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
林柯睜眼發現自己置身一片黑白的世界裏,細聽有雨嘩啦嘩啦拍打在樹葉上、石板上。他低頭看自己穿着病服,沿着僅有的一條石板路向前走去。他知道自己在做夢。
又是這個折磨了他很多年的噩夢,每次都是這一條泥濘的路,引着他走到那一個貼着齊宇照片的墓碑。他記得第一次是自己完全受不住控制在那裏自殺了,後來來到這裏時又是看着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在這裏自殺。
以往他從來都沒看清過那個人的模樣,可這一次他看見了,那人竟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每一次他去到那裏時的時間都不同,這一次他去時那個人已經安靜地倒在了地上。黑色的傘被風吹開了,地上是被雨水沖開的鮮血,混着雨水仍是那樣濃烈。那人臉色蒼白,臉上落滿了雨水,但林柯知道還混着淚。
林柯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縷幽魂一般,明明置身於此地,卻又沒被雨水淋濕,只是感覺到了無邊的寒冷。他走到那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面前,蹲下輕撫他的臉,卻什麼也沒碰到。
他別過頭去看墓碑,碑上的齊宇還是擺着那樣的笑,明明是齊宇常帶着的笑,此時卻讓他分外心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非要這樣纏着我?”沒有人回答,唯有雨聲和風聲在耳邊響起,彷彿這個世界是真實的,而他才是假的。
忽然,雨靜止了,所有的草木都不動了,林柯覺得天旋地轉,捂着頭閉了眼。
眩暈感持續了兩三分鐘,而林柯卻覺得好似過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耳邊傳來電視的聲音,新聞主持人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裏格外的明顯。林柯覺得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連主持人的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了。
一睜眼,病房的燈光亮如白晝,雙眼被刺得生疼。
“柯寶醒了?”是趙香燕的聲音。
他想回答,想問齊宇在不在,可是嘴巴完全不聽使喚,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想吃什麼?想不想喝水?媽給你端點熱水過來。”趙香燕大喜過望,交代一句之後就去接熱水去了。
林柯眼睛適應了一會兒之後,向四處張望,並沒有發現齊宇的身影。
他不在啊……
失落佔滿胸口,悶悶的。
趙香燕明明就在面前,林柯不知道為什麼她接水接了很久都沒有過來。林柯等了一會兒,無聊看起電視來。
女主持人:“今日,一名警察因救一位人質犧牲,這位警察同志今年年僅三十歲……”
屏幕上顯示的照片,正是貼在墓碑上齊宇面帶微笑的照片。
林柯只覺得自己好似被驚雷劈中,整個人僵硬了一下之後又渾身發起抖來。
齊宇……怎麼可能是齊宇呢?怎麼回事齊宇呢!!
他明明說好要好好照顧自己,不會讓自己受傷的!
林柯拔掉手上的針頭,掀被下床,卻因傷口的疼痛傳來,眼前一黑癱倒在地。只聽見杯子摔碎的聲音傳來,緊接着是趙香燕焦急地叫他柯寶,又似乎有護士過來了,在這嘈雜聲中,他緩緩失去意識。
“柯寶他怎麼還沒醒?這都幾天了?”是齊宇的聲音。
“你別急嘛,應該快醒了。”這不緊不慢的聲音大概是來自於林海。
“我怎麼能不急?不是說三天之內醒嗎?這都三天半了,再不醒的話……”
“別激動別激動,咦?林柯手指好像動了!”林海一句話后,林柯緩緩睜開了眼睛。
齊宇欣喜若狂,拉着林柯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柯寶,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吃什麼?喝不喝水?”
林柯腦袋還嗡嗡響個不停,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在做夢還是真的已經夢醒。
林海來到齊宇身後,說道:“你別一口氣問這麼多話,讓他先緩緩。”
齊宇點頭,傻傻地沖林柯笑:“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林海拿起手機,給趙香燕打了電話,她到時林柯已經清醒了。
齊宇給林柯餵了點熱水,又讓人給他買了熱粥帶上來,正一點一點地往他嘴裏喂。
林柯雙眼注視着齊宇,又注意看了一眼牆上的電視。電視沒有打開,沒有那個女主持人播報關於齊宇救人犧牲的消息。還好,都是夢。
“柯寶,你真是……你真的急死我了知不知道?”齊宇眼睛紅了一圈,下巴長出鬍渣,換做是別人肯定是又老又丑,而齊宇卻更多了一絲成熟和英氣。
他的齊宇,怎樣都是好看的。
一碗粥喝完之後,齊宇收了碗,又陪林柯說了會兒話。
“柯寶,想不想看電視?”齊宇怕林柯覺得無聊,剛提出建議就立刻被林柯否決。
“不要,不想看。”林柯搖頭,拉緊齊宇的手:“你多陪我說說話好不好?說什麼都行。”
齊宇眼神里儘是溫柔,“那我給你講我們過去的故事好不好?”
