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鬱金香
米凱沉默地看着哈利,也就是說,他那雙棕鹿般的眼睛對着哈利,但視線卻相反。哈利知道他腦袋裏正在開會,這場會議似乎有很多抗議聲浪。米凱緩緩鬆開掛在腰際的攀岩粉袋,彷彿想爭取一些時間。
“如果——只是如果——我請你幫忙,卻不用任何東西來對你施壓,”米凱說,“為什麼你要答應?”
“我不知道。”
米凱收拾東西的手停了下來,抬頭望過來:“你不知道?”
“呃,絕對不會是出自對你的愛,貝爾曼。”哈利吸了口氣,玩弄手中那包香煙,“這樣說好了,就算那些認為自己沒有家的人,有時候還是會發現自己有個家,有一天你會想葬在這個地方。你知道我想葬在哪裏嗎,貝爾曼?我想葬在警署前面的公園裏,並不是因為我喜歡警察,或者我是‘團隊精神’的信仰者,正好相反,我鄙視警察那份對警界的懦弱忠誠,那種有如近親相奸的同志情誼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們認為天有不測風雲,難保自己有一天不會需要別人幫助。你的同事可以報仇,可以出庭做證,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對你的事視而不見。我痛恨這些事。”
哈利面對米凱。
“但警察工作是我僅有的,我屬於警察,而我的職責是偵破命案,不管是為了克里波還是為了犯罪特警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貝爾曼?”
米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唇。
哈利朝牆邊走去:“你爬的是幾級的路線,貝爾曼?七級以上?”
“至少是八級,事先不知道路線,一次攀完。”
“難度很高,但我想你可能認為這件案子的難度更高吧,不過沒辦法,事實就是如此。”
米凱清了清喉嚨:“好吧,哈利。”他將背包的繩子拉緊,“你願意幫助我們嗎?”
哈利將那包煙放回口袋,低下頭:“當然願意。”
“我得先問一下你的長官,看可不可以。”
“省點兒力氣吧,”哈利說,站了起來,“我已經通知他說從現在起我替你們工作。兩點見了。”
伊絲卡·貝勒站在兩層樓磚房內朝窗外看去,看着對面那排一模一樣的房子。這裏看起來就跟英國小鎮的街道沒兩樣,但卻是澳大利亞悉尼市布里斯托區的一個小地方。一陣涼爽南風吹了過來。太陽下山之後,午後的酷熱就會消散。
她聽見一隻狗對着兩條街外的高速公路擁擠車流吠叫。
對街那輛車子上的一男一女已經換班,現在車上坐的是兩名男子,他們正慢條斯理地啜飲加蓋紙杯中的咖啡,享受悠閑時光,因為沒什麼好急的,他們還要值八小時的班,卻沒什麼事會發生。他們掛上空擋,降低新陳代謝的速度,仿效原住民:進入遲緩的休眠狀態、生長間歇期。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維持這個狀態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她試着想像這些慢條斯理啜飲咖啡的警察,在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是不是能派上用場。
“抱歉,”伊絲卡說,試着控制發顫的聲音,她的聲音之所以發顫,是因為她壓抑着怒氣,“我很想幫你們找出是誰殺了夏綠蒂,但你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她的怒氣終究還是佔了上風,“我不敢相信這種話你竟然說得出口!我在這裏就已經像誘餌了,就算是十匹野馬也沒辦法把我拖去挪威。你們是警察,你們領了薪水不就是有責任要抓到那隻禽獸嗎?為什麼你們自己不去當誘餌?”
她掛掉電話,把手機一扔。手機撞上扶手椅的墊子,嚇得她養的一隻貓跳了起來,衝進廚房。她將臉埋進雙手,讓眼淚再度流下。親愛的夏綠蒂。她最最親愛的夏綠蒂。
她以前從不怕黑,現在她想到的儘是黑夜。很快地,太陽將會下山,黑夜將會來臨,再一次無情地造訪這片大地。
手機響起安東尼與傑克遜樂團的歌曲前奏,手機屏幕在椅墊上亮起。她走過去,看了一眼,感覺脖子上汗毛豎起。來電號碼是四七開頭,又是挪威打來的。
她將手機放到耳邊。
“喂?”
