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霍屹十五歲的時候,比秋鴻光或者趙承更加年少輕狂。
他鋒芒畢露,盛氣凌人,如一把丟掉劍鞘的利刃。
霍屹看着坐在高位上的七皇子周鎮偊,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我是聖上派來陪伴七殿下的侍讀,大將軍霍豐年幼子,霍屹。”
他只是因為君主之令才來到這裏的,並不代表他願意對七皇子心悅誠服。
周鎮偊思考了一會父王為什麼會把霍家的孩子放在自己的身邊,片刻后他問道:“是哪個字?”
“取山峰屹立的屹。”霍屹說。
山峰屹立,堅不可摧。
周鎮偊慢慢笑了:“你會成為我的人。”
他的聲音還有些稚嫩,但非常堅定。
皇上的郎官有職位有俸祿有實權,皇子的侍讀卻只是從屬官,主要是陪伴皇子學習和練武。當今聖上重視士兵的馬上作戰能力,對皇子的要求也很高。每天正課就是從騎射開始的,霍屹曾教過七皇子周鎮偊射箭,也與他討論過大越的過去,現狀和未來。
那時候周鎮偊還是個小孩子而已,但他的聰慧與堅韌遠超常人,霍屹從來沒把他當小孩看。
一年之後,他就離開了紫微宮,也離開了周鎮偊。
他離開的時候,周鎮偊問他為什麼要走。
霍屹說:“我要加入鎮北軍,平塞外匈奴,還大越安寧。”
周鎮偊問:“那你還會回來嗎?”
霍屹笑着說:“當然,長安是個好地方。”
很多年前的事了。
霍屹從夢中醒來,腦海中還殘留着周鎮偊問他會不會回來的畫面。
大概是因為今天陶嘉木提到了七皇子吧。
但已經過去很久了,周鎮偊不是沒有靠山不受重視的七皇子,他也不再是霍家被家人偏愛的幼子。
霍屹站起身,隔間的霍小滿聽到聲音,掙扎着睜開眼睛,說:“家主,怎麼起這麼早……你想吃點什麼嗎?”
“你繼續睡吧。”霍屹輕聲說:“我出去走走。”
霍小滿掙扎着翻了個身,睡意拖着他的理智和身體。他伸出一根手指,寒意頃刻間裹住他的皮膚,霍小滿默默地縮了回去,片刻之後,才猛地驚醒。
家主丟下他出去了!
霍小滿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也顧不上冷了,披着外袍就往外走。他剛剛打開門,就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目之所及儘是柔軟純潔的白色,天空還在落雪,那些潔白的雪花輕輕飄落,覆蓋在地面,屋檐和樹上。
下雪了。
院子裏有一排腳印,很快又被大雪所覆蓋。
霍小滿一個激靈,他大概知道家主會去哪裏,所以沒急着追出去,而是先去了廚房。
廚房裏還有很多食物,撒上芝麻的饢,封在陶瓮里的羹湯,做好的肉餅……都是昨天陶嘉木過來的時候留下的。他還吩咐過早上和晚上分別吃什麼,說郡守最近勞累,讓他多注意一些,小心風寒……
霍小滿忍不住想,要是陶參軍能一直住在郡守府就好了,不過想到家主那扣扣搜搜的性格,覺得陶參軍住進來反而還委屈他了。
霍屹這次沒帶紅煙,去了一趟軍營。天空還是灰濛濛的,但雪光足以照亮眼前的灰暗。
因為那個夢,他想起來很久以前的事,比他加入鎮北軍更早。那時候父親霍豐年還在,哥哥霍信也在,還有端莊美麗又疼愛他的母親。那年也是冬天,大雪,父親霍豐年說冬天的雪是個好兆頭,等來年開春的時候就可以帶霍屹去馬場訓練,給他選一匹最好的小馬。哥哥和他在雪地里切磋,兩個人都用劍,哥哥讓着他,劍光從腰間劃過去,霍屹摔倒了,哥哥伸手把他拉起來。
後來他們還喝了一點酒,在大雪中作詩,母親說要給他們做新衣服,霍屹對新衣服不感興趣,他只想要他的小馬。
霍屹最後在母親的懷裏睡去,他聽見父親在對哥哥說什麼,語氣低沉,霍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中看到了父親憂愁的眼神。
大將軍,位於三公之上,在朝中聲望極高,曾讓聖上掃榻相迎的父親,為什麼會露出憂愁的神色呢。
想到以前的事,霍屹的腳步輕鬆了很多。
他先照常查看了軍營的防守情況,冬季農閑的時候,正適合用來練兵。不過今天有大雪,那些戍卒們要先去清掃積雪。霍屹走到軍營的時候,天邊逐漸出現了一抹橘紅色,早起的人們打開窗戶,看到大雪和郡守大人,高興地說:“郡守,下雪了真好!”
