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楔子 二
顯慶五年,大年夜剛過,廬州城的百姓沒等到一場瑞雪,卻等來了一場滂沱大雨。
清早時候,天色玄青幽暗,煙雨繚繞下的青石街道,許久都沒有一個路人行過。街道兩旁老屋頂上,奔流雨水沿着石瓦起伏彙集,珠簾滾滾墜下屋檐,跌落在石階上的小坑裏。不見停歇的暴雨很快在街面上鋪滿了一層透徹晶瑩的水幕,隱約明鏡,映着兩旁的街景。
這路街道盡頭轉出一個人影,這人撐着油紙傘,懷裏抱着個大包裹,腳下布鞋褲腿雖被雨水浸沒沾濕,卻迅捷且平穩地朝這邊走來。一路來到南邊一座富麗堂皇的掛着“廬安當”匾額的小樓前停住,他將油紙傘丟在門口,也不管渾身佔滿的水汽水漬,慌忙進入。
廬安當作為方圓百里遠近聞名的當鋪,就算是新年頭一天沒有什麼客人來訪,也照常開門營業,不過鋪子裏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掌柜靠在柜上打盹。掌柜被來人的動靜驚醒,剛要抬頭準備說當鋪掌柜的行話,卻認出了來者,不禁楞了一下,才回過神問道:“秦大人,怎麼是你,這大年初一就來生意了?”
這被稱作秦大人的中年男子,仍舊一手抱着懷裏的包裹,道:“巴掌柜,閣里還有大夫在嗎?”
掌柜看秦大人面色焦急,趕忙從櫃裏出來,問道:“謝大夫還在,怎麼了?”
秦大人抓住掌柜的手,走到旁邊的私密小房間裏,這才將懷裏的包裹輕輕地捧了出來。這包裹里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微微蠕動,隱隱散發出一縷腥甜血氣。掌柜鼻子一嗅,這味道實在太過熟悉了,他眉頭緊鎖緩緩將包裹打開。
包裹里,一個渾身傷痕的約莫周歲不滿的孩童緊閉雙眼,小口張開從嘴角旁滲出血漬,上下兩片嘴唇微微張合,卻始終哭喊不出來,頭頂上凹下去一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
掌柜的大驚失色:“你這……”
秦大人道:“別問太多,救人要緊,我給這小傢伙渡了一口真氣護住心脈,才勉強保他不死。快請謝大夫來看看。”
掌柜趕忙跑了出去,上了樓上將謝大夫請了下來。
這謝大夫一見着這小娃娃,面色頓時凝重,道:“頭骨碎了兩塊,能活到現在實在是奇迹。”
秦大人趕忙問道:“還有救嗎,謝大夫?”
謝大夫將這小娃娃仔細檢查了一遍,道:“其他的傷都是皮外傷,沒什麼大礙。就是頭骨這……我給他接好,也不能保他不死,能不能活下來全看他造化了。”
秦大人道:“那就麻煩謝大夫了。”
謝大夫將雙手洗凈,慢慢地將小娃娃兩塊碎裂的頭骨接上,再用夾板繃帶包紮緊實,這時已經在旁邊燒好熱水的巴掌柜趕緊用熱毛巾將這小娃娃一身的血漬擦洗乾淨。這期間,秦大人的一隻手始終按在這小東西的后心,用一口真氣護住他的心脈。
秦大人看謝大夫已經開始收拾藥箱,趕忙道:“大夫,怎麼樣了?”
謝大夫道:“第一關算是熬過去了,就看他能不能熬過三五天時間。我先去樓上熬藥,有什麼異樣就趕緊知會我一聲。”說著,便將藥箱整理好,匆匆忙忙去樓上配藥。
秦大人看着遭了這麼大罪的小娃娃,居然一點哭鬧的力氣都沒有,便又將他抱在懷裏,一隻手始終沒有斷開真氣渡入。
巴掌柜問道:“秦大人,這小娃娃從哪來的,還受的這麼大的折騰?”
