冠。阿克西妮亞瞅着花冠,欣賞了半天.然後又插上幾朵粉紅色的野薔薇花,放到葛利高裏頭前。

九點鐘左右,葛利高里被馬嘶聲驚醒,他驚駭地坐起來,手在身旁摸索着,尋找武器。

“沒有人,”阿克西妮亞輕輕地說。“什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呀一葛利高里揉了揉眼睛,睡眼朦朧地笑了。

“像兔於一樣過日於過慣啦。就是睡覺的時候,也要睜開一隻眼睛看着,聽到一點兒聲音,就嚇得哆嗦……姑奶奶,這是很難改的。我睡了很久了嗎?”

“不久你是不是再睡一會兒”

“我要連着睡上幾天幾夜.才能睡夠。我們還是吃早飯吧。我的鞍袋裏有麵包和刀子,你自個兒去拿吧,我去飲馬。”

他站了起來,脫下軍大衣.聳了聳肩膀太陽曬得很厲害。風吹得樹葉作響,聽不到小溪的歌唱聲了;葛利高里下到水邊,用石頭和樹枝築了一個小水壩,用馬刀掘了些士,填進石頭縫裏。等他的小壩邊看滿了水,他就把馬牽過來,讓它們喝飽了,然後給它們摘下籠頭,又放開它們去吃草。

吃早飯的時候,阿克西妮亞問:“咱們從這兒往哪兒去呀?”

“往莫羅佐夫斯克鎮方向去咱們騎馬走到普拉托夫,然後就步行走了。”

“馬呢?”

“把它們扔掉。”

“太可惜啦,葛利沙!這麼好的馬,尤其是那匹灰馬,簡直看也看不夠,也得扔啦?這匹馬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從……”葛利高里凄然一笑,說,“從一個道利人於里搶來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說:“怎麼可惜,也得扔掉……咱們又不能去賣馬。”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帶着武器走呀?咱們要槍有什麼用處?叫別人看見——那咱們就要倒霉啦。”

“夜裏有誰會看見咱們呢?我是為了防身才留下的。沒有武器我就有點兒害怕……咱們扔掉馬,——我把武器也扔掉。到那時候就用不着了。”

吃過早飯以後,他們在鋪開的軍大衣上躺下來。葛利高里竭力在跟睡魔做着鬥爭,阿克西妮亞用胳膊肘於撐着身於,講他不在家時候她是怎樣過的,講她在這些日子有多痛苦。葛利高里在難以克制的昏沉狀態中,聽見她那均勻的聲調,怎麼也沒有力量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時候他完全聽不見阿克西妮亞的聲音了。她的聲音離得遠了,越來越低沉,漸漸完全聽不見了;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醒了過來,可是沒過幾分鐘,卻又閉上了眼睛。疲倦比他的願望和意志更強有力“……他們想念你,總在問——爸爸在哪兒?我想盡辦法對付他們,對他們更親熱。慢慢就跟我熟啦,願意和我在一塊兒啦,到杜妮亞什卡那兒去的時候也漸漸地少啦。波柳什卡是個很文靜的小姑娘。我用破布給她做了幾個娃娃,她就抱着娃娃坐在桌子下面玩起來、有一回,米沙特卡從街上跑回來,渾身直哆嗦。我問他:‘你怎麼啦?’他哭得非常傷心。‘孩於們都不跟我玩兒,他們說——你爸爸是土匪。媽媽,他真是土匪嗎?土匪是些什麼樣子的人?’我對他說:‘你爸爸,他根本就不是土匪。他是個……不幸的人。’於是他就纏着問我:為什麼他是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是什麼人?我怎麼也給他說不明白……葛利沙,他們自動喊我媽媽,你別以為我教過他們。米哈伊爾對他們還不錯,很親熱。跟我不招呼,遇到我就把臉扭到一邊走過去,可是有兩次給他們從鎮上帶糖果回來。普羅霍爾一直很想念你。他說,這個人算完啦。二個星期他還來過,他談到了你,簡直哭出眼淚來啦……他們到我家來搜查過,總在搜查武器,房檐底下、地窖里.到處……”