“又是我。”
她鬆了口氣,只是警察打來的。
“我在想,如果你不想親自來挪威,那至少讓我們用你的名字可以嗎?”
卡雅細看一名男子被擁在一名紅髮女子的懷抱中,女子面對男子赤裸的頸部,低下了頭。
“你看見什麼?”米凱問道,聲音在博物館的四壁之間迴繞。
“她在親他,”卡雅說,後退一步,遠離畫作,“或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咬他,吸他的血。”米凱說。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這是蒙克被稱為‘吸血鬼’的原因之一。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嗎?”
“對,我很快就會搭火車去沃斯道瑟村。”
“你為什麼現在想來這裏碰面?”
卡雅吸了口氣:“我想跟你說,我們不能再繼續見面了。”
米凱搖動腳跟:“《愛與痛》(LoveandPain)。”
“什麼?”
“蒙克原本替這幅畫取的這個名字。哈利詳細跟你說過我們的計劃了嗎?”
“對。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謝謝你,索尼斯,我的聽力好得很。除非我記錯了,否則這句話你已經說過好多次了。我建議你考慮一下。”
“我已經考慮過了,米凱。”
米凱撫摸領帶上打的結:“你跟他上床了嗎?”
卡雅嚇了一跳:“誰?”
米凱咯咯輕笑。
卡雅並未轉身,她的目光緊緊盯着畫作中女子的臉。米凱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處。
光線透入灰色的鋼質百葉窗,哈利握着白色咖啡杯,溫暖雙手,杯子上用藍字寫着“克里波”。這間會議室跟他曾經度過無數時光的犯罪特警隊會議室十分相似,顏色淡雅,所費不貲,帶有現代的斯巴達風,並非特意採用極簡主義,卻有點兒缺乏靈魂。這個房間要求效率,好讓你能趕快離開。
會議室里的八個人是米凱公佈的調查團隊核心成員,哈利只認識其中兩個人:畢爾·侯勒姆,以及一位不屈不撓、腳踏實地,卻不太有想像力的女警探,她的外號叫鵜鶘,過去曾任職於犯罪特警隊。米凱將哈利介紹給大家,包括亞爾達。亞爾達臉上戴着角質框眼鏡,身穿褐色成衣西裝,讓人聯想到東德。他坐在會議桌最遠端,正在用瑞士軍刀清理指甲。哈利推測亞爾達應該有憲兵背景。眾人都做了報告,而且都支持哈利的論點:案情膠着。哈利注意到他們表現出防衛態度,尤其是在聽取關於東尼·萊克的搜尋報告時。負責這項報告的警官說明哪些公司的旅客名單已經查過,但毫無所獲,以及哪家電信公司的哪個單位回復說,他們的基地台沒有收到東尼的手機信號。這位警官說明鎮上的飯店都沒有姓萊克的人入住,而且“上尉”(就連哈利都知道這位在布里斯托飯店工作、自封“上尉”且過度熱心的警方網民兼接待員)打電話來說,他見過一個符合東尼外形的人。這位警官的報告巨細靡遺,卻沒注意到這些報告的背後所代表的結果是零,毫無結果可言。
米凱坐在會議桌的主席位上,蹺起腿,褲子摺痕猶如刀子般鋒利。他謝過報告的警官,替哈利做了比較正式的介紹,快速念過哈利的簡歷:警察學院畢業,曾去芝加哥上過FBI連環殺手訓練課程,悉尼的小丑命案,擢升為警監,雪人的調查工作。
“從今天起,哈利正式成為我們的成員,”米凱說,“他直接向我報告。”
“他也只聽從你一個人的命令嗎?”鵜鶘大聲說。哈利記起她現在這個姿態,正是她得到這個外號的原因。只見她突出下巴,鼻子又長又尖有如嘴喙,細細的脖子伸得長長的,視線從眼鏡上方射來,充滿懷疑,同時又十分貪婪,像是在考慮要不要把你放在她的菜單上。
“他不聽從任何人的命令,”米凱說,“他是團隊裏的自由分子。我們可以把霍勒警監視為顧問,是不是這樣,哈利?”
