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設
悉尼南區犯罪特警隊隊長尼爾·麥考梅用手順過稀薄蓬亂的頭髮,仔細觀察坐在偵訊室桌子對面戴眼鏡的女子。伊絲卡·貝勒直接從她任職的出版社來到警局,身穿樸素發皺的套裝,但她身上散發的某種氣質,讓尼爾認為她身上的套裝價格不菲,只不過這身套裝並不是設計來吸引像他這種簡單的人。然而伊絲卡的住址顯示她並不特別富有,布里斯托區並不是悉尼最時尚的地區。伊絲卡看起來成熟理性,絕不是那種誇張、戲劇化、喜歡博得注意力的人。再者,是悉尼警方打電話叫她來的,不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尼爾看了看錶。今天下午他要跟兒子駕船出海,約好在船隻停泊的華生灣碰面,因此他希望這件事不會拖太久。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最後伊絲卡說了一件事。
“貝勒小姐,”尼爾說,靠上椅背,雙手交疊在顯眼的大肚腩上,“為什麼這件事你沒跟別人提過?”
伊絲卡聳起肩膀:“為什麼要提?又沒有人問,而且我不認為這跟夏綠蒂的命案有關。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你問得這麼詳細,我以為你關心的只是小屋裏發生的事,而不是……後來才發生的事。這不過是個小事件,很快就結束了,我們也就忘了。像他這種白痴到處都有,我們總不能每碰到一個這種討厭鬼,就跟警方報案吧?”
尼爾吼了一聲。伊絲卡說的當然沒錯,而且尼爾並不想追蹤這件事。每當問題人物的頭銜是以“警察”為開頭或結束,就會帶來很多麻煩和不愉快,還會帶來大量工作。尼爾望向窗外。太陽正在傑克遜港的海面上方閃耀光芒,曼力區那頭仍有煙霧升起,儘管本季的第一場野火已被撲滅。煙霧往南飄去。溫暖宜人的北風陣陣吹來。這是個出海的好天氣。尼爾喜歡霍利這個人,他是叫霍勒還是霍利?反正他都叫他挪威仔。之前那起小丑命案,挪威仔表現出色,幫了他們很大的忙,但那個高大的金髮挪威仔在電話里聽起來身心疲憊,尼爾衷心希望霍利可不要又昏倒了。
“我們從頭開始說起,好嗎,貝勒小姐?”
米凱走進奧丁會議室,聽見裏頭的說話聲立刻停止。他大步走向主席座,放下筆記,將筆記本電腦接上USB槽,沉穩地站在房間中央。調查團隊共有三十六名成員,是一般命案的三倍。調查工作已經進行了很久,卻沒有斬獲,因此需要多次振奮士氣,但整體而言,這群調查人員像英雄一樣奮力不懈。這就是為什麼米凱允許自己和小組成員稍微享受逮捕東尼·萊克這個烏龍大勝利所帶來的歡欣鼓舞。
“你們今天都會看到報紙。”米凱說出開場白,環視眾人。
他省去不必要的遮掩。挪威三大報的其中兩家,在頭版登出相同場景的照片:東尼在警署外坐上車子。第三家報紙登出哈利的資料照片,照片中的他在脫口秀節目上,正在討論雪人案。
“你們都會看到,霍勒警監負起了全責,這是正確且適當的。”
他的聲音從四壁反射回來。他看見保持沉默的警察同人露出倦怠的晨間目光。或許這是另一種倦怠?倘若如此,就必須將它除去才行,因為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克里波部長今天來過,說司法部打電話來問了一些問題。沙漏里的沙已經快流光了。
“我們已經沒有主嫌犯了,”米凱說,“但好消息是我們有了新線索,而且這些新線索都將我們從荷伐斯小屋帶到了沃斯道瑟村。”
他走到筆記本電腦前,按下一個鍵,他所準備的PowerPoint報告頁面出現在畫面上。
半小時裏,他詳細說明了克里波掌握到的事實,包括姓名、時間和可能路徑。
“問題是,”他說,關上電腦,“我們面對的是哪種殺人犯?我想我們可以排除典型的連環殺手,因為兇手並不是在特定人口群組中任意挑選被害人,這些被害人都和特定的時間地點有關。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兇手有一個特定動機,而且這個動機是理性的。倘若如此,我們的工作就簡單多了,只要找出動機,就能找到兇手。”
米凱看見幾名警探點了點頭。
“問題是沒有目擊證人可以跟我們說明,目前所知另一個還活着的伊絲卡·貝勒,當時單獨在房間裏睡覺,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還沒出面說明。比如說,我們知道奧黛蕾·費列森是跟一名最近才認識的男子一起去的,但她的朋友之中沒有人知道這個男子是誰,所以我們可以假設這是逢場作戲的關係。我們正在調查她用手機或網絡聯絡過的男人,可是這要花很多時間過濾。由於缺乏證人,所以我們必須自己找個調查起點。我們需要兇手犯案動機的假設。兇手殺害至少四個人的動機是什麼?”
