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雨中投宿
“如此,你還要承叔父遺志嗎?”蒼袍青年看向少年。
荀忻這才明白,荀彧是怕自己不知輕重,以范滂的事例來說明選擇這條路的風險。
他在心裏苦笑了一下,荀彧這是默認他荀忻要有所謂的“澄清天下之志”了嗎?
然而仔細想想,他的確沒得選,他的命運已經牢牢系在荀氏這艘船上,而這艘船正漂泊在暗流涌動的東漢王朝的大洋上。
烏雲中醞釀著狂風暴雨,誰也不能保證這艘船下一刻會不會被巨浪掀翻沉沒。
苟全性命於亂世,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反問道:“大廈將傾,豈能獨善其身?”
少年人的聲音帶着天真和意氣,“若不能拯民水火,解民倒懸,苟活一世有何意義?”
他是要“澄清天下”,但不是為了澄清官場,而是想為這個時代的人們做出點什麼。
如果一點都不能改變歷史,他穿過來有什麼意義?
這一刻一切豁然開朗,彷彿撥雲見日,他心中累積的,對於這個陌生時代的彷徨無措渙然消散。
既然已經身處這個時代,怨天尤人不如儘力而為。
“拯民水火?這或許比范滂之志更難。”蒼袍青年微微一笑,“然志不求易,事不避難,士豈能畏難耶?”
荀忻就知道荀彧會是這個態度,歷史上的荀文若便是有着“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着,即使知道怎麼做能保全自身,他也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這個話題總算結束,馬車載着他們漸漸離開潁陰,走上去雒陽的官道。
馬車比牛車顛簸,但馬車行速更快,他們此行是遠行而不是游春,因此兩輛車都是馬車。
顛簸之中看不了簡牘,長路漫漫,閑極無聊之下兄弟二人開始玩六博棋。
六博是擲骰子行棋,與圍棋相比,要贏棋除了技巧外,更有運氣的成分,兩人對局勝負不定。
他們白天趕路,傍晚停留在驛站休息,如此十幾天後便出了豫州,到了河南尹境內,離雒陽不過幾日車程。
這天行車到日中,天色轉陰,烏雲漫天,不到片刻便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點。
車夫二人,一人名添,一人名燕。阿添抹掉鼻尖沾上的雨滴,叩響車門,“主公,落雨了,可要找個地方避雨?”
荀彧聞言掀開車簾,望向天際,果然天色沉沉,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向前行車,找找鄰近有無屋舍。”他從車裏翻出一頂斗笠遞給阿添。
荀忻也忍不住探個頭出來,看了看陰暗的天空,雲色黯黑而無定型,如同破布一般,“雨層雲?”
少年坐回車裏,道:“可能要到夜裏雨才能停。”
荀彧疑惑道:“何謂雨層雲?”
荀忻略想了想,覺得這個知識古人應該也能掌握,於是並不扭捏,他用食指沾了沾杯中的水,在車底板上畫了幾道平行線。
他拿出以前在學校組織的科普活動中做講解員的架勢,侃侃而談,“如果將天空由低到高,等而分之,劃為三個部分。以此來命名為低雲、中雲及高雲。所謂低雲,便是指肉眼可見離地面最近的雲,包括層雲、層積雲、雨層雲……”
少年邊講邊畫出雲大概的形狀,繼而介紹每種雲的外觀以及特點。
青年聽得認真,不時提問幾句,少年一一作答。
正在荀忻要說到“直展雲包括積雲、積雨雲”時,阿添粗厚的聲音響起,“主公,此處有一戶人家。”
雨勢漸大,馬車車頂雖然鋪蓋着油布,此時也有幾處漏雨,顯然不能繼續待了。聽到這個消息,兩人趕緊穿上蓑衣,戴着斗笠下車。
大雨之下,腳下泥土泥濘不堪,行走間泥水飛濺,衣擺也濺上不少泥點。
走到小院的門前,阿添抬手扣門,連敲了幾聲才有男人應門,“誰啊?”
開門的是個儒袍青幘的中年男人,面帶警惕地打量着他們,看清荀彧二人的樣貌穿着后,似乎放下了戒備。“諸位雨中登門,有何要事?”
荀彧拱手道,“遠行之人,路過此地,冒昧打擾只求一檐避雨。”
阿田跟着作揖道,“不知主人可否行個方便?”
“原來如此,諸位請隨我來。”男人開了門,邀請他們進院。
荀忻走進院子裏,注意到庭院裏打掃得非常整潔,青石板地面在雨中被沖刷得光滑乾淨。
庭樹的樹榦上繫着麻索,另一端釘在圍牆上,用來晾掛衣物。只是不知什麼原因,靠近樹旁還有兩件小衣服仍掛在繩上淋雨,像是忘了收起來。
荀忻皺了皺眉,收回目光跟着荀彧往主人的廳堂走。
幾人在門前脫下蓑衣和木屐,他們的另一位車夫阿燕在門外系馬車,耽誤了片刻,此時跑着跟上來,木屐踩上了堂門口的席子,留下了混合著泥土的腳印。
阿添推推他,低聲訓道:“你怎把席子踐髒了,還不賠禮道歉,在外怎能給主公添亂?”