葛利高里終於沒有聽完她的講述,睡著了;他頭頂上的小榆樹葉子被風吹着,在竊竊私語。黃色的光影從他臉上滑過。阿克西妮亞把他閉着的眼睛親了半天,後來把臉頰貼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自己也睡著了,睡夢裏還是滿面笑容。

深夜,月亮升上來的時候,他們離開了乾溝。過了兩個鐘頭,他們從山崗上下到奇爾河邊。水雞在草地上啼叫,青蛙在河灣的蘆葦叢裏面呱呱亂吵,麻鴨在遠處的什麼地方低訴。

小河邊上是連綿不斷的果園,在夜霧中陰森森、黑壓壓的一大片。

葛利高里在離小橋不遠的地方停下馬。村子裏是一片午夜的寂靜。他用靴子後跟催馬往橋旁邊彎去。他不想從橋上走過去。他懷疑這種寂靜,而且害怕這種寂靜。他們在村邊涉水過河,剛拐進一條小窄衚衕,從溝里站起一個人,跟着——又有三個人。

“站住!什麼人?”

葛利高里被喊叫聲嚇得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勒住了馬韁繩。他立即使自己鎮定下來,大聲回答說:“自己人!”然後猛地掉轉馬頭,乘機低聲對阿克西妮亞說:“向後轉!跟我來!”

這四個人是不久前才在這裏宿營的征糧隊的哨兵,他們一聲不響、不慌不忙地朝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亞走過來。其中一個停下來吸煙,划著火柴。葛利高里使勁把阿克西妮亞的馬抽了一鞭子。那匹馬往前一衝,立即飛馳而去。葛利高里趴在馬脖子上,跟在後面奔馳一惱人的寂靜持續了幾秒鐘,然後砰砰地響起忽高忽低的齊射聲。一閃一閃的火光劃破了黑暗。葛利高里聽見子彈熱辣辣的呼嘯聲和拉長音的口令聲:“執槍!”奔的灰馬,跟那匹馬跑齊以後,喊道:“趴下身子,克秀莎!趴得再低一點兒!”

阿克西妮亞拉緊馬韁繩,往後仰着身子,歪到一旁。葛利高里急忙扶住她,否則就摔下馬去啦。

“你受傷啦!?打在什麼地方啦!?……快說呀!……”葛利高里沙啞地問。

她一聲也不響,越來越沉重地壓到他胳膊上。葛利高里在奔馳中把她摟到懷裏,氣喘吁吁地小聲說:“看在上帝面上!你就是說一句話也好啊!你這是怎麼啦!?……”

但是默不作聲的阿克西妮亞既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呻吟一聲在離開村莊約兩俄里的時候,葛利高里來了個急轉彎,離開大道,走下深溝,他拴了馬,把阿克西妮亞抱了下來,輕輕地放到地上一他把她身L的厚上衣脫下來,把胸前的薄布背心和襯衣撕開,摸索到傷口。子彈打進了阿克西妮亞的左肩胛骨,打碎了骨頭,又斜着從右鎖子骨卜面穿出來。葛利高里用沾滿血的、顫抖的手,從鞍袋裏掏出件於凈的內衣和繃帶包。抱起阿克西妮亞,用膝蓋支着她的背,給她包紮傷口,想止住從鎖子骨下面直往外涌的血。襯衣布片和繃帶很快就都變成黑色,全濕透了。從阿克西妮亞半閉着的嘴裏也流出血來,喉嚨里咕嗜直響。葛利高里嚇壞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怕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抱着阿克西妮亞,沿着深溝的陡坡上在草叢中踏出的、遍地羊糞的小徑,小心翼翼地下到溝底。她那無力地耷拉下來的腦袋趴在他的肩膀上。他聽到阿克西妮亞帶哨音的、急促的喘息聲,覺得一股熱血湧出她的身體,從嘴裏流到他的胸膛上。兩匹馬也跟着他下到溝底。它們打着響鼻,籠頭搖晃得直響,吃起肥美的青草。

