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救場
崔婉話音方落,便覺頭上一記眼刀刷地飛將而至,直颳得她腦門子生疼。
初來乍到便上趕着去蹚這種宅斗大場面,崔婉心底雖頗有些發虛,但還是強裝鎮定。
只見她恍若未覺般,露出孩童般天真無邪的笑,而後卷睫輕抬,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不遠處臉色慘白的碧桃,提醒道:“碧桃,你再仔細想想,定是你看錯了呀。”
“我看倒是你要想清楚!”
一道厲喝在廳內炸響,那低沉的聲音似從牙縫裏擠出,竟字字若逾千斤,崔婉心知,那千鈞字句底下壓着的是卻滔滔怒火。
見崔婉沒立刻回答,估摸着崔婉大約是怕了、有了服軟之意,於是鄭如意深吸一口氣,按捺着再度緩緩開口:“二娘,你是不是燒得腦子都渾了,連自己是被旁人推落水都記不清了?看來改日阿娘得想法子給你補補腦了。”
崔婉自然能聽出她母親話里的威脅之意,面上不顯,內里卻暗暗心焦:她祖母怎的還不來救場,再不來,她搞不好就要屈服在她母親的淫威之下了……
她可最是愛惜自己的!
上一世父母早亡后,便再沒人能像自己爸媽那般一心一意心疼她、愛護她。自那時起,她就決定要加倍疼愛自己。
所以,她可是一星半點兒皮肉之苦都不願意受的。
“請太夫人安……”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兩個守門丫頭問安的聲音。
崔婉頓時心頭一松:救星可算來了!
與之相反,鄭如意的臉則黑得能擰出墨汁來,卻也只好不情不願地拉着崔玥起身相迎。
隨後,便見一個與翠蕪長得有八分像,但比翠蕪略大幾歲的婢女,輕輕攙着一位約知命之年的老嫗出現在眾人面前。
老嫗着一身青絲襦裙窄袖銀泥夾衫子,頭戴狐皮點翠抹額,兩鬢略見斑白,面容微生褶皺,然腰背挺立,目有神光,看上去精神頗為矍鑠。
但許是因年紀稍長,再加上夫君早喪,獨自支撐偌大家業、拉拔兩子成人,使得老嫗原本與崔婉相似的杏仁兒般的雙眸,在歷經數十年的風霜吹掃之後,眼角開始有些下垂,更因兩道日漸凸顯的法令紋,讓老嫗本就不苟言笑的臉看上去更加嚴肅。
崔婉心裏暗自點頭:她奶奶的氣場兩米八,看起來不好惹的樣子!
太夫人兩眼把廳內眾人緩緩掃了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到崔婉身上:“你病還沒好,出來湊什麼熱鬧!”
這話面上聽着,和她母親一見她時,衝著秋彤實則是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差別,可表達的實際含義,卻有若天淵。
她祖母聽着似嚴厲的語氣里,卻暗含一份對孫女的寵溺。
崔婉心知自己找對人了,立刻覥着臉甜笑着上前,拉着祖母衣袖,仰頭望着祖母撒嬌:“祖母,我想着好久沒見着阿娘和姐姐,就來了,哪知平兒弟弟和他姨娘也在這。”
說完,崔婉回頭努努嘴,將太夫人的視線引向正跪在地上發愣的崔平和蕭姨娘。
“如意,你倒是跟老身說道說道,你屋子裏跪了這一地人,究竟事出為何啊,也好叫老身跟着瞧一眼熱鬧?”
“阿家說笑了,不過是二房教子無方,由得小兒玩鬧惹禍,不敢叫阿家看笑話。”說話間,鄭如意忙讓出主位,伺候婆母坐下后,便帶着崔玥低眉束手立於左側。
接着,便眼睜睜地見崔婉從她眼皮子底下溜了過去,狗腿地繞到祖母背後捶肩捏背,鄭如意心裏是又鄙夷又無語又詫異,站她旁邊的崔玥則很直接地沖崔婉翻了老大一個白眼,從鼻孔噴出一個冷哼。
太夫人狀似不耐煩地拍開崔婉忙碌的小拳頭,輕喝她坐好,心裏既詫然,又生出老大寬慰:小丫頭這一病,人倒是乖覺不少。
崔婉這猛如虎的一頓操作,早感體力不支,一得了祖母的令,趕緊順勢坐下休息,偎着祖母,找了個舒服的坐姿準備專註吃瓜。
“碧桃,你來說吧。”
顯然,鄭如意準備讓碧桃這個馬前卒先上場廝殺。
碧桃此刻全身發麻,卻深知此事早已沒得選,自己倘若咬死是二公子推的,夫人事後或許憫她忠心,尚能賞她一條生路,如若臨時反水,叫這一干人等看輕不說,自己是定要落得個萬劫不復的境地的。
思及此,她只能硬着頭皮答道:“回夫人、太夫人……”
………
“夫人,太夫人,原是奴婢貪生怕死,一開始不敢說實話,可如今奴婢指天發誓今日所言句句屬實,若有一句欺瞞……”
碧桃打着顫的牙齒緊緊咬了住慘白的嘴唇,閉了閉眼,略微一頓后,心下一狠,睜開眼復開口道:“若有一句欺瞞,便叫奴婢天打”
“碧桃,無需發誓,我們都信你。”
崔婉此言一出,碧桃雖暗鬆一口氣,卻和眾人一起不解地看向崔婉。
崔婉唇角微挑:“碧桃沒說錯,但卻看錯。她定是心急看岔了。我有沒有被推,難道自己還不清楚么!”
