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秦惠卿怎麼和全戎有交情
太史信正追憶往事,身邊的人潮卻一陣涌動。李霜被旁邊的圍觀群眾擠了個趔趄,順勢抱緊太史信的手臂。太史信看了一下崔羽彤和秦惠卿,發覺她們雖然被人群擠遠了一些,但也穩住了身形,放下心來。他伸手攔住一個面善的路人大叔:“大哥,大伙兒這是往哪裏去啊?”
那路人大叔瞥了太史信一眼:“一看你就是外鄉人,連并州城有名的‘華服大會’都不知道。俺不和你多說了,俺要去看愛豆(偶像)!”話音未落,那個人已經擠進了人潮。
太史信想了一下,那路人說的“華服大會”指的應該是并州城節日特色活動之一的“華服大賞”,只是這路人大叔居然要去追愛豆(偶像),倒是挺時髦。
沒等太史信開口詢問,崔羽彤已經做出了回復:“走,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并州城七夕節“華服大賞”被安排在一片空地進行。空地中央是一條T字形高台。高台長約一百五十步,最寬的地方約八十步,高約五尺,由桌椅拼接固定而成。高台外圍是事先安置好的一些座位。再往外是一圈維持秩序的衙役。最外邊是擁擠的圍觀群眾。高台T字頭正對面視野最好的地方,擺着一些桌椅,共有28個座位,寓意與天上的二十八宿對應。高台T字一豎的兩邊分別安排了36個座位和72個座位,寓意分別與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對應。這些座位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坐的,每個座位都公開競價,價高者得。平均下來一個“二十八宿”的座位賣到三十兩銀子,一個“天罡星”的座位賣到十五兩銀子,一個“地煞星”的座位賣到十兩銀子。拍賣座位所得銀兩,均投入并州城公益性質的粥棚運轉之中,同時每個座位購買者的名字也會貼在粥棚的牆上一個月,內容例如“XX為粥棚捐銀三十兩”。在燕掌柜的參謀下,全戎對這種公開競價的手段運用得越發嫻熟,這種既有實惠又落得善名的活動也一向很受各界人士的歡迎,比如這次七夕節“華服大賞”的座位早在一個月之前就拍賣一空。
太史信雖然捨得花高價給崔羽彤等人買幾個視野好的座位,也只是心有餘力不及(為了杜絕有人把座位轉手牟利,這些座位被禁止二次轉賣,雖然實際中還有轉賣的情況,但也是要幾天提前進行)。好在崔羽彤對此似乎不以為意,拉着秦惠卿在人潮中注視着T字形高台。
不一會兒,一個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走到T字形高台的前方,面向各方作了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各位朋友,各位鄉親,世間種種,惟有一個‘緣’字最是奇妙,感謝緣分讓我們相逢在此。今日七夕,我們這次的華服大賞,會有來自四面八方的有緣人,穿起他們的盛裝,讓大家鑒賞。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一番講話簡明扼要,很合太史信心意。太史信此前幫着女皇批閱奏摺,最厭惡的就是一些官員把奏摺寫得又臭又長,彷彿空話、套話、廢話越多,自己就越有功勞,對女皇陛下也越忠心(比如有個太守的奏摺中每次都要從近期月亮陰晴圓缺說起,女皇表示你誰啊,朕和你有這麼熟嗎?)。而女皇陛下之所以找太史信幫忙批閱奏摺,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這些奏摺“水分”太大,有效信息太少。