黎明前不久,阿克西妮亞死在葛利高里的懷抱里、她始終沒有蘇醒過來。他默默地親了親她那已經冰涼的、血浸得帶鹹味的嘴唇,輕輕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在他胸膛上猛推了一下,他往後退着,仰面倒在地上,但是他立刻驚駭地跳了起來、可是又摔倒了,光着的腦袋碰在石頭上疼得要命。後來他索性跪着,從刀鞘里拔出馬刀,開始挖起墳坑來。土地濕潤,很容易挖。他匆忙地挖着,但是氣悶得很,憋得喉嚨難受,為了喘氣痛快一些,他撕開了襯衣。黎明時清新的空氣使他汗濕的胸膛感到一陣襲人的涼意。他覺得幹得痛快得多了。他用手和馬刀往外挖土,不停地挖,但是等挖出一個沒腰深的墳坑——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在朝陽燦爛的光輝中,他埋葬了自己的阿克西妮亞。已經把她放進墳坑裏了,他又把她的兩隻沒有血色的。黝黑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擺在胸前,用頭巾蓋住她的臉,免得泥土落進她的半睜半閉、一動不動地望着天空、已經開始暗淡無光的眼睛。他向她道了別,堅信,他們的離別是不會很長久的……

他使勁用手把小墳坑上的濕潤的黃土拍平,低下頭,輕輕地搖晃着,在墳旁邊跪了很久。

現在他再也用不着忙了。一切都完了。

太陽在熱風陣陣的晨霧中升到溝崖上空。陽光照在葛利高里沒戴帽子的頭上,照得他那濃密的白髮銀光閃閃,滑過他那蒼白的、呆板。可怕的臉。彷彿是從噩夢中驚醒,他抬起頭,看見頭頂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輪閃着黑色光芒的太陽。

“你怎麼想呢?”阿克西妮亞突然大聲說,立刻驚駭地用手捂上嘴,看了孩子們一眼。“你怎麼想呢?”她已經耳語似地問。“難道我一個人留下來會舒服嗎?我走,葛利申卡,我的親愛的I我就是地下走也要去,跟在你後面爬我也要走,我再也不願意一個人留在這兒啦!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最好把我打

早春,當積雪已經融化和在雪下躺了一冬天的衰草晒乾了的時候,草原上燃起了春天的野火。春風追逐着野火,貪婪地吞噬着於枯的梯牧草,越過驢薊草的高莖,從褐色的艾蒿頭頂掠過,沿着低地燒去……野火燒過以後,草原上長久地散發著被野火燒焦、乾裂的土地刺鼻的焦臭。四周的嫩草青青,欣欣向榮,草地上空蔚藍的晴空中,一群群的雲雀在飛舞,春天歸來的雁群在肥美的草地上覓食,來過夏天的小鴇在築巢。而野火燒過的地方,焦黑僵死的土地閃耀着不祥的黑光。鳥兒不在上面搭窩,野獸也都躲得遠遠的,從一旁繞過去,只有疾風匆匆掠過這片焦土,捲起灰色的餘燼和刺鼻的、烏黑的煙塵,帶往遠方。

葛利高里的生活變得就像野火燒過的草原,漆黑一片。他已經喪失了一切他最心愛的、最寶貴的東西。殘酷的死神奪去了他的一切,毀滅了一切。只給他剩下了兩個孩子。但是他自己卻始終戰戰兢兢地緊抓住土地,彷彿他那實際上已經完全毀掉的生活,對於他和別人還有什麼價值似的……

葛利高里埋葬了阿克西妮亞以後,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遊盪了三天三夜,但是他既沒有回家,也沒有到維申斯克去自首。第四天上,他把馬扔在霍皮奧爾河口鎮的一個村子裏,渡過頓河,徒步向斯拉謝夫斯克茂密的樹林走去。四月里,福明匪幫第一次在這片樹林邊上被打垮。就在那時候,四月里,他就聽說,密林中匿藏着許多逃兵葛利高里因為不願意回到福明匪幫里去,所以就去找這些逃兵。

