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隔牆惡語
伯侄二人在閣樓又下了兩局棋,荀緄畢竟六十多歲了,精力沒有年輕人充沛,這才放過他。
荀忻向他告辭之時還被老伯父委婉暗示,有空常來玩。
至於玩什麼就不言而喻了。
好不容易從閣樓上下來,荀忻被寒風無情地吹着臉,仰望陰沉沉的天空,居然生出一點逃出生天的感動。
問過僕人荀彧在書房裏,荀忻就去找荀彧告別。
青年跪坐在榻上,倚着案,左手持一卷竹簡,右手持筆,懸腕在寫些什麼。
見他來了,荀彧朝他笑了笑,放下筆招呼他坐下。
又有僕人進來給他們上了兩碟糕點,荀忻觀察了一下,白而軟還冒着熱氣的麵食像是米糕,米黃色的硬方塊有點像麥芽糖。
漢代吃飯這件事也是有等級劃分的,皇帝可以一日吃四餐,王公貴族可以一日三餐,而普通人就只能一天吃兩頓。
像荀家這種小康之家,雖然不吃三餐,糕點零食是不缺的。
荀忻下了半天的棋的確有點餓,他拿了一塊米糕,咬一口甜軟彈牙,和他在現代吃過米糕味道沒什麼區別。
“今日與大人下了幾局?”荀彧看着臉頰鼓鼓吃着米糕的少年,眼神更溫柔了幾分。
荀忻趕緊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回答了他。
又寒暄了幾句,荀彧問他願不願意正旦到他家一起過。
正旦就是大年初一,漢朝人也是要過年的,這一天全家人在一起聚會宴飲,祭祖拜年。
荀忻想了想,這大概是怕他在家太孤單,再想想就算不在荀彧家過年,也是要到他家拜年的,於是點頭應下了。
從荀彧家走出來,荀忻呼出一口氣,這時節有些冷,呵氣成霧。
道路不是他熟悉的水泥或柏油路,腳下踩着的是堅實的泥土,雖然前些天剛剛下過雪,路上積雪卻被每家每戶掃的很乾凈,並沒有被踩踏得泥濘。
他望向遠方,視野沒有任何阻礙物,目光所及也沒有高大的建築,也沒有江南水鄉的小橋流水,廣闊的平野一覽而盡。
真的回不去了嗎?他已經在漢朝待了五天,這場夢卻一直未醒。
他沿着來路往家走,路過鄰居家,聽到有人似乎就在圍牆旁邊說話,土牆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
他依稀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於是駐足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中年女人的聲音道:“荀忻這病秧子命還挺硬,聽說發熱了四五天,水米不進,還以為他熬不過去了,竟也好了。”
又一少女接着道:“文若從兄給他請了醫師,從兄可是太守都看重的名士,親自救他豈有救不活的?”
荀忻覺得她說這話邏輯上似乎有點毛病。
中年女人哼了聲,嘟囔道:“名士又如何?還不是克妻,只能當個鰥夫。”
這句話信息量有點大,他沒聽錯的話“文若”是荀彧的字,荀彧沒娶妻嗎?
少女緊張道:“阿母慎言,阿翁聽聞必要叱責你……”
中年女人強自道:“便是他救活一次,荀忻這多病多災的,定也難逃夭亡之命。豎子坐享家產,他沒那個福分。”
女人賭咒一番便又說起了其他事,荀忻腦中胡思亂想着,腳下不停回了家。
阿勉正在院子裏劈柴,見他回來了就放下斧子,要來服侍他更衣換鞋。
荀忻擺擺手拒絕了他,“我自己來,你去忙吧。”
阿勉也笑笑,“忘記郎君不喜人隨身侍候了。”
換了雙鞋子,荀忻找了個手爐抱着,站在廊下看阿勉劈柴,狀似無意地嘆道,“也不知彧兄長何時能娶妻。”
阿勉果然接了話茬,“彧郎君也是苦命之人。當年大病了一場,就傳出彧郎君克妻的風聲,也不知是哪裏的多舌之人造的謠。此後就無高門願與彧郎君結親了。”
他額上沁出了一點熱汗,臉頰紅彤彤的,哼哧哼哧劈着柴,斧頭起落,嵌入那截樹榦,再使勁往墊着的大石頭上一磕,樹榦一分兩半。
他向握着斧柄的掌心呸了口唾沫,“彧郎君神仙人物,不嫁就不嫁,她們也配!”
荀忻點了點頭,“言之有理。”
阿勉撿起一塊木頭扶着,迷惑地看向自家郎君,卻見郎君轉身進屋了。
荀忻此刻正在飛快地思考他剛剛聽到的信息。
他從前也是看過幾個版本的《三國演義》的,也玩過三國相關的遊戲,荀彧這個人的生平典故他大概知道一點。
荀彧的祖父荀淑生了八個兒子,被稱為“荀氏八龍”,荀彧自己也有七個兒子。他還記得那個時候朋友還開過玩笑,說荀家第一是會生兒子,第二是起名用生僻字。
怎麼到他這裏,他的美貌兄長居然還沒娶親呢?
