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逢西有變
“勞煩再溫一壺酒。”
“好嘞——”
許都的市集中,來往的販夫走卒,閑走的男女士庶,不必說自是熱鬧非凡。
“尊客請慢用!”都城之中,饒是酒家也頗有眼力,殷勤地給這位一見便知是名士的客人奉上今日的第三壺酒。
“哦?何以見得我為‘名士’?”客人好整以暇問道。
酒家往腰間擦擦手,起了談興,“尊客不知,這名士啊,好識得。”
“如何識得?”
“早年間的名士,話音高,長須髯,人高馬壯能飲酒。”
“有理,然則今日之名士何如?”
“今日名士,更好識得。”酒家往行人中望了望,示意客人往外看,“尊客一望便知。”
客人好奇地起身向外張望,只見近乎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有一人格外醒目。那人素巾青袍,向他行來時,身形襯得平凡不過的衣袍多了幾分飄逸。
這正是他要等的人。
耳邊酒家還在侃侃而談,“尊客可信?仆敢打賭,此必為許中名士……”
時至今日,辨識名士的方法更簡單——長得好,即為真名士。
未曾想,話沒說完客人已經走了出去,隔着幾十步距離,耳尖的他只聽人揖道:“令君。”
酒家愣了愣,能被稱呼為“令君”的人可能有很多,但在許都,這個稱呼只屬於一個人。
荀令自然是名士,但又怎會僅僅是靠臉吃飯的名士。
他非但沒有得意於自己的“慧眼”,反而訕訕地擦了擦案上的水跡,不着痕迹逃到壚旁埋頭清洗酒器。
但願客人不要提,不要向荀令君提他方才的謬論。
客人當然沒有在意此人的去向,他邀請來人入席,兩人對坐。
“煩請再上一副酒具。”
見店主沒有動靜,雜役疑惑地起身擦手,應聲奉上酒具。
“困於瑣事,不想勞君久候。”只聽荀令君為表歉意向客人行禮道。
“此時未晚。”客人看了眼酒肆中的刻漏,離約定的時間還有片刻,“衛覬閑來無事,即來此飲酒。”
“邀君會於市井酒肆之中,請恕冒昧。”自稱為衛覬的客人自罰一杯,向人賠禮。
荀彧搖搖頭,他早已習慣朋友們奇奇怪怪的要求,並不在意。
只是酒肆之中,人多耳雜,並不適合商議要事。
見面前人的目光在酒肆中高談闊論的客人中逡巡,衛覬斟酒道,“衛覬某至一地,必訪酒肆,耳聞眾口紛紜,頗有妙趣。”
“令君請靜坐一聽。”
荀彧從善如流,接過他遞來的酒,輕聲道,“此非台中,何妨稱我表字?”
“謹從命。”於是他下一句便道,“文若來必乘車,若有要事,可待車中一敘。”
微微點頭,荀彧並不知這位剛從關中回來的友人要賣什麼關子,他舉杯卻無意杯中酒,只凝神側耳靜聽身邊雜亂如蒼蠅亂嗡的談話聲。
“可曾聽說?”
“河北袁紹竟私鑄金銀印,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刺史太守,一應俱全。”
“竟有此事?!”
“還不止如此,聽聞曹公曾繳獲袁紹從弟親筆文書……”
“文書寫甚?”
“說天意實在袁家,勸袁紹即位為天子。”
此言一出,湊熱鬧的人們大笑,“天子在我許都,袁氏兄弟而今皆敗,可見天意還在漢室!”
“那曹公,就無意更進一步?”有人小聲道。
“欸?可不敢妄言,曹公國士,天子以為柱石,豈有不臣之心?”