霍屹也說,真好,瑞雪兆豐年嘛。
他走進軍營之中,早練已經開始了,秋鴻光不在。
秋鴻光還在後面養傷,他本就重傷初愈,接着被霍屹打了五十大板,皮開肉綻,雖然是皮外傷,但也在床上躺了很久,連翻身都不行。吃喝拉撒都靠那幫兄弟,宛如一個殘廢。
聽見推門聲,秋鴻光沒有抬頭,悶聲說:“老九,不是還訓練着么,怎麼回來了……回來的剛好,能幫我上藥嗎,就在桌子上。”
霍屹沒有說話,去桌子上找到了一個白瓷瓶,這一看就不是軍營里的東西,肯定是秋鴻光從家裏帶出來的。
霍屹心想這小子還挺聰明,他打開白瓷瓶坐在床邊,把秋鴻光身上的繃帶解下來。
秋鴻光背上肌肉緊實,線條流暢,一條條紅痕已經淡了很多開始結疤。霍屹倒出瓷瓶里的粉末給他上藥,秋鴻光心裏感覺有些納悶,以前老九是非常聒噪的,而且上藥的時候沒輕沒重,馬馬虎虎,從來不會這麼細緻。
藥粉抹在傷口上,霍屹伸手抹勻,秋鴻光一個激靈,大叫道:“老九,你手怎麼這麼冷!”
霍屹一愣。
秋鴻光轉過頭來,見到霍屹,反應過來之後大吃一驚,下意識就要翻身。霍屹按住他,秋鴻光腦子一熱,扭着脖子和霍屹較勁,然後他發現自己居然拗不過霍屹,這個怯弱又無能的郡守力氣比他大!
霍屹納悶地看着他,說:“你傷口要裂開了。”
秋鴻光瞪着他,眼睛有點紅:“你放開手。”
霍屹笑着放開,雙手攏在胳膊里,讓自己的手暖和一點。他今天早上出來的時候穿得很少,雖然自己沒感覺多冷,但被他摁着的秋鴻光肯定覺得不好受。
秋鴻光眼睛一閃,剛才霍屹收手的時候,他看到從手心到蔓延到手臂上的大面積傷疤,不是利器造成的,反而像是明火燒傷。
霍屹問:“感覺怎麼樣?”
秋鴻光說:“還活着,讓你失望了。”
他可沒學過怎麼對別人低聲下氣地說話,就連當地的郡守,也是看他家臉色的。
霍屹又笑了笑,慢條斯理地給秋鴻光換繃帶,秋鴻光有些戒備地看着他的手,但此時落在背上的觸感已經變得溫涼了。秋鴻光一時沒有說話,那群兄弟可不會這麼細緻地照料他,他感覺有些彆扭,心裏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霍屹燒傷的疤痕。
“我問的是,癸小隊全員因為你的衝動任性而被懲罰,你感覺怎麼樣。”霍屹說。
秋鴻光握緊了拳,心想那明明是你不講道理。
霍屹的聲音和大雪一樣冰冰涼涼的:“那就先不說懲罰這事,在你們發現匈奴騎兵,以十人之力突襲的時候,如果你的兄弟死在他們手上了呢。”
秋鴻光喉嚨發緊,硬邦邦地說:“他們活着回來了。”
“但你不是差點死在城外嗎。”霍屹的手指又變涼了:“你甚至沒想到那些匈奴兵會射箭,在沒有實戰經驗,沒有足夠情報,沒有任何支援的情況貿然出擊,你是在帶着兄弟們送死。”
“你們能活下來是因為軍臣嵐無能。”
秋鴻光扭過脖子想要反駁,霍屹把他按回去,接著說:“如果有任何一個斥候因為你的衝動而死,你賠得起嗎?”
“你賠得起一條人命嗎?”
霍屹的聲音落在他心臟上。
秋鴻光僵住了,全身彷彿被那根手指定住一樣。
衝動,無知,魯莽,自大。
“如果有五千……”秋鴻光喉結滑動,艱難地說:“不,只要有一千騎射兵,我就能打穿城下的匈奴兵。”
“一千對三萬。”霍屹笑了一下:“這得人人都是秋鴻光才行。”
秋鴻光覺得他這話說的挺奇怪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霍屹接著說:“不過人人都是秋鴻光,你們肯定只能打敗仗。”
“為什麼?”秋鴻光不服氣地問。
霍屹沒有回答,反而問:“你覺得打仗最重要的是什麼?”
秋鴻光脫口而出:“強大的兵力和優秀的將領!”
霍屹笑:“你打仗的時候不給士兵吃飯的嗎,冬天到了,你要士兵穿着布衣上戰場嗎。你讓士兵上戰場,卻發現武器裝備被掉包,以次充好怎麼辦。深入荒漠之中,後備物資跟不上,沒有水源沒有食物,你那些強大的兵力活生生餓死了怎麼辦。你聯合其他將領包圍作戰,你孤軍深入敵後,支援遲遲不來怎麼辦。你從同僚那裏獲取的情報都是錯的怎麼辦,即將勝利的時候,聖上一紙詔書命令你撤退……”
秋鴻光愣愣地看着他。
郡守大人,你都遇到過什麼事。
※※※※※※※※※※※※※※※※※※※※
啊,小皇帝為什麼還沒有出場!
————
來點評論吧,求求你們啦!!!!感謝在2020-10-1422:52:10~2020-10-1523:48: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晏難返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