鄭如意把眼珠子一瞪,正要開口,太夫人卻擺擺手打斷了她:“想來便是如二娘所言了,二娘再糊塗也不至於連有沒有人推她都不知,如今二娘已無大礙,此篇便就此揭過吧。蕭氏,平兒想必受了驚,你且帶回去好生安撫。另外,二娘此番落水,平兒心性貪玩當為一輔因,你教養不力,就罰你三個月月例,禁足百天吧。”
太夫人歇了口氣,又轉向鄭如意:“此婢胡言亂語,離間主子,既是你屋裏出來的,便由你處置吧。都散了吧……”
言罷,那肖似翠蕪的丫鬟扶起太夫人,緩緩向外走去,崔婉當即拔腿跟上。
不料身後卻傳來她母親陰惻惻的聲音:“二娘子先留下,阿娘有話同你說。”
崔婉哪兒敢呀,連忙一大步往前揪住太夫人裙角,“哎呀”一聲道:“祖母,我頭暈。”
接着,便顫巍巍地左搖右晃站立不穩,一副下一刻便要栽倒在地的模樣。
“傻愣着幹嘛?還不快把你主子抱回去!”
被太夫人一喝,秋彤頓時恍然大悟,趕緊抱了崔婉頭也不回便往外走,又聽身後太夫人同夫人繼續說道:“如意,二娘折騰大半宿也乏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也不遲,你也且早點歇着。”
鄭如意不甘地看着崔婉、蕭姨娘等人陸續離開,雙目幾欲噴火,回過身,見僅余碧桃一人仍跪在原地,不由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便沖碧桃心窩子狠踹了一腳,碧桃被踢得後背往地上一摔,卻只捂住火燒一般的胸口,愣是把唇都咬出血來也未吭聲。
倒是嚇得從未見母親如此猙獰模樣的崔玥驚喊了聲“阿娘”,這才把鄭如意的理智拉了回來。
鄭如意不由悲從中來,一聲嚎啕,抱着崔玥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她爺娘給她取名鄭如意,盼她能平生事事如意。可出閣至今,她究竟有哪一件如意之事?
想她堂堂一個出自五姓七望中滎陽鄭氏的嫡女,嫁進來竟處處被宗室出身的大房周氏壓上一頭。
她夫君至今仍是一介白身,因疏於治學,胸無點墨,考科舉都考不得,而周氏嫁的她大伯崔融,年紀輕輕便已才名動兩京,少應八科制舉,取進士及第,如今早已從補宮門丞一路右遷(1)至太子侍讀,待將來太子登基,她大伯定然要得新帝擢拔的,大房自是跟着得勢,每思及此,她喉頭便直竄酸。
至於子嗣,那更是她一大遺恨!
當初以為懷的是兒子,聲勢浩大、生出來卻是女兒,她哪裏不知闔府上下都在背地裏恥笑她。
可這些放到今日,又都算不得什麼了。今日裏最讓她咬碎銀牙的是——竟連這個她九死一生才生下來的女兒,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糟心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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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親娘的院子,崔婉便從秋彤身上跳了下來,乖乖地站道上等着她祖母。
“哼!”
太夫人瞧見崔婉,一聲冷哼,便徑直往前走,理也不理她。
崔婉現已摸清她祖母看似嚴厲的外表下,其實暗藏一顆慈愛之心,哪裏怕她假意的置氣,二話不說,提起裙子便跟了上去。
她別的方面或許不夠出色,可論起死皮賴臉討好人,她自認難逢敵手!
當然,她也不是見了誰便湊上去巴結的,她是有自己的原則和標準的。
“祖母……我今晚能不能去您院裏啊?”崔婉一臉諂媚,若能給她一根尾巴,她相信自己能夠發揮得更好。
“怎的?如今知道怕了?”太夫人斜覷了身後崔婉一眼,悄悄放慢腳步好讓她跟上。
“我一直都怕的,可不是尋思着祖母您定會來救我么。”崔婉淘氣地吐了吐舌頭。
“其實,你不救平兒,你母親也不會拿他如何的。”太夫人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我知道,可我不想弟弟沒了親母,他會傷心的。”崔婉稚聲稚氣地說,盡量讓自己的語言符合實際年齡。
太夫人一瞬不瞬地盯了崔婉半晌,直把她盯得心裏發毛,方收回目光:“走吧,翠蕪還在我院子裏等着。”
崔婉當即鬆了一大口氣,心知這關終於過了。
她,終於傍上大靠山,穩了!
捨身為人歷來不是她的風格,更何況是素昧平生的蕭姨娘。
蕭姨娘再美,她也不可能冒着開罪親娘的風險去救。
這一切,不過是她早早便算好的罷了!
救蕭姨娘,能一洗原身給人留下的懦弱畏縮的印象,讓人知道大事面前,她是有血性,敦睦手足之人。
蕭姨娘和崔平會感激她不說,待她父親回府,知道她不畏強權救了他小妾,想來她父親怎麼也要在心頭給她記上一功吧。
而壞處,則是把她親娘給得罪狠了。
可不救蕭姨娘,不但崔平將來必然恨上她,她也定教府中上下給看輕了去,那從今往後,她便只能仰仗她那個待她不怎樣的母親了。
何況,她本就準備利用此事,作為遞給她祖母的一個投名狀,讓太夫人從此成為她在府上的靠山。
因此,以本就不喜歡她的母親的更加的不喜歡,來換一個在府上雨霽雲開的局面,她覺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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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右遷就是升職,左遷就是貶官。這兩個詞後文會時不時出現,這裏稍微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