秦大人搖了搖頭道:“死人堆里撿來的……我也沒想到居然會有這麼個小人活了下來。”
巴掌柜問道:“你打算把這傢伙怎麼辦?”
秦大人道:“能熬過這一關再說吧。”
接下來的四天,秦大人就在這小屋內手沒斷開真氣的渡入,硬生生的熬過了這小東西最危險的幾日。第五日清早,謝大夫將這小傢伙又檢查了一遍,舒了一口氣道:“應該沒什麼大礙了,年紀小恢復也算快,頭上的碎骨已經接連上了,再過十幾天應該就能完全長好。”
秦大人懸了好幾日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輕輕地放開渡真氣的手,這熬過鬼門關的小東西頓時張口咿咿呀呀的哭了起來。
一旁的巴掌柜看着面帶倦色的秦大人,問道:“你這跟閻王爺搶人命,何必呢?”
秦大人將小娃娃放在準備好的被褥上,道:“干我們這行的,誰沒有八百十條人命在身?但終究是有那麼幾條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實在不能袖手旁觀。”
巴掌柜嘆了一口氣道:“可現在,還能有幾個會遵守那些規矩呢?”
秦大人頗為不屑的哼了一聲:“哼,天道有輪迴,終究有報應,就和當年劉千城一樣。我能救一條性命,日後下了地獄,閻王爺好歹會少算我一筆血帳吧。”
巴掌柜看了一眼那睡去的小娃娃,問道:“現在,你打算把這小傢伙怎麼辦?”
秦大人道:“送去訓練營吧,這些年閣里快有些青黃不接了。”
巴掌柜搖頭苦笑道:“那你救他還有什麼意義,倒不如任他死了算了。”
秦大人嘆了一聲道:“林肆執掌閣主之位后,每年的新人少得可憐。我既然身居高位,也得為閣里考慮考慮,不得已而為之。”
巴掌柜道:“也是,那我就通知那邊隔幾日就來把這小東西領走了。只不過,這小子得叫什麼名字。”
秦大人從小娃娃的脖子上摸出一隻玉佩,道:“我發現他的時候,他身上帶着這個玉佩,上面有個‘燕’字。”又掀開被子,指着他胸口上的一個暗紅色胎記:“這有個‘羅’字的胎記,就叫他燕羅吧。”
父母?大概從燕羅記事起,就從未有過“父母”的概念。對於他來說,大學堂里的教書先生和同吃同住的十來個小夥伴,就是他的全部記憶。
這日清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負責學堂學生的管家推開房門,挨個將躺在大通鋪上的小學童們敲打起來。燕羅與夥伴們穿戴洗漱好,便來到學堂正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將面前的《千字文》攤開,嘰嘰哇哇地背誦起來。
“喂,燕羅。”坐在旁邊桌子上的趙青湊過來戳了戳燕羅的肩膀,“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我們都已經背的滾瓜爛熟了,怎麼先生還不教我們新的。”
燕羅把千字文合上,道:“不知道啊。”
趙青道:“我聽先生說,以後還要學四書五經,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燕羅搖搖頭:“我哪知道。趕緊背書,馬上先生進來看見你不背書,又要抽你板子了。”
正說著,身後大門被一個健碩的中年先生推開,先生先是掃視了座位上的十來個小書童,咳了一聲將有些開小差的書童嚇得趕緊抓起書來。
先生走到最前面的書桌前,在懸着孔聖畫像下的太師椅上坐下,道:“都停下來。”
聽了先生的吩咐,一群小書童將書放下,坐得端端正正聽先生訓話。
這先生道:“你們在學堂里學了將近一年,會識字了,也會寫字了,很好。從今天開始,你們就要學些更高深的學問,為你們以後能有一技傍身,掙口飯吃。”
趙青趕忙問道:“先生,我們下面要學什麼?是不是您說的四書五經?”