“有何不可?”哈利說,“顧問就是個薪水過高、評價過高的傢伙,以為他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會議桌上傳來節制的哧哧笑聲。哈利和侯勒姆交換眼神,侯勒姆對他點了點頭,以示鼓勵。
“只不過他現在真的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米凱說,“你跟伊絲卡·貝勒通過電話了,哈利。”
“對,”哈利說,“但首先我想先多聽聽看你們計劃如何將她當作誘餌。”
鵜鶘清了清喉嚨:“我們還沒有做出詳細的計劃,目前的打算是帶她來挪威,公佈給大眾知道,讓她住在一個可以讓兇手接近的地方,使她成為容易到手的獵物,然後靜觀其變,希望兇手會出來吞下這個誘餌。”
“嗯,”哈利說,“很簡單。”
“經驗告訴我們,簡單最有效果。”手拿瑞士軍刀、身穿東德西裝的亞爾達說,眼睛注視着食指指甲。
“同意,”哈利說,“但這次的誘餌不肯配合。”
會議桌上傳來呻吟和絕望的嘆息。
“所以我建議讓計劃更簡單點兒,”哈利說,“伊絲卡·貝勒對我說,既然我們領了薪水,就有責任要抓到那隻禽獸,為什麼我們自己不去當誘餌。”
哈利環視會議桌,至少他得到了注意力,但要說服他們比較困難。
“是這樣的,我們握有一項兇手沒有的優勢。我們可以假設,兇手撕下了荷伐斯小屋的房客登記簿,所以他有伊絲卡·貝勒的名字,但他並不知道伊絲卡長什麼樣子。兇手那天去了小屋,但伊絲卡和夏綠蒂比他先到,而伊絲卡因為生病,整個晚上都待在卧室里,那間卧室又只睡了她和夏綠蒂兩個人。她一直睡在房裏,直到隔天其他人離開,換句話說,我們可以玩一個小小的角色扮演遊戲,用我們的人假扮伊絲卡,騙過兇手。”
哈利再度掃視會議桌,只見眾人臉上堆着厚厚的懷疑神色。
“那你打算怎麼讓兇手進入這個圈套?”亞爾達問道,闔上瑞士軍刀。
“利用克里波最擅長的事。”哈利說。
一陣靜默。
“這件事是?”最後鵜鶘問道。
“開記者會。”哈利說。
會議室里的靜默幾乎觸手可及,直到一陣大笑聲打破靜默。那是米凱的笑聲。眾人驚訝地看着上司,明白哈利的計劃已被同意。
“所以……”哈利開口說。
會議結束后,哈利將侯勒姆拉到一旁。
“鼻子還痛嗎?”哈利問道。
“你是要道歉嗎?”
“沒有。”
“我……呃,還好你沒有打斷我的鼻子,哈利。”
“我的技術應該再加強。”
“你到底要不要道歉啊?”
“抱歉,畢爾。”
“太好了,我想這表示你要我幫忙吧?”
“對。”
“幫什麼忙?”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去德拉門市查過奧黛蕾衣服上的DNA,那個跟她一起去小屋的男人,應該和她碰過好幾次面。”
“我們去查過她的衣櫃,但問題是她的衣服都洗過、穿過,甚至後來還接觸過很多其他人。”
“嗯。據我所知,她不常滑雪,你有沒有查過她的滑雪裝備?”
“她沒有滑雪裝備。”
“那護士制服呢?說不定那件制服只穿過一次,上面還沾有精液。”
“她也沒有護士制服。”
“沒有短得不像話的迷你裙,也沒有印有紅十字標誌的帽子?”
“沒有,只有一套淺藍色的醫院褲子和上衣,可是一點兒都沒辦法引人遐想。”
“嗯。說不定她找不到有迷你裙的護士制服,或者根本懶得去找。你能幫我檢查那套醫院衣服嗎?”