“妒忌或聽命於人。”後排有人回答。
“這是依據我們的經驗。”
“同意。誰會執行去殺人的命令?”
“有精神病史的人。”一個語調平板的芬蘭腔聲音說。
“以及沒有精神病史的人。”另一人說。
“很好。誰可能妒忌?”
“小屋裏某個人的伴侶或配偶。”
“那會是誰?”
“可是我們查過被害人伴侶的不在場證明和潛在動機,”又一人說,“這是我們最先調查的事,但被害人不是沒有伴侶,就是其伴侶在偵訊之後排除嫌疑。”
米凱很清楚他們只是在繞了好一陣子的老路上繼續繞圈子,還用腳踩下油門,但現在的重點正是要踩下油門,他確信荷伐斯小屋是一塊跳板,可以讓他們脫離老路線。
“我們並未排除所有被害人的伴侶和配偶的嫌疑,”米凱說,搖動腳跟,“我們只是不認為每個人都是嫌犯。誰在老婆遇害時沒有不在場證明?”
“拉瑟穆斯·歐森!”
“沒錯。我去挪威議會找拉瑟穆斯談話時,他承認幾個月前曾經發生過他所謂的小小‘吃醋事件’——他跟一個女人調情,才導致梅莉跑去荷伐斯小屋整理心情。這在日期上是吻合的。也許梅莉不只是整理心情而已,也許她還進行了報復。從這裏衍生出一個想法:當天晚上,所有被害人都在荷伐斯小屋的時候,拉瑟穆斯不在奧斯陸,他住進沃斯道瑟村的一家旅館。既然他老婆在荷伐斯小屋,那麼他在那附近幹嗎?他當晚是在旅館,還是去長途滑雪?”
米凱面前的許多眼睛,眼皮不再沉重或疲倦,正好相反,他在這些眼睛裏點燃了火花。他等待回答。要讓這麼大的調查團隊進行頭腦風暴,通常不是高效率的做法,但這件案子他們查了這麼久,每個人提出的看法、直覺和古怪的假設都曾經被反對過,使得他們自我受挫。
一名年輕警探試着提出假設:“他可能在晚上突然抵達小屋,正好看見梅莉進行的報復行動,於是他悄悄離開,計劃這整起事件作為消遣。”
“有可能,”米凱說,走向主席座,拿起筆記,“第一個支持這個假設的論點是,我剛剛收到挪威電信提供的數據,上面顯示那天早上,拉瑟穆斯和他老婆梅莉通過電話,所以我們可以假設他知道梅莉要去哪一棟小屋。第二個支持這個假設的論點是:天氣報告指出當天晚上出現月亮,整個晚上的天氣都很晴朗,所以拉瑟穆斯可以跟東尼一樣,輕輕鬆鬆就滑雪到荷伐斯小屋。第一個反對這個假設的論點是:為什麼他要殺害他妻子和可能的通姦對象以外的人?”
“說不定她的通姦對象不只一人。”一名女警探高聲吼道。那女警探矮小豐滿,米凱判斷她是女“同志”,因此想過如果找一天晚上邀請她來加入他和卡雅,不知會是何種光景?當然這不過是想想而已,“說不定當天晚上荷伐斯小屋發生的是大雜交。”
眾人的笑聲回蕩在會議室里。很好,氣氛輕鬆了點兒。
“說不定他沒看見梅莉跟誰上床,也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只知道有人跟梅莉一起窩在棉被底下。”另一個聲音說,“所以他一個也不放過。”
更多笑聲響起。
“夠了,別再浪費時間在這裏胡扯了。”埃斯基爾森說。他是資深警探,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幹了多久。會議室安靜下來。“你們這些小夥子有誰記得幾年前犯罪特警隊偵破的一件案子?當時每個人都認為有個連環殺手在外犯案。”埃斯基爾森繼續說,“他們查出兇手是誰之後,才發現兇手其實只想殺第三名被害人,但他知道如果被害人只有一個,自己一定會被懷疑,所以他才殺了其他人,施放煙幕彈,讓警方以為兇手是在亂殺人。”
“天哪,”一名年輕警官高聲說,“犯罪特警隊真的破過案子?一定是被他們蒙到的。”
這名年輕警官環視四周,露齒而笑,臉卻越來越紅,因為現場沒有一個人回應。有點兒調查經驗的人都記得這件案子。這件案子現已被編入全北歐警察學院的課程大綱。這件案子是個傳奇,破案之人也是個傳奇。
“我是哈利·霍勒。”
“早安,霍勒老兄,我是尼爾·麥考梅。你好嗎?你在哪裏?”