……
衛覬聽到此處,抬眼看向荀彧,荀令君面上看不出喜怒,彷彿有所思。也許是他們離得太近,屏住呼吸太久他覺得有些呼吸不暢。
“令……”衛覬一時沒能改口,“文若。”
讓扭扭捏捏彷彿哪裏不自在的酒家結清了酒錢,衛覬跟着未來的頂頭上司越過人群往外走,終於走出市集,坐上牛車,遠離濁臭的人群,陡然間氣息清新許多。
衛覬整理好袍擺,在荀彧問他意圖之前開口說起正題,“覬昔日奉命出使益州,至長安,道路不通,只得留於關中,此事令君知矣。”
“此前仰賴伯覦之計,使鍾元常為司隸,留鎮關中。”
“依君之策遣使者監鹽司賣,換置鐵犁耕牛,以供給歸民農耕之用。”
“而今關中豐殖,君功不可沒。”荀彧笑了笑,拱手再揖。
“不敢。”衛覬侃侃道,“關中昔日沃野千里,本為膏腴之地,一夕遭兵亂,流入荊州之民有十萬餘家。”
“如今關中戰亂漸息,流亡客居之人無不思歸,而歸者居無定所,謀生無計,只能為馬騰、韓遂等人所招募,成為關西軍部曲。”
“郡縣貧弱,更無力與諸侯相爭。”
“此為關中亂之根源。”
側耳聽到此,荀彧笑了笑,“然也。”
衛覬續道:“覬以為治關之策,即在於富民強官。
“官民日盛,諸侯勢力便能日削。”
“鍾司隸才略超群,經營數年,著有成效。此皆鍾君辛苦,曹公與令君慧眼識英,覬何敢言功。”
客套話說了一筐,兩人卻突然沉默下來。衛覬約荀彧酒肆相見,本就是有心試探,他自覺此事做得不磊落,不敢多言。
“伯覦。”
“令君請問,覬必無隱瞞。”
他心中已想好了回答,然而荀彧望着他,出人意料問的是與此毫不相關的問題,“伯覦河東人氏,此行往來故里——河東形勢若何?”
“河東?”衛覬愣住片刻,回憶道,“……現任河東太守,名為王邑,此人……人稱勤政,覬少年離郡,未見其人,不好下定論。”
“河東地接三輔,連通關雒,既為關中門戶,又毗鄰并州,自古兵家必爭之地。”
“正因此本朝管控極嚴,河東數百年間未出望族。當年動亂,三輔士庶紛紛南下,而今郡內士族屈指可數,如衛氏與范氏,頗受王河東信重,委以郡中要職。”
他反應過來,天子曾落難……咳車駕曾幸河東,王邑當時殷勤上貢,似乎因此頗得帝心,因此封侯,加將軍號。
思及此,衛覬瞭然:王邑心向天子,河東要地,留這樣一個心思不定的太守始終是隱患。
朝廷,或者說曹公,想必決心換任新的河東太守。
而今問計於他……不會是有意讓他去……
衛覬心中一凜,理應不至於。他剛從關中回許都任尚書,關山險遠,沒有折騰他再回去的道理。再說本朝歷來之成例,任命牧守一般迴避本地人氏。
可能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荀彧的話有可疑的停頓,“替任王邑——”仟仟尛哾
待他神色微變時,荀彧才不着急般續道,“似已有人選。”
衛覬懸着的心這才落回實處。
“只是關中一應籌劃,曹公授意,還當問伯覦求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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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消息,荀諶手中箸停在了半空中,“元衡赴任河東?”
“然。”
“河東生何變故?非元衡不可……”荀友若不得其解,“莫非因我之事牽連……”
據他所知,曹營正是用人之際,稍有才幹的名士一旦來投,低至縣令,高可尚書,出任兩千石也不乏其人。
以自家從弟曹公資深心腹、功至封侯的資歷,虛領州牧銜都在情理之中,此時離開曹營中樞去兵險之地作太守,很難不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犯了什麼過錯。
眼見兩個兄長神情皆黯然,荀彧還沒來得及解釋,四嫂已然生氣,口不擇言斥道,“婦人之見!”