中年男子話音剛落,T字形高台旁邊的樂師就開始演奏。台下的觀眾一片騷動,顯然是對華服大賞迫不及待了。一對身穿青白色衣服的年輕男女在綿長優美的曲子中翩然前行。那男子面容清秀,抓着一張弓,步伐沉穩,神情謙恭。女子則妝容婉約,撐着一把小傘款款前行。
李霜眼神直勾勾地看了看台上的年輕男子,轉頭對秦惠卿和崔羽彤說:“那個公子眉清目秀,長得比太史信俊多啦。”崔羽彤伸手在李霜戴着面紗的臉上捏了一下:“那我一會兒是去給你做個媒呢,還是你自己跟着那個俊俏公子回家?”李霜的俏臉一紅,惹得秦惠卿咯咯嬌笑。太史信只是淡然一笑,心想要是李霜就此不再來煩自己,那可真是謝天謝地。
那對年輕男女走到T字形高台最前端站定,沖四方觀眾微微行禮。禮畢,那男子從女子手中接過小傘,拉滿弓弦,射向天空。小傘被射到了幾丈高的半空,隨後下落,在空氣阻力的作用下緩緩張開。一個條幅從小傘的握把之上垂下,條幅上寫着四個大字:“華服大賞”。太史信特別留意了那四個字,只見筆畫蒼勁有力,倒不是全戎的筆跡。
見到這樣的開幕,四方觀眾一片叫好,這華服大賞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在開幕的年輕男女退場后,又一對中年男女緩緩走來。場邊的樂隊風格一變,敲敲打打奏出喜慶的曲子。這倆人都穿着新漢帝國傳統的婚服,男子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女子雖然矇著紅蓋頭,卻在沒人攙扶的情況下也能穩步前行,絲毫沒有偏離前進方向,着實不簡單。這對男女也走到T字形高台最前端站定,相對躬身行禮,男子揭開紅蓋頭,女子英氣十足的容顏展現在眾人面前。那女子捧出一把喜糖,撒向正前方寓意“二十八宿”的座位區域。喜糖在空中分散開來,分別落在一張張桌子上,竟然沒有一塊糖落到觀眾身上,也沒有一塊糖掉到地上。女子撒糖手法力度的精準,令觀眾一片叫好。
李霜看到這場景,對崔羽彤笑道:“這姐姐撒喜糖的本事好帥呀。”崔羽彤點點頭,目光炯炯地看着太史信:“不知道這姐姐的手法和你相比如何?”太史信故意裝傻:“我又沒成親,沒撒過喜糖,肯定比不上這大姐了。”崔羽彤卻不上當:“這分明是發暗器練出來的手法,你師父沒教你呀?”太史信搖搖頭,沒有接腔。太史信也有一定的江湖閱歷,看出來台上這女子撒喜糖的手法和江湖上善於使用暗器的‘飄葉門’頗為相似,按這女子的水準,怎麼說也能達到‘飄葉門’二流高手的水平了,此人現身并州的七夕‘華服大賞’,不知道是被全戎收編為手下了呢,還是被全戎請來撐場子,亦或是純粹是來湊個熱鬧?
談話間,那對中年男女已經退場,隨之而來的,是一對年輕男女。女子上身穿着白色褙子,外套橘紅色半袖圓領衫,下着拼色齊腰褶裙,手中拿着一把團扇,臉上戴着貓咪式樣的面具。男子則是一身明光鎧甲,手握寶劍,大半邊臉被武將的頭盔擋住了。觀眾只看到此人面容清秀,英姿颯爽。一男一女走到T字形高台最前端。那女子拿團扇在男子鎧甲胸前的護心鏡上一戳,沒能戳動對方,反而自己腳下一滑,往一側倒去。男子眼明手快,一下子攬住女子的腰。女子慢慢摘下自己貓咪式樣的面具,笑着去摘男子的頭盔。這姑娘笑的時候明亮的眸子變成了向上彎的半月,露出八顆整齊的白牙——竟然是崔羽彤從帝都帶來的護衛小羽!那估計一身鎧甲的男子應該就是女扮男裝的墨兒。怪不得她倆今天沒有跟着崔羽彤,原來是自己參加了“華服大賞”。墨兒的頭盔被小羽摘下,瀑布似的長發垂到腰間。看到這英姿颯爽的“男子”竟是女兒身,台下觀眾驚嘆不已。墨兒把面具放在小羽的臉上,輕輕在面具上一吻,牽着小羽的手,退場。
