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李維多披了件寬大的灰格子襯衫,赤腳走到客廳。
襯衫是男款,很舊,和這間公寓一樣舊。這是他們三個合租的房子,位置偏到十萬八千里,除了便宜一無是處,連氣味都帶着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味道。
貓咪看見她,冷漠地從老式電視機上跳下來。
衣柜上方空蕩蕩擺着幾條黑色長裙,櫃底墊着幾雙黑色高跟鞋、幾本舊書。書頁已經泛黃,帶着一點奇異的香氣,懂行的人能從中分辨出檀香、芸香和印度奇南香。
抽屜里放着三隻手錶,西洋流回來的中古款,已經停產。
她不喜歡重複的東西,也不喜歡重複的時間,因此每隻手錶時間都不同,有三分鐘差異。她選了最早的那隻,戴在手腕上。
7點16分。
酒精在胃裏發酵。她坐在桌邊,把最近開支一項項列出,字跡毫無章法,如同黑色藤蔓隨意攀爬,細到一塊一毛。
三餐可以不要。維生素片比水果便宜,可要可不要。糖和碳水化合物不得不要。煙和酒是她維持生命的東西,前面都可以劃掉,這兩個不能不要。
還有這幾個月拖欠的房租、水電費、雷貝拉唑……
不行,雷貝拉唑太貴了。
她拿起老式諾基亞手機,剛想查一下胃潰瘍有沒有更便宜的替代葯,卻看見unknow&junk一欄,多出了一條信息。
陌生號碼,發件時間3分鐘前。
她點開。
清晨的朝霞從窗扉中漏出一束,將餐桌分割成涇渭分明的兩半。老房子不知哪個角落飄來的味道,餿,又有點腥。好像嬰兒的奶粉和屎尿爛在了某個角落,與鋼筋水泥混雜在一起,最終滲進她的皮膚,變成她的氣息。
她對面收音機還在絮絮“中小私募已經開始進行初步建倉和佈局,醫藥股未出現慣性下跌”……可光線這頭,她坐在那裏,年輕、蒼白、面無表情,是一個獨立的、割裂的空間。
時間靜止。
只有屏幕上黑色字體,端端正正地寫着:
“何雙平已死,速回。”
……
抽煙有什麼錯?
人類從文字出現之前就開始喝酒,從信仰出現之前就開始抽煙。煙草每年給政府貢獻6%的稅收,養活的是醫療、教育、住房還有航空母艦。而吸煙者平均比健康人少活十年,就意味着,平均每個吸煙的人都會少領近四十萬養老金,這些錢,就是他們對世界無私的愛。
她活着,就是在源源不斷貢獻稅收。
她死了,也是在為醫療體系做貢獻。
畢竟沒人生病,哪來的行業?所以拋開倫理,單從經濟角度,每個吸煙者都是折斷翅膀的天使、行走的活雷鋒、最可愛迷人的反派角色。
他們公寓三人合買了一部二手別克。活雷鋒李維多抽完最後半根煙,一邊和法務部電話確認何雙平目前的公司郵箱、大樓權限、OA賬號,甚至商務號碼都已全部註銷清除,一邊把油門踩到了底。
飆到公司時,堪堪踩在九點十七。
大約是之前中興跳樓事件熱度未散,門口除了警車,還有不少記者蹲守。
LCC是租的辦公樓,黃金地段佔三層,30樓全是交易員。每間辦公室都是落地玻璃牆,每條走廊都有監控直達總裁辦。每個人面前都擺着兩到三部電話,每個人都忙得團團轉。每個人都在說差不多的話,做差不多的事。
沒有人有私隱,沒有人能偷懶,也沒有人有“我”。
每個人,都像一台機器中的一個小小螺絲釘。
她站在許盡忱專用玻璃電梯往下看,這個螺絲釘,和那個螺絲釘,沒有任何區別。
幾個會議室里,一群實習正瑟瑟發抖地做深度分析報告,即便隔着厚厚玻璃,也能聽見LCC首席之一賈沈在怒吼:
“DCF估值居然沒有WorkingCapital?!拜託,你在和我見鬼嗎?”
“都21歲的人了,連跳空、逼空、踏空三個概念還分不清,你怎麼不走到公司樓頂,對着黃浦江一腳踏空呢?”
“你和人談上億的生意,就和他用’下個project預算不能cover’這種垃圾水平英文?你六級過了嗎?你好歹能給我冒出一個budget啊我的天哪。”
李維多:“……”
做到到賈沈這個位置,還願意每天對着實習生怒吼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舅舅,她是誰?”
漂亮實習生轉頭看到她,小聲道:
“她看起來好小啊,為什麼能乘總經理室電梯?她也是經理么?”
“說了別在公司里喊我舅舅。”
賈沈按下怒氣,抬起清秀的、幾乎有些書生氣的臉,朝她手指方向看去,“呵”了一聲,嘲諷道:
“經理?你不知道能進軍營的,除了主帥和軍師,還有第三種人嗎?”
實習生:“抱歉,舅……不、不是很清楚。”
賈沈:“打雜的啊,不然你讓將軍自己洗碗掃地做家務嗎?”
實習生:“……”
“知不知道東漢末年,為什麼會群雄並起?”
實習生:“……不、不大知道。”
“就因為私設小朝廷,用中層架空高層,讓打雜的人做丞相的事,怎麼可能不崩潰?”
實習生:“……”
看來她舅舅真的很討厭打雜的。
賈沈冷冷地望着那個走遠的背影,拍了拍漂亮實習生的背:
“LCC是一個畸形帝國,根基不正,上樑也歪,權利架構混亂,類似東漢末年。你如果想留下,就要記住,誰都可以得罪,唯有三個人,不管他是高層中層,哪怕是基層,都要夾着尾巴做人。”
“哪、哪三個?”