“四書五經?”先生反問一句,“不,你們不需要。”
說著,他話鋒一轉,道:“學什麼等會再說,先吃早飯吧。”已經在門外侯着的管家和學堂夥計將粥盆碗勺端了進來,給小書童們挨個盛了碗白粥。看着吃飯的小書童們,先生若有所思,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小書童們聽:“不知道一個月以後,這裏還能坐着幾個人。”
燕羅這將近一年的時間,早就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樣的書背的滾瓜爛熟,心裏早就煩透了,聽先生說今天要教新的東西,可高興了,三兩口就把碗裏的粥喝乾凈,迫不及待的等着先生開始講課。可放下碗沒多久,燕羅就覺得眼睛裏先生開始逐漸的變形拉長,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一陣天旋地轉,就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先生看着一屋子的小書童全都昏睡過去,這才站起身來,向那送粥的管家問道:“這回怎麼分?按老規矩,五六個人一屋子嗎?”
那管家搖頭道:“老馬,這回改規矩了,這十二個,全都放在一個屋子裏。”
先生驚了一跳:“全都放在一個屋子裏?你沒聽錯?”
管家點點頭道:“是的,我和閣主確認了兩遍了。”
先生坐回太師椅,道:“既然是閣主的意思,那就照辦吧。”
燕羅恢復神智蘇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和夥伴們被關在了一個寬敞卻封閉的重磚房中,此地昏暗潮濕,地面牆壁與地板都是光溜溜的大石板,空空蕩蕩什麼擺設都沒有,只有鋪滿地的乾草散發出發霉腐爛的氣味。仰頭望去只有屋頂四角的小縫隙透露出一點點的陽光,將這裏照得隱約可見。或許,這間屋子叫做大牢才更加適合。
大牢裏陸續醒來的小娃娃們,哪裏能想得通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寬敞明亮的學堂不見了,先生也不見了,只有昏暗壓抑的環境和難聞的氣味。一個孩子發現了緊鎖的大門,連滾帶爬的撲到門上不停地拍打大門,喊道:“開門開門!有沒有人!先生!先生,先生救我!”然而,門外一片死寂,任由這孩子喊道嗓子嘶啞。昏暗未知的環境壓抑下,兩個孩子已經畏懼的哇哇大哭起來,這一哭整個牢裏的所有孩子都跟着哭鬧起來。刺耳高亢的哭鬧聲,從牢裏傳了出去,可許久過去,孩子們都哭累了哭啞了,依舊沒人來搭救他們。這一日就在孩子們哭了歇、歇了哭循環往複中過去了。
第二日清早,擠在一起的孩子們剛哭累睡着的時候,緊鎖的大門上“咔嚓”開了一個人臉大的口子,投射進來一陣刺眼的光亮,灌入大牢內的光線中一個人影閃過,緊接着就丟進來三個饅頭和一個水袋,又“咔嚓”一聲將洞口鎖死。
趙青第一個聽到動靜,立馬反應過來,撲倒門上,大喊道:“救命!救命!有沒有人!”然而,門外又恢復了寂靜。餓了一整天的孩子們已經暫時不管被困的險境,咕嚕咕嚕鬧騰的肚子,只想着趕緊吃些東西。
趙青撿起佔滿泥土的三個饅頭,看了看面前十幾個小夥伴,只好先將粘着泥土的饃皮揭掉,再把三個饅頭分成十二份分發下去。而唯一的水袋,也只好一人一口剛好喝完。可一個饅頭不過拳頭大小,每個孩子分到的也勉強塞了牙縫,一個時辰不到就又餓了。
還不死心的孩子,又去敲打大門,希望有人能聽見他們的求救放他們出去,或者再送一些食物也好。可是,這樣的徒勞除了更快的消耗體力外,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第三日的同樣時候,大門的洞口裏又隨意的丟進來三個饅頭和一個水袋。這一回,孩子們趕忙圍了上來,將饅頭上的泥土擦乾淨掰成了十二份分食乾淨。
第四日,當三個饅頭和一個水袋被丟進來的時候,一個人高馬大的孩子搶在人前將饅頭抓在懷裏道:“我來分。”說著,背過身將饅頭分好丟出來十一人份。
“黃煞,你賴皮!”趙青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另一邊,指着這孩子生氣道,“你留一半饅頭!你想自己吃一半饅頭嗎?!”
