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藍綠色

第10章 藍綠色

夜晚降臨,隨之而來的是一大片星空和冰寒的空氣。

哈利把車停在山丘上,就停在他拿到的沃克森庫倫區地址外。這一條街矗立的都是豪宅,但這棟豪宅最為突出,看起來有點兒像童話故事中的皇宮,用黑色木材建成,入口立着巨大木柱,屋頂鋪有草皮。院子裏另外有兩棟建築,加上一個迪斯尼版本的挪威倉庫,由柱子支撐。哈利心想,船運大亨安德斯·高桐應該不缺大冰箱才對。

哈利按下門鈴,注意到高牆上有攝影機。一個女性聲音傳了出來,哈利報上自己的名字。他踏上由泛光燈照亮的碎石徑,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碎石正在啃食他剩下的鞋底。

一名中年婦人在門口接待他,她有一雙藍綠色眼睛,身上穿着圍裙。她領着哈利走進無人的客廳,姿態高雅,混合著自尊、優越感、專業的友善態度,即便在她問過哈利要喝咖啡還是茶之後,哈利還是不確定她究竟是高桐夫人還是僕人,抑或兩者皆是。

外國的童話故事流傳到挪威時,國王和貴族並不存在,因此在挪威版本的童話故事中,國王被身穿貂皮長袍的富裕農夫所取代。安德斯·高桐出現時,哈利見到的正是這類型的富裕農夫。安德斯身材肥胖,面帶微笑,態度溫和,身穿傳統挪威毛衣,而且有點兒流汗。但握手之後,安德斯的微笑變成了擔心,更適合現下這個時刻。他問了一句:“有沒有新消息?”接着發出濃重的呼吸聲。

“恐怕沒有。”

“我從我女兒那裏聽說,東尼有搞失蹤的習慣。”

哈利發覺安德斯有點兒不願意叫這位未來女婿的名字。安德斯重重坐在哈利對面那張繪有玫瑰的椅子上。

“請問你……有沒有什麼推測,高桐先生?”

“推測?”安德斯搖了搖頭,下巴垂肉跟着晃動。“我沒那麼了解他,沒辦法有什麼推測。他可能去了山上,去了非洲,我怎麼知道?”

“嗯。事實上,我是想來找你女兒談一談的……”

“蓮娜馬上就出來了,”高桐插口說,“我只是想先來問你而已。”

“問什麼?”

“就是我剛剛問的,有沒有新消息。還有……警方是不是確定那個男人是個正派的人。”

哈利注意到安德斯口中的“東尼”變成了“那個男人”,明白他的第一直覺正確無誤:這位準岳父並不中意女兒的選擇。

“你認為他正派嗎,高桐?”

“我?我認為我對他展現出信任,畢竟我在他的剛果開發案上投資了一筆錢,非常大的一筆錢。”

“所以窮小子打動了公主的芳心,連帶得到半個王國,就好像童話故事一樣,是這樣嗎?”

客廳安靜了兩秒鐘,高桐只是看着哈利。

“也許吧。”高桐說。

“也許你女兒施加了一些壓力,要你投資。這個冒險事業非常仰賴資金,對不對?”

高桐張開雙臂:“我是個船東,我以冒險為生。”

“並且肯為冒險而死。”

“這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在冒險市場中,一個人的損失是其他人的獲利,目前為止都是其他人損失,我希望這個趨勢會延續下去。”

“其他人損失?”

“擁有船隻是家族事業,如果萊克要成為我們家族的一員,我們就必須確保……”高桐停止說話,一扇門打了開來。蓮娜身材甚高,一頭金髮,臉上有父親的粗糙線條和母親的藍綠色眼睛,但沒有父親那種財大氣粗、富裕農夫的氣勢,也沒有母親那種高貴的優越感。她走路有點兒駝背,像是要讓身材矮一點兒,才不會顯得太突出。她和哈利握手時,看着自己的鞋子而不是哈利,並自我介紹說她叫蓮娜·加布麗埃勒·高桐。

蓮娜沒說太多話,更沒問什麼問題,每次她回答哈利的問題,似乎都在父親的注視之下顯得畏縮。哈利不禁懷疑,他認為蓮娜逼父親投資的這個推斷可能是錯的。

二十分鐘后,哈利表達謝意,站了起來。那位有着藍綠色眼珠的婦人正好在此時再度出現,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她替哈利打開大門,冷風卷了進來,哈利停下扣扣子的手,望着她。

“你認為東尼·萊克在哪裏,高桐夫人?”