他的兩個侄子面面相覷,想笑不敢笑。
他們的母親當日誤以為丈夫死在亂軍之中,一日哭暈數次,夫妻再重逢后,母親一改往日溫柔,父親的威嚴也大為削減。
“河北士眾何止百萬,曹公卻能一一記恨?”
“文若五日一休沐,鮮少歸家,本已煩心國事,不該再令阿弟煩心家事。”
荀彧忙道,“無礙,四兄勿急。”
“河東確乎有變,元衡亦足以擔此任。”他能透露給家人的,僅此而已。
一直沒說話的三兄此時開口道:“現任司隸乃鍾元常,從前公達便與元常相交莫逆,而元衡最與公達善,有鍾元常在,此事無虞。”
荀諶本就是震驚之下的無意自語,聽到這兒釋然道,“公達素來偏愛忻弟,無需我等多言,自會傳書鍾司隸。”話雖如此,他心底還是存着隱隱擔憂,元衡倘若失去曹公信任,就算有文若、公達庇護,前途也蒙昧難知了。
而更令他擔心的還有眼前這位可謂權重的尚書令,飛鳥盡、良弓藏的例子還少嗎?
官渡坑殺七萬餘降卒,曹公可並非良善之人……
官渡與浚儀相距不到百里。
當攜帶任命的使者找到荀忻時,此人正挽着褲腿,與士卒一起在河道中一鎬一鎬挖泥。
於是接詔的場景稍顯詭異。
“命我為河東太守?!”
“荀君,接詔……”
荀忻立住鎬頭,赤腳登上河岸,說話時臉側乾涸的泥簌簌往下掉,這副尊容讓來宣詔的使者不敢直視。
等荀忻接過親兵捧來的水瓢,鞠水清洗,清水黑渾,為污泥所掩蓋的膚色才重歸於白皙。
河東郡不是隸屬於司隸校尉部?司隸校尉鍾繇被扔過去才幾年?
等等,南匈奴駐地彷彿便在河東郡的平陽。
再等等,關中諸侯、西羌,與河東之間好似就隔了一條河。
雖然但是,河東北面正是并州,并州刺史正是袁紹的外甥高幹。
好傢夥,整個一四戰之地。
不等他再想,宣詔的使者已等不及。
“節杖在此,見節如天子親臨,高陽亭侯騎都尉荀忻接詔!”那使者豎起手中近兩米長,綴着三重氂牛尾的節杖。
節杖大家都認識,近前的士卒聽清楚原委,面對使者跪了一地,而遠處搞不清狀況,只遠遠望得見情形的士卒們開始駐足眺望。
朝廷給了他新的任命——使持節,領河東太守。
一頭霧水地拜受完任命,荀忻不由拉着使者問,“曹公可有交代?”
說好治渠還沒挖通河道就讓他北上河東郡,老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使者招呼隨從搬來一隻成人膝蓋高度的漆木箱,“曹公吩咐,荀君所需之物盡在箱中。山河險遠,荀君珍攝,某回許都復命,告辭。”
所需之物,盡在箱中?
荀忻放下節杖,半跪着打開漆箱,箱中之物一覽無餘。
兩份成卷的來信,一張似乎是隨手撕下來的字條,箱底墊着疊好的新袍。新制的袍子有厚有薄,織錦的樣式有些眼熟,一定曾見荀攸穿過。
河岸邊驟起一陣風,那張字條乘風起舞,意欲逃離箱中,幸好他眼疾手快及時合上箱。
字條沒有署名,像是封箱之時隨手寫的,然而其上的筆跡很好辨認,筆力虯勁,獨屬梟雄所有。這十六字雖充分體現了其主人極不負責任的態度,但字跡是好看的,至於好看在哪裏……他說不上來。
只見字條上寫着:“前聞卿志,逢西有變,厥位惟卿,勉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