這黃煞被趙青抓了個現行,頓時惱羞成怒,將趙青揪了起來,一腳踹在他的肚子上,趙青痛的捂住肚子跪在地上哇哇直叫。這時,又有兩個孩子不服氣,要和黃煞理論。可黃煞壓根不睬,又是啪啪兩巴掌將兩個孩子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黃煞將半個饅頭塞進嘴裏,三兩口咽了下去,掃視了剩下的孩子,兇狠道:“我就這麼分,誰不服,出來。”黃煞在這群孩子中年紀最大、體力最好,剩下的孩子被黃煞的眼神瞪得一個哆嗦,不敢抬頭看他,趕忙低頭撿起更小的那一份碎饅頭,丟進嘴裏。
第五日時候,黃煞得寸進尺,就要把一整個饅頭塞進嘴裏。這時,燕羅和趙青對視一眼,嗷的沖了出去,一人拉住黃煞的一條腿,向後一扯,將黃煞掀翻在地。
“我打死你們!”黃煞沒料到燕羅和趙青竟然聯手對付自己,趴在地上回頭就對着他倆吼叫。
可黃煞來不及爬起來,剩下的孩子們已經被昨天黃煞的行為惹怒,一齊撲了上來把黃煞團團圍住,一時間拳腳怒罵齊齊朝黃煞身上傾瀉過去。反觀黃煞,竟一時間沒了剛才的兇狠,只是蜷縮住身體,任由他們拳腳相交,把自己揍得鼻青臉腫蓬頭垢面。
等孩子們打累了,再去找散落在地上的饅頭時,只發現了一個被踩癟了的饅頭,剩下兩個饅頭,卻早已被黃煞在挨打時候偷偷吃干抹凈了。這一天孩子們連饅頭渣子都快吃不到了,又有幾個孩子氣不過,再去把黃煞打了一頓。
燕羅咽下了幾乎相當於沒有的饅頭渣后,看着可憐的黃煞又被幾個孩子打了一頓,心中忽的明白這牢裏最聰明的反而是這個被圍毆的黃煞。
第六日,三個饅頭和水袋被丟進來的時候,早已等了許久的孩子們,兩眼都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饅頭。忽的,也不知誰先喊了一聲,頓時所有人嚎叫一聲,齊齊朝饅頭撲了上去,此時此刻,十二個孩子,再也沒了前幾日的規矩和公平,瘋狂攢在一起,頭頂頭腳踩手,翻滾扭打,只為了撕搶一點點的食物。
饅頭丟進來的位置離燕羅最近,他率先搶到了一個饅頭,毫無猶豫地立馬張口咬下大半個饅頭吞了下去,這時緊跟其後的其他人立馬撲了上來,不知多少人在掰自己的手指來搶奪剩下的小半個饅頭。燕羅往前掙脫,立馬把手裏的半個饅頭朝身後丟了出去,所有人立馬換了攻擊目標,朝那半個饅頭撲了出去。
燕羅趕緊將嘴裏沒咽乾淨的饅頭咽下,再去找爭奪另外兩個饅頭的團隊。果然,另一個饅頭依舊被黃煞死死地攥在手裏,而他的身後有三個人緊緊地扣住他的雙手不讓他把饅頭塞進嘴裏,燕羅瞅准機會,滾到黃煞身前,也不管是手是饃,張口就從一群指頭縫裏摳出來一小半饅頭吞了下去。好幾日沒有吃飽的燕羅,這一次吃下了將近一個饅頭,轆轆飢腸終於不再那麼難受。
再看場內,剩下饅頭基本被人分食乾淨。而昨天對黃煞大打出手的兩三個人,因為力氣消耗過大,今天早已被排除在了爭奪隊伍行列,一點饅頭都沒有爭搶到,甚至還被人打的鼻子出血,只能縮在角落餓的哇哇哭泣。