荀彧比他大整整十歲,這個時候應該有二十六歲了,生在現代也要成為被催婚人士了,何況是在普遍早婚早育的古代。
難道荀彧也是穿來的嗎?史書上可沒寫荀彧晚婚啊。
這件事太可疑了,荀忻在卧室里轉來轉去,不小心碰倒了什麼東西,“啪”一下摔在了地上。
荀忻一驚,看過去,原來是一卷竹簡,可能是放在几案邊上,不知為何沒被收起來。
他撿起竹簡隨意看了看,沒指望自己能看懂。
片刻后,竹簡又“啪”一聲墜落在地。
麻麻,我居然看懂了豎排、隸書、文言文!
這也太神奇了!荀忻幾乎流下感動的淚水。
他趕緊撿起那捲竹簡,繼續往下看,這才發現他剛剛高興得太早了。
他是認得每個字不錯,但組合起來的意思……
這是什麼天書!
他只看懂了開頭的序言,這卷竹簡記載的是如何為琴正音調弦。
調弦……他好像差點忘了什麼?
荀彧之前說,仲豫兄長讓他去幫忙調弦。
這才是現在的大事啊!
他的彧兄長是不是穿越的不要緊,他不會彈琴更不會調弦才是生死之事!
荀忻一屁.股坐到榻上去,也管不上什麼跪坐不跪坐,禮儀不禮儀的。
他拿出當初大學應付期末考的態勢來,翻開那捲竹簡,從頭到尾仔細研讀。
不知道托哪路神仙的福,他看得懂字,現在的問題只是他不通琴藝,看不懂專業名詞。
他二話不說跑去荀忻的書房,翻箱倒櫃亂找一通,找出一張精心保存的古琴。
這張琴項腰間鼓起,有對稱的圓弧,形如圓月,琴身黑中泛紅,頗有光澤,觸感光滑細膩。
他撥了撥琴弦,琴聲沉厚通透,清圓勻凈。
荀忻猜想這可能是他的老父親荀靖先生的琴,於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將琴擺在案上,對着竹簡研究它的構造。
等他終於弄明白古琴的各個零部件的作用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阿勉敲了敲書房的門,請他出去吃晚飯。
東漢時一天吃兩頓的普通人,是以早飯為正餐,晚飯就是熱熱早飯,吃上午剩下的飯菜。
阿勉似乎只會煮羹,他們的早飯都是由另一位老僕來做的,那位老僕是荀靖在時他們家的廚娘。
到了荀忻做主的時候,這位小主人不喜歡用僕從,也用不着那麼多僕人,便把大多老僕人都遣散回家,讓他們自事生產,只是奴籍還在他們家而已。仟仟尛哾
廚娘家就住他們家不遠,每天上午會過來做頓飯,吃完飯才回家。
阿勉已經將晚飯布好了,除了早上吃的飯菜外還給他煮了一個雞蛋,給他補充營養。
“郎君今日又在調弦嗎?”阿勉幫他把豆豉澆到麥飯上。
荀忻挑挑眉,道:“我上次調的是哪張琴?我不記得了。”
阿勉幫他剝着雞蛋殼,答他:“郎君一月前才調過弦,奴記得是書架頂上那張。”
阿勉真的是萬能小幫手!
荀忻真心實意道:“謝謝阿勉!”
阿勉放下雞蛋直跪起身,“伺候郎君是奴本分,郎君折煞小人。”
他摸摸阿勉的腦袋,“在我面前不必稱奴,阿勉給自己起個大名吧。”
“奴能隨郎君姓嗎?”少年似乎不太明白情況,但他家主人讓他給自己起名,他其實很想讓郎君幫他取。
能跟郎君姓也很好啊!
“你若喜歡當然可以。”
“荀勉,奴大名就叫荀勉了。”阿勉笑出了小虎牙,顯得很可愛。
荀忻看着覺得有些心酸,這個年紀的孩子在現代還在讀書,在古代卻只能為人奴僕。
可他不能對他說更露骨的話,現在的他們都太過弱小,如果展露出不容於時代的思想,反而是害了他。
他沒在去糾正荀勉的自稱,低下頭去吃自己的飯,“阿勉去吃飯吧。”
荀勉笑着稱諾,向他行過禮便去廚房吃飯了。
有了荀勉的提示,荀忻很快找到了書架頂上的琴盒,裏面的確有一張古琴,看起來沒之前那張精緻有光澤。
荀忻把案上的古琴妥善收好,放回原位。這才把這張琴拿出來放到案上,撥了撥琴弦,琴聲清越,只是在這黃昏之時撥弦實在有擾民之嫌,荀忻理智地停下了蠢蠢欲動的手。
只能等荀勉明天早上去市集買菜,家中無人他才可以練琴。
他又仔細地觀察了一通這張琴,找出一張乾淨的絹帛,按着竹簡上的調弦次序畫了一張圖,嘴裏念念有詞地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