“我沒有任何想法。”她說。

也許她回答得太快,也許她的眼角微一抽動,也許哈利急切地希望有所發現,任何發現都可以,但他認為她說的是實話。她說的第二句話則不容許任何懷疑的空間。

“而且我不是高桐夫人,高桐夫人在樓上。”

米凱調整面前的麥克風,掃視聽眾。下頭傳來低語聲,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講台上,生怕漏聽任何一句話。米凱在擠得水泄不通的房間裏,認出《斯塔萬格晚報》的記者和《晚郵報》的記者羅傑·錢登。他聽見妮妮的聲音。一如往常,妮妮身穿剛熨好的制服。有人倒數讀秒,這在現場直播的記者會上司空見慣。

“各位先生女士,歡迎大家,我們召開這場記者會是為了向各位報告最新的調查進度,各位有任何問題……”

四周傳來咯咯笑聲。

“最後將一併回答。現在我將現場交給負責指揮調查工作的米凱·貝爾曼督察長。”

米凱清了清喉嚨。所有媒體全數到齊。警方允許電視台記者將他們的麥克風放在講台上。

“謝謝。一開始我要先說些掃興的話。我從你們的出席狀況和臉上的表情發現,我們召開這場記者會,可能讓你們的期望過高,所以我必須先說明,今天不是要宣佈案子已經偵破。”米凱看見眾人臉上的失望表情,聽見零星的呻吟聲,“我們之所以開記者會,是為了滿足你們想掌握最新消息的渴望。如果你們今天原本有更重要的工作,我在此說聲抱歉。”

米凱露出苦笑,聽見幾名記者發出笑聲,明白自己已被原諒。

他說明目前調查工作的重點,也就是再度說明成功的突破,比如追蹤繩子的產地到利瑟倫湖畔的制繩廠,發現另一名被害人奧黛蕾·費列森,辨識出用於兩起命案的兇器是利奧波德蘋果。這些都是舊消息。他看見一名記者用手捂住嘴巴,打個哈欠。米凱低頭看着面前的草稿,因為他們安排的劇情大綱全寫在上頭,每個字都經過仔細權衡,反覆討論。既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誘餌必須散發出氣味,但不能是臭味。

“最後關於證人,”米凱開口說,記者群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各位都知道,我們曾經呼籲當晚和被害人一起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向警方說明,現在有一位名叫伊絲卡·貝勒的女子出面了,她從悉尼搭乘飛機,預計今天晚上抵達奧斯陸,明天我們將派一位警探陪同她前往小屋,儘可能重建犯罪現場。”

通常警方不會對證人指名道姓,但是為了讓他們的目標——也就是兇手明白,警方的確找到了房客登記簿上的一個人,指名道姓就顯得非常重要。米凱提到他們將派出警探時,並未強調只有“一位”警探,但信息已準確傳遞。明天在遠離人煙的小屋裏,只會有兩個人,一位是證人,一位是普通警探。

“當然我們希望貝勒小姐可以對我們描述當天晚上在小屋裏的其他房客。”

他們對這番措辭進行過很長的討論。他們希望播下種子,說證人可能會講出兇手的樣貌,同時哈利認為他們不能引起太多懷疑,為什麼這位證人只會有一名警探陪同,因此簡潔有力的引言“最後關於證人”和輕描淡寫的結語“當然我們希望”,都表示警方不認為伊絲卡是一位重要證人,因此不需要受到高度保護。但他們希望兇手會認為伊絲卡十分重要。

“你們認為她可能看見過什麼?你能把證人的姓名拼出來嗎?”