當夜,經歷過幾日挨餓和今日爭奪的孩子們,都明白了當下這裏的殘酷現狀,打鬥哭泣只會平白浪費體力,然後失去下一日爭奪食物的資本。所以,黑夜裏,所有的孩子們都安靜的坐在大門的門洞下,十二雙眼睛緊緊地盯着門洞。
“咔嚓”
孩子們齊齊跳了起來,還不等饅頭落地,便幾十隻手伸了出去將饅頭撕扯。這一回,所有人都精明了,這饅頭即便沒有被自己搶在手裏,也直接張嘴從別人的手指縫裏啃出一塊,咽到肚裏。然而,前兩日沒有爭奪到食物的幾個孩子,今日幾乎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搶奪,很快被混亂的人群擠到在地。
燕羅這一回又精明了許多,只搶食了小半個饅頭就不再和別人拚命,趕忙低頭尋找水袋,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半袋,才被從人群中脫身的黃煞搶了過去。
第八日,十二人中,能有力氣爭奪饅頭的讓你已經只剩一半了,剩下人在第一輪交鋒中就被推出人群敗下陣來,只能狼狽的從地下撿起爭奪中擠掉的饅頭渣塞進嘴裏。這一夜,兩個好幾日沒有吃東西的孩子失了神智,將地下的乾草塞進嘴裏咽了下去,可堅硬的乾草哪能隨便的消化,不消幾個時辰,這兩個孩子的腹內便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痛,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呻吟。憐憫在這屋子裏,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所有的孩子們依舊安靜的等在門下,誰也不會再去管那兩個痛的死去活來的夥伴。
第九日,像燕羅精明狡猾或是黃煞這樣手段狠絕的人,在食物的爭奪中已經佔了絕對的上風,他二人各搶一個饅頭后,竟沒有其他人敢來和他們爭奪,都去分搶那剩下的一個饅頭。燕羅抓着饅頭,慢慢地挪到角落,忽的他才發現自己的好夥伴趙青已經餓的坐在地上,好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趙青!”燕羅趕忙搖了搖趙青。
“餓……好餓……”有些虛弱的趙青嘴唇嗡嗡發出了一絲聲音。
燕羅趕緊掰開半個饅頭,放到趙青的嘴邊。好幾日沒有聞到饅頭味道的趙青,忽的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張嘴就將饅頭和燕羅的半隻手咬了進去。
“好疼!”燕羅沒料到趙青已經餓成這樣,自己的手指頓時被咬破流出血來,“你咬到我了!”
在極端的飢餓摧殘下,趙青哪裏還聽得進去,舌尖一沾到溫熱腥甜的血液,一剎那間獸性佔據了最後一絲意識,竟更加用力地去撕咬燕羅手指。燕羅清楚地感覺到趙青的牙齒在咯吱咯吱地摩擦自己的骨頭,他另一隻手趕忙去推趙青的頭:“松嘴啊!我手指要給你咬掉了!”