“好。”
齊宇把自己陷進回憶里,林柯好像看到有夕陽的光灑在他們身上,身旁有落葉,有晚風,抬頭看有一輪彎月掛在樹梢。
過去的回憶很多,好像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他們一起打球,一起熬夜看書,一起迎着晚風騎車回家,一起給對方過生日,一起去田野間抓魚,去偷枇杷,一起畢業,一起沿着校門口那條街走回家,一起等下一個綠燈亮起……
他們一起看過的雪,今年會下嗎?
講着講着,林柯就犯了困。眼皮已經在打架了,卻還是死撐着聽齊宇講。
“困了就睡吧。”齊宇停了下來,看到林柯死撐着聽他說心疼道。
“不困。”手下意識抓緊齊宇,害怕他溜掉。
“傻瓜,我就在這裏陪着你好不好?”齊宇想給他一個抱抱,又怕弄疼他,最後只摸了摸他的頭。
林柯昂着頭努力地睜開眼睛看他:“說好的陪我,可別騙人。”
齊宇舉起手來發誓道:“我保證!”
林柯這才滿意地閉了眼。很快就睡著了。
齊宇輕輕地鬆開了握住林柯的手,卻發現林柯已經把他抓得死死的,便只好一點一點地小心地掰開他的手,悄然離去。
臨別前,齊宇回頭看了一眼,無聲道:“對不起。”
剛出醫院,齊宇就接到了一個電話,說有人來局裏把展濤保釋了。
“剛剛小張帶了幾個人跟了一路,發現他們去了C市。”對方頓了一下,猜測道:“我想他們大概就藏在C市,要多派人手過去嗎?”
“不用,那邊的人也叫回來,去F市。”齊宇嘆氣,不愧是剛來的小年輕,這麼容易就入了對方下的套。C市在B市西北方向,而F市在東南方向,要真的派了人去C市,只怕等他們趕到F市的時候,人已經跑空了。
那年輕的警察還沒來的急問清原因,齊宇就掛了電話,沒多久又接了另一通電話。
“齊隊不好了,東橋這邊有人被綁架了,綁匪要求人質家屬拿出一百萬才肯放人!”終於來了。
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提心弔膽等着這一通電話,當它真的打來時又好像不怕了。
“知道了,跟他說已經準備好了,這就給他拿過去。”齊宇掛了電話,頭也不回地上了車趕往案發現場。
東橋有一排破舊的老屋,曾經是青春期的少年們約定打架的最佳場地,如今被貼上了拆字,附近已經沒有了人住,牆上都漆黑得像是熏過的臘肉,窗戶全都碎掉了,很符合拍鬼片的場景,當然也很適合綁架的時候用。
老屋佇立在江邊,每年江水上漲時樓下的居民都擔心會被江水淹沒,好在這江水波濤洶湧,十幾年來也僅僅漲過一次大水,最高也僅僅是到腳背的位置。
那綁匪就在這一排樓的最靠江邊的那一處,帶着黑絲面罩看不清臉,穿着一身帶着泥巴的工裝,手裏握着一把看上去不太鋒利的水果刀,抵着一個穿碎花裙子的姑娘的脖子。
那人看到一排警察拿着槍指着他,摟着女孩的脖子顫顫巍巍地喊道:“我告訴你們,不拿出一百萬的話,我就殺了她丟下去!”
那一排警察拿槍指着他,不敢輕舉妄動。女孩兒哭花了妝,白着臉小聲抽泣着,不敢大聲求救,只小聲哭道:“救救我,救救我!”
表面上看這就是走投無路的老實人被逼無奈走上了不歸路,可齊宇知道,這僅僅是某人引誘他出來的圈套。讓大家以為這個老實人不會對他怎麼樣,所以才大大方方地讓他去換了那個女孩。
這一次,齊宇仍然選擇了換那個女孩兒,但他去之前跟嚴昭交代過:“待會兒我去換那個女孩兒,你接到那個女孩兒之後把她銬住,然後迅速帶着她後退。別問為什麼,照做就對了。”
嚴昭確實什麼也沒問,這些事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打算回頭等事情結束再問也不遲。可齊宇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齊宇在向綁匪走了兩步之後,迅速掙開綁他的繩子,一把抓住那個女孩兒的手臂把她丟給嚴昭,嚴昭嚇了一條,那個女孩顯然也沒想到齊宇竟然會發現她的偽裝,掙扎片刻就被嚴昭拷住了雙手往後撤去。
那綁匪看齊宇向他衝來,愣了兩秒之後咬牙按動了綁在腰上的□□開關。而齊宇自然沒打算等死,而是趁着這兩秒跳進了滾滾江水之中。
“嘣——”
□□爆炸,緊接着東橋附近的好些窗戶跟着顫動,甚至有的被震得炸裂了。眾人看到滿地血肉模糊的人體組織愣住了。
“齊宇——!”