他在大樹林裏瞎轉了幾天、他餓得難忍,但是他卻不敢到有人煙的地方去。自從阿克西妮亞死後,他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從前的勇氣。樹枝折斷的聲音、密林中的聲和夜裏的鳥叫聲——這一切都會使他驚恐不安。葛利高里只能用些還沒有熟的楊梅、小蘑菇和榛子葉充饑——人瘦得不成樣子。第五天的傍晚,幾個逃兵在樹林子裏遇到了他,把他領到他們住的土窯洞裏去,他們一共七個人,都是周圍各村的居民,從去年秋天,村子裏開始徵兵的時候,就在這片密林里躲藏起來。他們像居家過日子一樣,住在一個寬敞的土窯洞裏,幾乎是應有盡有。夜裏他們經常回去看望家人;返回來的時候,就帶些麵包、乾糧、黃米、麵粉和土豆,至於煮湯粥用的肉,可以很容易地從別的村子裏弄來,偶爾偷只牲口。

有個逃兵從前曾在第十二哥薩克團服過役,認出了葛利高里,所以沒費多少日舌,就把他收留下來。

葛利高里也數不清究竟過了多少煩惱、漫長的日子。在樹林裏胡裏胡塗地混到十月初,等到一開始下起秋雨,緊跟着冷起來的時候——他心裏突然萌發起思念孩子和故鄉的幽情……

為了消磨時間,他整天坐在土炕上,用木頭摳勺子,摳木缽兒,用質地軟的石頭巧妙地雕刻各種各樣的人形和禽獸。他竭力什麼都不想,不叫那惱人的鄉思有可乘之機。白天是這樣對付過去了。但是在冬天漫漫的長夜裏,痛苦的回憶卻把他折磨苦了。他在土炕上翻來覆去,久不成眠。白天,土窯里的人,誰也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抱怨的話,但是夜裏,他經常從睡夢中醒來,渾身哆嗦着,用手去摸摸臉——他的腮幫子和半年來長得長長的大鬍子都浸滿了淚水。

他時常夢見孩子、阿克西妮亞、母親和其他所有已經不在人世的親人。葛利高里的全部生活都已成為過去,而過去的一切卻又像是一場短暫的噩夢。“要是能再回老家去一次,看看孩子,就可以死而無怨啦,”他時常這樣想。

初春的時候,有一天,立馬科夫突然來了。他渾身一直濕到腰,但是依然像從前那樣精神,那樣毛手毛腳的他在小火爐子旁邊烤乾了衣服,暖和過身子,就坐到葛利高里的炕上來。

“麥列霍夫,從你離開我們以後,我們遊逛了很多地方!到過阿斯特拉罕,到過加爾梅克的草原……見了世面啦!也不知道殺過多少人一他們把雅科夫葉菲梅奇的老婆抓去作人質,把他的財產也沒收啦,於是他就發瘋了,下令砍死所有給蘇維埃政權當差的人。開始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統統砍死:什麼教員啦,各種各樣的醫生啦,農藝師啦都殺……管他什麼人啦,統統殺掉!可是現在——我們也完蛋啦,徹底完啦,”他嘆着氣說,一直還在打着冷戰。“頭一次是在季尚斯克附近把我們打垮的,一個星期以前——又在索洛姆內伊附近。夜裏從三面包圍了我們,只剩下了一條退向山崗的路,可是山上是一片積雪——一直沒到馬肚子……天剛蒙蒙亮,就用機槍掃射起來,戰鬥開始了……用機槍把所有的人都打死啦。只有我和福明那個不大的兒子兩個人逃出了活命。從去年秋天,福明就把達維德卡帶在身邊。雅科夫葉菲梅奇本人也犧牲啦……我親眼看着他死的。頭一顆子彈打在腿上,打碎了膝蓋骨,第二顆子彈擦傷了他的腦袋。他從馬上摔下三次。我們停下,把他扶起來,攙到馬上,可是他騎不了多遠,又摔下來啦。第三顆子彈又打中了他,打進了腰部……這時候我們就把他扔下啦。我跑出了有一百沙繩遠