可已經嘗到了血味的趙青,哪裏還願意松嘴,燕羅越是用力推他,他便越是用力啃咬。燕羅痛極無奈時,終究是一腳踏在趙青的臉上,將他一腳踢開,而趙青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倒在角落黑暗中。這時,燕羅身後另一個餓的失了神智的孩子,雙手死死地扣住燕羅的手,張嘴就來搶他手裏剩下的半個饅頭,燕羅勃然大怒,回身就給了身後人一腳,那人也痛的哼了一聲滾成一團。
短短几日,昏暗潮濕的大牢,激發了所有人的獸性。三個饅頭與一袋水,比已經支離破碎的情義重要得多。活着,活下去,只是一種本能,一種能讓溫馴的羊羔被迫長出獠牙利爪的本能。
隱約二十幾日過去了,大牢內已經沒有了原先吵雜的哭鬧聲,只有食物被丟進去后短暫的扭打、狠狠的咀嚼聲音。空氣混雜着屎尿的臭味和說不上來的腐味,頂上狹小的窗口透進來的光線,也彷彿照不清大牢的樣子,但是對於裏面還能爭奪食物的孩子來說,無需這點可憐的光亮,他們也能在黑暗中看清剩下的人那一雙雙透着無限求生慾望的野獸一般的瞳光。
這一日清早,當陽光從屋頂斜斜的照射進來,慢慢地爬上西牆第二條磚縫的時候,尚有力氣蠕動的孩子們,都緩緩地朝大門洞口處挪動,搶佔了最佳的位置,只等着食物的投入。
忽的,“咣當”一聲巨響,這門竟猛地打開,刺目的陽光剎那間掃清了牢內的污濁。然而,適應了二十來日昏暗環境的孩子,哪能受得了這樣的強光,立馬低聲驚呼一聲,齊齊趴在地下遮住了雙眼。經過廝搶爭鬥近乎野獸神智的孩子們,一時間沒有辦法思考發生了什麼事,就被走進來的幾個人一把提溜起來,朝門外拖去。
孩子們被拖出門外,久違的和煦陽光與新鮮空氣,頓時將他們沉溺在深淵中的神智拉回到瀕臨崩潰的軀殼中。燕羅渾濁的目光一剎那恢復了清明,他撐起了僅存的力氣,不停地扭動,想要掙脫出來。可他剛動彈一下,就被人一巴掌抽的兩眼金光亂冒,就聽頭頂上那人怒道:“老實點!”
還不等燕羅反應,他身上臭烘烘的已經爛作布條破衣就被扒拉乾淨,整個人被丟盡了一個盛着溫水的大木桶里。猝不及防的燕羅在水桶里嗆了一口水,這才徹底的恢復神智,他趴在水桶邊緣舉目望去,原來自己不過是在學堂的大後院花園當中,而周圍放着好幾個一樣的水桶,也有幾個孩子在水桶里掙扎。
這時,站在水桶後面的一個壯如鐵塔凶神惡煞的中年男子惡狠狠道:“洗乾淨了,穿好衣服跟我來。吃肉!”
每日只有不到一個饅頭果腹,還要應對激烈扭打的幾個孩子,一聽到“吃肉”二字,腦子裏哪裏還能想到其他事情,三下五除二在水桶里搓掉身上的污垢血漬,抓起水桶旁邊的不合身的粗布衣服穿好,便跟着那大漢超學堂上走去。
剛拐過花園的門牆,空氣中便傳來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燕羅此刻哪裏還能忍受得住飢餓,也不管旁邊的大漢什麼態度,便循着香味飛奔出去,一直追到原本先生教書的學堂大廳。此時,他們平常背書寫字桌子上的筆直書本都已經被清理的乾乾淨淨,只放着幾隻大碗,盛着一大塊熱氣騰騰的醬豬肉,燕羅和其他孩子見到此景,都嗷嗷的撲到桌子上,抓起大肉往嘴裏塞。
可幾個孩子剛吃了沒幾口,走在後面的那個大漢便伸手將他們嘴裏手裏的肉給奪了下來。孩子們吃着正香,哪裏肯被打擾了好事,都齊齊朝着大漢撕咬過來。可是,面前的漢子哪裏還是之前大牢裏與自己爭奪饅頭的小孩,這漢子只是一人一巴掌,就把幾個孩子抽的嘴角冒血,癱倒在地下半天都爬不起來。這時,學堂里的先生走了出來,一如往常坐在前面的太師椅上,對着幾個孩子道:“是不是很不服氣?到嘴的肉就被人搶走了?”
其中一個孩子見到了先生,腦子忽的清楚起來,似是委屈又是憤怒地質問道:“先生,你為什麼不救我們!”
先生面色陰冷,冷笑一聲:“救你們?為什麼救你們?欠了你們的?”
燕羅不服氣道:“先生你教我們讀書寫字,為什麼不救我們?”