尼爾似乎聽見哈利說“我在昏睡”,但認為哈利說的應該是挪威某個城市的名字。
“我跟伊絲卡·貝勒談過了,當晚在小屋的事她沒什麼可說的,但是隔天晚上……”
“嗯?”
“一名警察載她和夏綠蒂離開小屋,回到他的住處,而且當貝勒小姐因為感冒而在睡覺的時候,那名警察和夏綠蒂在客廳喝了一杯摻水烈酒,然後他試圖勾引夏綠蒂,結果起了肢體衝突,嚴重到夏綠蒂大喊救命。貝勒小姐醒過來,衝進客廳,看見那名警察已經把夏綠蒂的滑雪褲拉到膝蓋。那名警察立刻停手,貝勒小姐和夏綠蒂則決定去車站搭車,最後住進一家飯店,那家飯店的所在城市我不知道要怎麼發音……”
“耶盧市。”
“謝了。”
“你說‘試圖勾引’,尼爾,但你的意思應該是指‘強暴’吧?”
“不是,我不得不請貝勒小姐從頭到尾仔細說了一遍,最後才歸納出最正確的描述。她說夏綠蒂的說法是,那名警察違反她的意願,拉下她的褲子,可是卻沒有碰觸她的私處。”
“可是……”
“我們或許可以假設那名警察的意圖是什麼,但實際上我們並不真的知道。重點是當時並沒有發生任何法律可以加以處罰的事,貝勒小姐也同意這個說法。畢竟她們根本沒去報警,只是倉皇離去。那名警察甚至還找了村子裏的怪人載他們三個人去車站,協助她們搭上火車。據貝勒小姐所說,那名警察看起來似乎一點兒都沒因為發生那件事而煩心,他更想拿到夏綠蒂的電話,而不是道歉,彷彿這是當男人碰上女人會發生的再正常不過的事。”
“嗯。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哈利,只有我們已經依照你的建議,派警察保護貝勒小姐,二十四小時輪班服務,食物和日用品都為她送上門,她只要在那裏享受陽光就好,如果布里斯托區有陽光的話。”
“謝謝你,尼爾,如果還有事情……”
“突然發生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你也一樣。”
“當然。保重。”
這可是你說的,尼爾心想,掛上電話,望向窗外的午後藍天。現在是夏季,白晝較長,他還是可以趁天黑之前,出海遊玩一個半小時。
哈利下床沖澡,動也不動地站在蓮蓬頭底下二十分鐘,讓熱燙的自來水沖刷他的身體。他踏出淋浴間,擦乾發紅的敏感肌膚,穿上衣服。他看了看手機,發現他睡覺這段時間有十八通未接來電。看來那些記者設法查出了他的電話。他認得頭幾個號碼來自挪威三大報和兩大電視頻道,因為他們的電話號碼前幾個數字都是固定的。其他電話號碼則比較多變,可能是渴望得到消息的新聞工作者打來的。但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組號碼上,他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因為他的大腦里有某個地方很喜歡記憶數字,或是因為區號告訴他這通電話是從斯塔萬格市打來的。他瀏覽過去的來電記錄,發現兩天前也接到過這個號碼打來電話。這是柯比森的電話號碼。
哈利按下回撥鍵,用臉頰和肩膀夾住手機,用雙手綁靴子的鞋帶,卻發現他該買一雙新靴子了。靴底的鐵片鬆了,因為有這鐵片,他才可以安心地踩在釘子上。
“我的老天,哈利,他們今天在報紙上把你吊起來烤乾了,簡直跟虐殺沒兩樣嘛。你的長官怎麼說?”
柯比森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虛弱,可能是縱慾造成的,或只是單純的虛弱。
“我不知道,”哈利說,“我還沒跟他說上話。”
“犯罪特警隊沒事,是你個人承擔了所有的責任。是你的長官要你為團隊扛起責任嗎?”
“不是。”
電話那頭靜默許久,才又說話:“不會……不會是貝爾曼吧?”
“你有什麼事,柯比森?”
“媽的哈利,我跟你一樣,進行了一些違法的單獨調查,所以首先呢,我必須知道我們是不是還屬於同一條戰線?”
“我沒有戰線,柯比森。”
“太好了,我聽得出你還是跟我們站在同一條戰線:失敗者戰線。”
“我正要出門。”
“好。我又跟絲迪娜·奧爾貝里談了一下,也就是艾里亞斯·史果克很喜歡的那個女人。”
“怎麼樣?”
“原來艾里亞斯告訴過她更多那天晚上在小屋發生的事,比我第一次訊問她的時候還要多。”
“我開始覺得第二次訊問比較管用了。”哈利說。
“什麼?”
“沒什麼。好了,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