“IPO劉梃清,M&A何雙平,還有一個例外,就是剛從你面前經過的那個打雜的。”
他眯起眼睛:
“這三個人啊,就是LCC的李世民、尚書令、節度使……說不定還有衛子夫,能打雜,還能做皇后的那種。”
……
小打雜李維多剛出三十三層電梯,就見秘書長秦宋柯正哭喪着臉,委委屈屈扒拉着她的門縫,轉頭看見她,第一秒熱淚盈眶,第二秒就擼起袖子要和她加油干:
“我早上給你發了一百條短訊!一百條!打了八百通電話!八百通!我們這麼一大家子人嗷嗷待哺等你拯救!你那個破爛手機是高位截癱了嗎?!”
李維多:“……”
她真不想承認這是她同事,修辭實在太辣眼睛。
秦宋柯已經年過三十,說是秘書長,但整個秘書處,大概只有他真的在做秘書,沒什麼權利,也沒什麼能力——LCC三十三樓的秘書處和別處不同,它囊括着幾個最核心部門的“後起之秀”,都是總裁許盡忱親自招的人,就像這家公司第二個決策中心。一個多餘的、畸形的心臟。
在這個心臟里,許盡忱最不需要的,就是有威懾力的領導者。
威懾即統治。
領導即分權。
秦宋柯大概也習慣了這種夾縫中的生活,有時被90后VP當著整個辦公室的面罵到狗血淋頭,他也只是低垂着眼,臉上找不到一點鋒利的、對抗的東西。
他沒等她開門就急哄哄地來拉她:
“走走走,依做做好事救救阿拉可憐人。許總今天姨媽大爆發,44cm超長夜用都不能防止他側漏了,早上知道你又不在,他發了一上午的火,還發得格外與眾不同,時而慈祥和藹,時而暴跳如雷,冰火兩重天,連劉梃清都被他嚇出來了。”
“劉梃清被罵,是那兩個線上教育公司借殼上市出問題,和我打不着邊吧。”
李維多頭也不抬:
“我是特助,又不是你們秘書處的,休假來公司拿個東西,還巴巴跑上去找罵?”
“可許總喊你了。”
“他在哪喊我?”
“在他的心裏。”
“……”
“馬屁千萬條,加班第一條,員工一偷懶,老闆兩行淚。你工作七八年沒請過一天假,這一請就是五六天,許總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能高興嗎?雖然工資就那麼點,但他這心的呼喚,呼喚你愛的奉獻,你聽不見嗎?”
“……”
這呼喚還有點玄幻。
李維多錄入了指紋,又掃了一下虹膜,這才打開了門。她翻開桌上黑色皮質筆記本,等了一會兒,沒聽見離開的腳步聲,一抬頭,秦宋柯還貓腰扒拉着她的門縫,眼睛紅彤彤地看着她,像一條小土狗。
李維多:“……你還要怎樣?”
秦宋柯臉上透露着渴望:
“維多,我們老闆真的很可憐的。今年大頭都在併購,何雙——你昨天沒來,老闆坐在辦公室里都沒人泡咖啡,只能喝點冷開水。好不容易等到周一,你又消失了,老闆又只能喝冷開水。”
法務部在何雙平跳樓后五分鐘內已發了內部通告,禁止在任何地方談論此事,秦宋柯不敢多言,控訴道:
“你還是個人嗎?”
“……”
她真想回一句,不,我不是。
是辦公室里其他人都手摺了,還是公司樓下星巴克倒閉了?
但……
李維多合上本子,直起身。
有某個瞬間,秦宋柯覺得那雙眸子與尋常大相逕庭……可再仔細看,李維多只是像往常一樣,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走吧,去拯救你。”
……
如果是霧氣瀰漫的清晨,三十三樓的高度,會給人伸手能觸摸到雲的錯覺。巨大落地玻璃窗被簾幕半掩了光暈,空闊客廳中央,擺放了一台鋼琴。
這是許盡忱的辦公室,再進去,就是他設在公司的私人住所。李維多一半人生都在這裏度過,熟稔如同自己的家。榛子糖左邊木櫃,咖啡壺右邊吧枱,她煮了半壺端在手上,輕輕敲了敲他的門。
寬大的黑色胡桃木桌子后,年輕男人低頭翻閱文件。
秋日天空湛藍如洗,窗外停着幾隻鳥雀,他金邊平光眼鏡映着雲朵的影子,四周寂靜無聲。
如果不是深知此人本性,她幾乎都要忘了——
他如今,已經是真正的商人。
完全冷血的利益至上者,從無更改的套利人。
他不許員工上班時間坐飛機出差,不批准休假,他要求超額勞動,明明9點上班,卻會在8:30往公司任意崗位打電話。甚至他在美國的分公司不允許在周五下午發工資,只因他不想支付銀行周末產生的額外利差。
沒有人比他更暴躁,沒有人比他更冷酷。
也沒有人比如今的他,更像個君王。
……
窗外起了風。許盡忱正檢查損益表,忽然察覺到一絲冷冷的視線——轉瞬即逝,無法捕捉,像某種冷血的動物。某次他收購一家沙漠動物館,一隻黑色蜥蜴趴在沙丘上,也是這樣注視他,彷彿注視着一種死的、沒有生命的東西。
一種食物。
可他抬起頭,只看到自己的小助理正背對着他,輕輕攏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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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三更哦
我怕是有點帥
(第二次更新是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