先生又冷笑一聲:“我憑什麼教你們讀書寫字?你以為你們這群生下來就沒爹沒娘的賤種,會有人白白喂你們吃飯,養你們這麼大,還教你們讀書寫字?”
先生霍地站起身來,指了指身後牆壁上的匾額,道:“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時,孩子們才發現,原本掛在牆壁上的孔子畫像早被撤掉,頂上懸着一個匾額,上書“殘君閣”三個大字。
先生道:“過去的三十天,就是我教你們真正有用的第一課!活下去!不擇手段的活下去!只有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在殘君閣里立足。”
“殘君閣……”孩子們看着匾額上的三個字,卻始終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先生道:“刺客,殺人,才能活下去。這就是殘君閣,刺客的地方!”
印象中和藹儒雅的先生,在“殘君閣”的匾額下,忽然變得陰冷殘暴,剛才鬼門關前兜了一圈回來的幾個孩子,此時心中不停地顫抖,像是畏懼,卻隱約有一種激發出來的獸性在蠢蠢欲動。
先生指着上方的匾額,發出整人心魄的聲音:“從今日起,你們生是殘君閣的人,死是殘君閣的鬼,若有背叛,萬劫不復!”
看着惶恐的孩子,先生又道:“接下來,是你們在殘君閣的第二課。”言罷,他示意站在身後的那個壯漢,連提帶打把幾個孩子趕到大學堂后的山林中。
燕羅與幾個孩子繞過了亂草叢,見一處平坦土地上,並排躺着八具屍首。這些屍首,正是曾經與自己同吃同住的夥伴,也正是在大牢中死於飢餓或是搶奪中的夥伴。這些年幼的屍首,有的已經腐爛露出森森白骨,有的剛咽氣不久面色依舊殘存紅潤。
看到如此情景,燕羅幾人才發覺,原來或者從打牢裏熬出來的,只有他們四人。如此衝擊的景象,頓時讓他們腹中翻江倒海,無一不伏地嘔吐,將剛才吃下沒多少的肉糜盡數吐了乾淨。
等燕羅幾人嘔吐結束,先生指着不遠處的一個大坑道:“你們挨個把屍首裹好,埋在那個坑裏。”
面對曾經夥伴的屍首,活下來的四個孩子,此時竟沒了畏懼,行屍走肉一般來到這排屍首面前,迎面撲來的惡臭也不能將他們嚇倒,他們機械木訥地扯開白布,將一具一具的屍首裹好。
“趙青……”燕羅發現已成屍首的趙青。趙青的嘴裏依舊咬着半塊沾着血漬干饃,他已經烏黑的臉上一個腳印清晰可見,致命傷是腦勺陷下去一個烏紅的血窟窿。正是那一日,燕羅被趙青咬住手指,他將趙青一腳踢開,卻沒曾想趙青後腦勺撞到地上當場喪命。
“趙青……是我殺的……”燕羅覺察一股惡寒從腳心升起,猛然席捲全身,最終彙集頭頂,雙目發黑眩暈,險些要撲倒在地,可也就在那一瞬間,一股莫名生出的冷漠將他腦中全部的愧疚不適,狠狠地從身體裏驅逐了出去。
將夥伴們的屍首埋進墳墓中后,倖存的四個孩子,忽的筆直且涼薄地站在坑前。
雖然他們三十日沒有吃過一頓好飯,瘦了整整一圈;雖然大牢中的無盡撕扯鬥毆,早就讓他們孱弱的肉體傷痕纍纍,可他們雙目里的精光,此刻卻亮堂的滲人,像是從肉體凡胎中鑽出的雪亮匕首,能搗毀一切精神心智。
在一旁幾個冷漠的大人們,在立好的墳頭前默立,忽的低聲吟唱道:“生何歡,死亦苦……嗚呼嗚呼,化作塵土……”
燕羅看着八具裹着白布的屍首,慢慢地沉沒在鋪掩的泥土當中,趙青死前歇斯底里的獸態在眼前接連閃爍。他牙關咬死,雙手抱拳,從身體的最深處吶喊道:“你的命,我替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