李霜看着台上的墨兒,一聲驚嘆:“哇!”“墨兒也太帥了吧,”秦惠卿也一臉花痴地看着台上,“怪不得小羽那麼愛墨兒。”太史信搖頭晃腦,開始用跑到海南島的曲調唱豫劇《花木蘭》的台詞:“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太史信刺耳的唱腔惹得崔羽彤和秦惠卿連忙捂耳朵:“住口,自己人,別唱了。”李霜更是忍不住直接伸出纖纖玉手去捂太史信的嘴。太史信雖然在武藝和謀略上小有所成,但在兩件事上遠低於平均水平,一是烹飪,二是唱歌。其實,全戎、霍慎行這些人唱歌也不好聽,只是他們平時極少開口,不像太史信,“人菜癮大”。
在小羽和墨兒之後,登場的一對年輕男女穿着鮮卑人的婚服。并州城向來有很多鮮卑人往來居住,此前幾次“華服大賞”也都有鮮卑人出現。觀眾對此的反應,大多是感慨鮮卑人的顏值好高,至少白白凈凈看着順眼。台上這對青年男女臉上卻畫著戲曲的臉譜,讓人無從得見她們的本來面目。這對年輕男女挽着手走到T字形高台最前端,以鮮卑人的方式沖四方觀眾行禮。禮畢,只見二人袖子一揮,臉上的臉譜變了樣子——原來是川劇變臉的絕活兒。台下觀眾隨之一陣鼓掌。鮮卑服飾、川劇變臉,這混搭風充分體現了并州城的包容並蓄。台上的年輕男女袖子又是幾晃,變出幾個不同的臉譜。只聽一聲女子的清呼,台上的年輕男女最後一次變臉,露出兩張眉眼帶笑、一模一樣的俏臉。圍觀群眾沒想到台上的“一男一女”原來是一對雙胞胎姐妹花,沉寂了一瞬,立刻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與喝彩。
此後,各種裝束的男男女女陸續登場,讓人目不暇接,許多人都表演了絕活兒(比如有個東瀛姑娘就表演了胸口碎大石),但是令太史信印象最深的,是最後登場的一對老夫婦。
那對老夫婦大約六七十歲,穿着尋常布衣,滿面風霜之色。他們二人互相攙扶,各自又拄着拐杖,在T字形高台上一路走來。看到這兩人,台下觀眾不明所以,議論紛紛。老夫婦步履蹣跚地走到高台前邊,站定。
老公公開口,露出幾顆黃牙:“我叫李三。”
老太太開口,露出門牙上的豁口:“俺是四妮。”
老公公挽着老太太:“我倆成親六十年啦。”
台下一片驚嘆:“六十年!”
老太太笑了,臉上的褶子顯得更多更深了:“俺想十年後還在老伴身邊。”
老公公看着老太太,憨憨地笑了,沒說話。
這時兩個侍女走了過來,分別攙着老公公和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把這對老夫婦扶到了后場。
沒有華麗的服裝,也沒有高超的技藝,這對老夫婦用最樸實的語言、最真摯的感情,贏得了台下經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
“要是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六十年,只羨鴛鴦不羨仙。”李霜眼中滿是憧憬。
“在一起六十年,這恐怕不是愛情吧,”崔羽彤看了李霜一眼,“這麼長時間,就算有愛情,也早就變成親情了。”
秦惠卿沒說話,看着那對老夫婦漸漸遠去的身影,美麗的眸子中露出一些悲傷。
“六十年……”太史信小聲說,眼前一陣恍惚。熟悉歷史的他彷彿看到了六十年光陰從眼前流過,繁華的城市變成了廢墟,肥沃的農田退化成了荒地,生氣勃勃的青年變成了戰場上的枯骨,英雄遲暮,美人白頭,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六十年之後,新漢帝國是個什麼樣子,他太史信又身在何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