侯勒姆嘆了口氣:“我說過了,我們查過衣櫃裏所有的衣服,發現可以洗的都洗過了,沒有留下任何污漬,連一根頭髮也沒有。”
“你可以把衣服帶去化驗室,重新再查一遍嗎?”
“哈利……”
“謝了,畢爾。還有,我剛剛是開玩笑的,你的鼻子很棒,真的。”
下午四點,哈利去接小妹,開的是克里波的車。這輛車是米凱分配給他用的,直到另行通知。他們駕車前往國立醫院,找阿貝爾醫生談話。哈利解釋了一些小妹聽不懂的部分,小妹流了些眼淚。接着他們去探望父親,父親已被移到另一間病房。小妹緊握父親的手,輕輕呼喚父親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像是要把他從睡夢中溫柔地叫醒。
席古·阿爾特曼走了進來,將手搭在哈利肩膀上,沒搭很久,他說了幾句話,沒說很多。
哈利將小妹載回松恩湖畔的小公寓后,駕車前往市中心,然後繼續往前開,在單行道、道路施工處和死巷裏左彎右拐,穿過購物區、毒品區,直到整座城市出現在下方,他才意識到自己正要去德國碉堡。他打電話給愛斯坦。十分鐘后,愛斯坦出現了,將出租車停在哈利的車子旁邊,打開車門,調高音樂,走過來坐在哈利旁邊的磚牆上。
“昏迷,”哈利說,“我想應該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吧。有煙嗎?”
他們坐着聆聽快樂小分隊的《傳輸》(Transmission)。主唱是伊恩·柯蒂斯(IanCurtis)。愛斯坦總是喜歡早逝的歌手。
“可惜在他生病以後我沒跟他說過話。”愛斯坦說,深深吸了口煙。
“他病得再久,你都不會去跟他說話的。”哈利說。
“對,這是我的慰藉。”
哈利大笑。愛斯坦斜斜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知道當父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時,可不可以大笑。
“你現在想做什麼?”愛斯坦問道,“要狂歡嗎?我可以打電話給崔斯可……”
“不行,”哈利說,摁熄香煙,“我得工作。”
“你寧願選擇死亡和墮落,也不願意喝一兩杯?”
“你知道,你可以趁他還有呼吸的時候,去說聲再見。”
愛斯坦打個冷戰:“醫院讓我起雞皮疙瘩。反正他什麼也聽不見,不是嗎?”
“我說的不是他,愛斯坦。”
愛斯坦迎着煙霧,眯起眼睛:“哈利,我小時候得到的一點兒養育,是來自你父親,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爸連他媽的蒼蠅屎都不配得到。我明天會去醫院,真的。”
“很好。”
他看着上方那個男子,看見男子嘴巴開闔,聽見字句說出,但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差錯,因為他無法將那些字句組合成有意義的話語。他只明白時候到了,復仇的時候到了,他必須付出代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個解脫。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個大型的圓形木柴火爐,雙臂被迫向後抵在火爐上,雙手被兩條滑雪帶綁着。他不時嘔吐,也許是因為腦震蕩的關係。血已止住,他的身體也恢復知覺,但他的視線里有一團來來去去的霧。儘管如此,他毫無疑惑。那個聲音,那是鬼魂的聲音。
“你很快就要死了,”那聲音輕聲道,“就跟她一樣。但你還有一件事情要做,你要選擇你想怎麼死,遺憾的是,你只有兩個選擇。利奧波德蘋果……”
男子拿起一個金屬球,上頭有許多孔洞,其中一個洞伸出一個圈環。
“已經有三個女人嘗過它的滋味,她們都不是很喜歡,但是沒有痛苦,而且很快。你只需要回答這些問題:你想怎麼死?還有誰知道?你跟誰合作過?相信我,蘋果是比較好的選擇。你是個聰明人,可能已經想到了……”
男子站了起來,用一種誇張的姿態揮動手臂來保持溫暖,同時露出大大的微笑。打破寂靜的只有他的輕聲細語。
“這裏有點兒冷對不對?”
接着他聽見刮擦聲,然後是低低的噝一聲。他看着火柴,以及晃動的、宛如鬱金香的黃色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