“齊隊!”
“江里有沒有?是不是跳進江里了?”
“快去江里找找!”
所有人都慌了,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看似老實的人竟然在身上綁了□□,竟然等着這個時候引燃了□□!
“難怪……難怪他要我趕緊退後……”嚴昭喃喃道。
搜救隊找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天黑都沒有他,沒有屍體也沒有肢干,僅僅找到了他的一隻鞋。
齊宇醒來時渾身濕透,不知道自己被衝到了哪裏,儘管現在正值夏季,可在水裏泡了一下午,現在晚風一吹還是凍成了傻逼。
齊宇爬上岸,發現自己的鞋子已經沒了,證件和手機已經沒了,衣服也沒了,還好褲子沒被衝掉,否則他這就不好見人了。這大概算是撿回來一條命吧。倒不是他非要走一趟這個流程,而是趁着幾個機會轉移楚彥的視線,讓楚彥以為他已經死掉,又或者是生死未卜,不過再怎麼樣也不會對他造成威脅。
但是齊宇不僅逃過了這一次事故,並且陰差陽錯被江水送到了F市。
這大概是命中注定了他要跟楚彥有個了斷了吧。
這十二年來齊宇一直在打聽楚彥的下落,或許是無意間破壞了楚彥的某些計劃使得他對齊宇產生了殺意。如今齊宇撿回了一條命,沿着一條荒無人煙的破水泥路一直走,終於在天將亮時看到了空中飄起的炊煙,跟着煙找到了一戶僅有一個五歲小孩和六十歲老太太的小破屋。
齊宇光着腳,路上被刺穿了右腳腳底,一跛一跛地拖着右腳,咬着牙求救道:“阿婆……能不能幫幫我?”
那個老太太很怕生人,一見有外人來就立刻拖着那五歲小男孩進了屋,把門關緊。過了一會兒,才從窗戶悄悄看了一眼,發現齊宇癱倒在草叢裏,那小男孩擔憂道:“奶奶,這個叔叔好像受傷了。”
“別去管他,小心是壞人!”
“可是……”小男孩繼續勸說道:“奶奶不是說過要樂於助人嗎?他看起來好痛,奶奶幫幫他吧!”
婆孫二人僵持了一會兒,那老人見齊宇沒動了,應該真的受傷了,又忍不下心來開了門把他拖進了屋裏。
齊宇是被疼醒的。那刺扎進去的時候疼,得他差點哭出來,拔掉后看見小指頭指甲蓋那麼大的洞時差點兒暈過去,索性不去看了。
眼不見不疼。
小男孩端着剛熱好的粥過來遞給他,奶奶則是給他上藥疼得齊宇差點把牙咬掉。
包紮好后,齊宇跟他們做了自我介紹,隨口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宋宇,而且胡扯自己是高中老師,因為城市裏生活壓力大,欠了房貸車貸沒還完,炒股虧了一百多萬,又欠着高利貸沒還,債主追到學校討債,害他丟了工作,一氣之下腦袋發熱就跳江自殺了。誰知道剛跳進江里,自己就後悔了,掙扎着被衝到下游,又不甘心遊了一段游到這岸邊來,撿回了一條命。
誰知道光着腳走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戶人家,竟然在來的路上被刺穿了腳……
後面這句話大概是因為並非胡編亂造,說著竟泛起了淚,讓那老人原本半信半疑現在也全信了。
“可憐的孩子。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可就什麼都沒了。”老人說著說著,又想到了自己苦命的孩子,一個勁兒的抽泣。
那小男孩也跟着哭了起來。
小男孩名叫丁丘,小名丘丘,是老人唯一的孫子。三年前他爸爸把他丟給了老人之後,說是去城裏打工,實際上是跳江自殺了。
他沒多少文化,僅僅混了個初中文憑就獨自去城裏打工,省吃儉用存了一點錢之後開了了小餐館,生意風生水起,想着再存點兒在城裏買一套房子,順便把母親接過來住。
可就在他即將實現目標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比他更有錢,不知怎麼地就看上了老實的他,二人談了一年的朋友,跟着他回家之後也沒嫌棄這個家窮,就這樣跟他結了婚。可就在那個女人生下丘丘兩年後,她出軌了,還捲走了他所有的錢,消失得一乾二淨。
男人崩潰了,花了僅剩的所有錢打聽那個女人的消息,卻得知她已經跟着一個有錢人去了國外。心灰意冷之下帶着丘丘回了家,母親哭着安慰他:“沒事,錢沒了還可以再賺。”
可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了。這句話之後,連一句對不起都沒留下,就丟下婆孫二人跳入滾滾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