。回頭看了看,已經有兩個騎兵正在用馬刀砍躺在地上的福明……”

“這有什麼,正該如此,”葛利高里冷漠地說。

立馬科夫在土窯洞裏住了一夜,清晨起來就要告別。

“你上哪兒去?”葛利高里問。

立馬科夫笑着回答說:“去過逍遙自在的生活。也許你要跟我一起兒去吧!”

“不,你一個人去吧。”

“是啊,咱們過不到一塊兒……麥列霍夫,你的行當——是摳勺子摳碗——這不合我的心意,”丘馬科夫嘲笑說,又摘下帽於,鞠躬說:“耶穌保佑你們,諸位老實的土匪,謝謝你們的款待,謝謝你們留我住宿一願上帝賜福,讓你們過點兒歡樂的日子吧,不然你們這兒可是太無聊啦。你們住在樹林子裏,朝着破車輪子禱告,這能說是生活嗎?‘”

葛利高里在丘馬科夫走了以後,在密林里又住了一個星期,也準備動身了。

“回家去嗎?”一個逃兵問他。

葛利高里這是自從來到樹林子裏來以後,頭一次露出一絲笑意,說:“回家去。”

“等到春天再走吧。聽說五月一日要大赦咱們這號人啦,那時候咱們再散夥吧。”

“不,我等不了啦,”說完,葛利高里就跟他們告別了。

第二天早上,他來到韃靼村時面的頓河岸邊,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家園,高興。激動得臉色變得煞白一然後從肩上摘下步槍和軍用背包,從背包里掏出針線包,一團亂麻、一個裝槍油的小瓶兒,不知道為什麼還數了數子彈一共是十二梭子,還有二十六顆散的。

在一處陡崖邊,岸邊的冰已經融化,碧綠透明的河水激蕩着,沖刷着岸邊的薄冰碴兒,葛利高里把步槍和手槍都扔到水裏,然後又把子彈撒了進去,仔細地在軍大衣襟上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游一點兒的地方,他踏着融雪天氣蛀蝕過的三月的藍色河冰,穿過頓河,大步向自己的家園走去。老遠他就看見米沙特卡正在下到碼頭去的坡道上,他竭力壓制着自己,不急忙奔向米沙特卡。

米沙特卡正在把掛在石頭上的冰琉璃打下來,往坡下扔,注意地看着淺藍色的冰柱兒滾下斜坡。

葛利高里爬上斜坡,——他氣喘吁吁、沙啞地喚了一聲兒子:“米申卡!……好兒子!

米沙特卡吃驚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了眼睛、他認出這個大連鬢鬍子、看來可怕的人是他的父親……

葛利高里在密林中夜裏想起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嘟噥的那些親熱、溫柔的話語,現在全都從他的腦子裏飛光了。他跪下去,親著兒子冰涼的粉紅色的小手兒,用壓低的聲音,只說出一句話:“好兒子……好兒子……”

然後,葛利高里抱起兒子,用乾澀的、像燃燒的烈火似的目光看著兒子的臉,問:“你們在家裏可好啊?……姑姑,波柳什卡——都很好嗎?”

術沙特卡仍舊不看父親,小聲回答說:“杜妮妮亞姑姑很好,波柳什卡去年秋天死啦……得白喉死的……米哈伊爾叔叔當兵去啦……”

好啦,葛利高里在多少不眠之夜幻想的那點兒心愿終於實現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手裏抱著兒子……

這就是他生活中剩下的一切,這就是暫時還使他和大地,和整個這個在太陽的寒光照耀下,光輝燦爛的大千世界相聯繫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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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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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靜靜的頓河與格林姆迦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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