阿燕聞言低下頭,這才注意到腳下的臟污,黝黑的臉上暈了點紅,瞧起來憨憨的,邊脫鞋邊向主人賠罪。
中年男人呵呵一笑,“無事無事。”
荀忻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那個泥腳印,同時發現荀彧也向這邊看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主客分坐,荀彧與主人寒暄了兩句,表達了對他的感謝。
一時無話,堂內靜了片刻,只聽到屋外“沙沙”的雨聲。
主人突然道:“雨勢未減,我看要明日才能放晴,尊客不如在我家留宿一晚。”
荀忻微笑感激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荀彧也拱手道,“多有叨擾。”
主人客氣了幾句,起身道,“我去為尊客收拾兩間客舍,尊客稍坐。”
等他走了,荀忻看向兄長,低聲道,“怪哉。”
青年點點頭,他的目光停留在主位案上堆積的簡牘上,囑咐身後的兩個車夫,“此處有異,諸事小心。”
只聽堂外腳步聲響起,那位主人回來了,他臉上帶着笑,友善道:“客舍已經備好,尊客若不嫌棄寒舍粗食簡陋,不妨暫留堂中等候哺食。”
哺食即是晚飯。
蒼袍青年站起身來,溫和有禮地拒絕道,“不必如此,我等隨身攜帶了乾糧可食,煩勞主人帶路,能有片瓦遮頂,已是感激不盡。”
中年男人似乎還想再挽留客套幾句,青年人已經向外走去,並沒有給他留再多說兩句話的機會。
荀忻等三人自然是緊跟着荀彧,他們在門口重新穿上木屐,拿好斗笠蓑衣,四個人四雙眼睛齊齊盯着中年男人,似乎是在疑惑催促主人怎麼還沒有帶路。
中年男人:“……”
“請隨我來。”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又重新掛上親和的微笑,領着四個人穿過迴廊,推開一間屋門,指着鄰近的兩間客房道,“尊客今晚便於此二間屋內休息,寒舍簡陋,照顧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荀彧等人紛紛稱謝,在主人眼前各自進了兩間屋。
等中年男人走了,阿添和阿燕又偷偷溜到了荀彧他們的屋裏。
荀忻坐在榻上,打量着屋裏的傢具,得出結論,“這家主人很有雅興。”
屋裏的擺設整潔,榻上設案,榻旁還設了一個小書架,上面整齊堆放着一些簡牘,窗邊的花瓶中還插着幾枝行將凋謝的梅花。
而被這麼精心佈置的,只是一間客房。
荀彧笑了笑,“是雅興是凶性,今晚便知。”
阿添與阿燕聽得一頭霧水。
錦衣少年走到書架前,拿起一卷簡牘展開來看,“是經書。”
又展開了幾卷,他將手中一摞竹簡按原本的順序放了回去,竹片相撞發出聲響,“還有詩賦。”
“應該是個士子沒錯了。”荀忻坐回榻上,對着兄長吐槽,“不知為何,總覺得他有些違和。”
青年頷首道:“此人家中整潔無塵,應是好潔之人,有人踐污堂席,他卻看也不看,毫不在意。”
荀忻回憶到之前阿燕踩了一腳污泥在他家草席上,一般人雖然說出於禮貌,會盡量表現出自己不在意席子被踩髒了,但心裏下意識還是心疼的,外在表現就是會盯着被踩髒的地方看。
何況按情理來說,他應該是一個愛乾淨的人。
不過這個疑點也能解釋,比如說他對家中事務並不關心,是他妻子或者家僕打掃勤快。
“進門之時,我看見晾衣繩上有孩童的衣服未曾收走,仍在雨中。”荀忻道。
處處整潔乾淨,這說明操持家中事務的人必定是個頗有條理,心思細膩之人,不太可能會發生下雨忘記收衣的情況。
何況還是理應最受重視的小孩子的衣服。
青年面容微凜,“彧方才與他擦肩而過時,他的後頸衣領外,綉着一個如紋飾般的‘救’字。”
這一點便無法解釋了,誰會在自己背後綉“救”字,這也太秀了。
倒像是有人在向外人釋放求救信號,讓他不禁聯想到那個在雨中飄搖的小衣裳。
他回想了一下荀彧的話,似乎又找到了盲點,“他是不是不識字?”
荀彧點了點頭,“我方才望了一眼他案上簡牘,所見之字為正置。”
荀彧當時是站在主人對面說話的,他看到的字是正的……
荀忻感慨,果然是文盲經典操作,倒着拿書。
阿添與阿燕這會兒已經聽明白了情況,此時加入了討論群中,“奴方才系馬車時,見他一直朝馬車窺探,恐怕心懷歹意。”
“這麼大一個院子,居然沒見到一個家僕。”
青年莞爾道,“我等已心有偏見,自然如‘疑鄰盜斧’,徒增猜忌,多說無益,只看他今晚是否動手。”
夜半沉睡之時,的確是最佳的動手時機。
少年垂眸,“得做好準備才是。”
……
當夜入夜時分,迴廊里人影幢幢,有三人躡手躡腳走到了兩扇門前,門閂被悄無聲息地打開。
一手提着柴刀的中年男人把撬門用的匕首收回腰間,無聲地嘿然一笑,暗暗咒罵一句“蠢狗”,推門而入。
片刻之後,屋內傳來重物墜地聲,而後似有器皿墜地。
陶器碎裂之聲,清脆巨響,尤為刺耳,擊碎了漫漫長夜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