這是羅加蘭郡的記者提出的問題。妮妮傾身向前,提醒他們問題要等最後才一併回答,但米凱搖了搖頭。

“那要看看她到小屋以後記起什麼。”米凱說,對着標示NRK挪威廣播公司的麥克風伸長脖子。挪威廣播公司是國營公共廣播機構,節目在全國各地播放。“她會由我們最資深的警探陪同上山,在那裏停留二十四小時。”

米凱望向站在後方的哈利,看見哈利緩緩點了點頭。米凱精準地傳遞了信息。二十四小時。米凱讓目光再往前遊走,落到鵜鶘身上。鵜鶘是唯一一個反對這項行動的成員,她認為刻意放假消息給媒體是可恥的做法,米凱還為此休會五分鐘,和鵜鶘私下談話。最後鵜鶘同意多數人的看法。妮妮開放問答時間。記者們活躍了起來,但米凱已放鬆下來,準備說出模糊的回答、公式化的答案,以及萬用的“目前在這個調查階段,我們不宜對此多做評論”。

他雙腿凍僵,僵到完全麻木,毫無感覺。這怎麼可能?因為他身體的其他部位灼熱無比。他大聲喊叫,現下已叫啞嗓子,喉嚨乾涸不已,彷彿被撕裂開來,猶如一個開放傷口,鮮血燒焦成紅色塵埃。空氣中瀰漫著頭髮和皮肉的焦臭味。爐子燒穿了他的法蘭絨襯衫,貼上他的背,他不斷喊叫,爐子和他的背融為一體。他如同錫質士兵般融化,感覺疼痛和高溫開始啃食他的意識,最後他慢慢昏迷,又驚醒過來。男子在他身上澆下一桶冷水。這突來的解脫讓他再度開始哭泣。接着他聽見背部和爐子之間傳來沸水的噝噝聲。疼痛再度襲來,這次更為強烈。

“還要水嗎?”

他抬頭看去。男子拿着另一桶水,站在他前方。他眼前的白霧突然消失,在那幾秒之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名男子。爐子內的火焰光芒穿過孔洞照射在男子臉上,閃動不定,讓男子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光。

“很簡單,我只要知道是誰就好,是不是警方的人?是那天晚上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嗎?”

“哪天晚上?”

“你知道是哪天晚上。那些人現在幾乎都已經死光了。快說。”

“我不知道。我跟這件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要相信我。水。求求你。求……”

“求?你這是在求我嗎?”

氣味。身體燒焦的氣味。他結結巴巴說出來的話,只是嘶啞的低語。“只……只有我。”

溫柔的笑聲傳來:“聰明。你裝得好像願意做任何事來避免痛苦,好讓我相信你沒辦法說出共謀者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你可以忍耐的程度不止這樣,你更為強悍。”

“夏綠蒂……”

男子揮動火鉗。他甚至感覺不到這一擊。這漫長的一秒之間,一切都陷入美好的黑暗之中。接着他又回到了地獄。

“她死了!”男子大吼,“你要編也編得像樣一點兒。”

“我是說另一個,”他說,試着讓腦袋運作。現在他記起來了,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為什麼一直想不起來?他現在的狀況有這麼糟嗎?“她是澳大利亞人……”

“你說謊!”

他感覺自己的眼神再度開始飄移。又是一桶水,帶來片刻的清晰。

那聲音說:“到底是誰?你們是怎麼做的?”

“殺了我吧!求你大發慈悲!我……你知道我沒有在保護任何人。我的老天,我要保護誰啊?”

“我不知道慈悲是什麼。”

“那為什麼不殺了我?我殺了她。你聽見了嗎?快殺了我吧。復仇是屬於你的。”

男子放下水桶,倒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手肘靠在扶手上,下巴擱在雙拳之上,緩緩回答,好像完全沒聽見對方說的話,只是在想別的事情。“你知道,這件事我已經夢想了好多年,可是現在,現在我們在這裏……我一直希望這個滋味嘗起來會比較甜美。”

男子又用火鉗打了他一記,然後側過頭,仔細看着他。男子臉上露出乖戾的表情,將火鉗有如鑽探似的戳入他的肋骨之間。

“也許是我缺乏想像力,還是這個正義缺乏適當的調料?”

某樣東西令男子轉頭,面對收音機。收音機的音量調得很低。男子走過去,調高音量。是新聞。大房間裏的說話聲。關於荷伐斯小屋。一名證人。現場重建。他僵在原地,雙腿似乎不復存在。他閉上眼睛,再度向上帝祈求,並不是祈求從痛苦中獲得解脫,而是一如一直以來他所祈求的,獲得寬恕,讓他的罪被耶穌的血洗凈,讓別人承擔他所做過的事。他奪走過一條生命。是的,他曾經奪走過一條生命。他祈求他能夠沐浴在寬恕的血之中,然後被允許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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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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