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陽光,虱子,水路,1187
這一天過得很快,因為有事情可以做,比在八號倉的時間過得快很多,晚上沒事的時間也能和前輩們說話聊天了。談話的內容基本上都是問你是什麼事進來的?他又是什麼事進來的?哪裏人?
晚上報數以後睡覺。這一晚沒有叫我起來值班,後來才知道安排值班是每兩天一次,除了“上面的”那四個人不用值班以外,其他的人都要輪着值班的。值班的主要責任就是如果發現監室里有人有逃跑或者策劃逃跑,打架鬥毆等突發事件的時候馬上制止或者按動警鈴——警鈴裝在監室靠走廊的小格子上。不過我在看守所的五個多月時間一直沒有出現這樣的狀況。值班分四班,十一點到凌晨一點為第一班,一般值第一班的都是和梁方關係好的人,因為這段時間還有很多人沒有睡着,大家還能聊天打發時間;一點到三點為第二班,三點到五點為第三班,這兩段時間就是最下面的人,因為這段時間值班的人都是剛剛睡了一會又還沒有睡好的狀態,並且在這段時間內值班只能安靜的坐着等時間過去,就算能說話也得很小心翼翼,不能打擾到別人睡覺。第四班從早上五點到開風門,這段時間值班是最輕鬆的,因為天快亮了,外面巡視的民兵不要求值班的人一定要坐好不能睡覺,再就是時間也是最短,一般六點多一點民兵就會過來開風門放在押人員出去做事。我是到了後來由我安排值班人員的時候才開始值第四班的。值班的時候不能睡覺,如果民兵巡視的過程中發現值班人員睡覺,第二天管教幹部就會過來,輕則訓斥一番,重則腳鐐帶上。
第二天又是同樣的流程,起床後排隊刷牙洗臉,分組做檳榔。
這一天我的任務加大了,做貨的時候分到十盤。
快到出貨的時候我還沒有做完,老劉做完了以後過來幫忙我才沒有挨到板子。
趙昌平用幫猴子做兩盤貨為代價換到了一支紅梅棒子,並且在出貨之前完成了,所以這一天沒有人被開板子了。
出貨完畢以後,七監的管教幹部夏幹部來到了監室。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年輕人,抱着兩床被子——不是看守所賣的那種,看得出是在外面自己買的。提着一個裝滿衣服的化纖袋子。我很奇怪為什麼今天新口子進站的時候外面的藍馬甲沒有奔走相告,而且監室里的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夏幹部和杜哥說了幾句話就關上鐵門走了,這段時間內監室里有幾個人對夏幹部嬉皮笑臉的說:“夏幹部,帶我們出去曬哈太陽咯,您看我們現在就把貨做完了。”
夏幹部笑着回答:“真想曬太陽啊?想曬太陽就別犯事搞進來哈,等起改了到了勞改農場多的是你們曬太陽的時候。”
夏幹部離開后猴子和河北佬起鬨了:“新口子,洗澡!”
“梁方,看桶子裏還有熱水沒?”杜哥叫道,又轉過頭問剛剛和夏幹部一起進來的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陳安平。”
“新進號子洗澡是規矩,不過你洗熱水,如果沒熱水了就等下等送開水的來了再洗。”杜哥說道。
猴子聽了這話以後馬上換了一個語調:“哦,原來是夏幹部的水路啊!不好意思哦!”接着掏出一根煙遞過去,“來,抽支煙!”
“我自己有。”陳安平自己掏出一包玉溪的煙給杜哥遞上一支,然後自己點上一支。
“大學生,來給他做下登記。”杜哥望着我說。
陳安平,十九歲,湖北人,因為販毒被抓,目前還在公安機關偵查階段。
晚飯之前夏幹部又來了,在鐵門外說道:“昨天沖監的兩個,陳安平,你們出來。”
穿上黃色的馬甲,喊了一聲“報告”以後站到了走廊上。
夏幹部又對着杜哥說:“你還有幾天就出去了,今天就不曬太陽了去了,叫許老闆也出來下。”
於是睡在第二鋪的矮瘦男人也跟着出來了。
六監外面站着兩個人,我認出來是昨天和我一個時間沖監下來的。
我們被帶到了值班室外面的院子裏。有一塊草地,和院牆大概的距離大概有十米的樣子,院牆很高,在中間的高度上牽着三根裸露的電線,院牆的頂上有大概一米高的護欄,院牆的厚度不知道,不過應該是有很厚,因為上面有背着槍的武警戰士在上面巡視,院牆的東西兩角都有一個哨樓,裏面坐着一個武警戰士。
夏幹部給我們丟來一支煙,是白沙牌的。
許老闆使勁的伸了個懶腰,走到草地上擺了個“大”字,“靠,幾個月沒見到太陽!”
夏幹部把我,和我一起沖監到七監的東北人,還有到六監的兩個人叫到面前問:“沖監到了下面你們挨打了沒有?”
我和東北都說沒有。
六監的兩位朋友都說有被打了。
“什麼時候打的?打哪兒了?誰打的?要不要去看醫生?”夏幹部問道。
“我前天晚上被打的,被一個叫胖子的人打的,現在我的肋骨都還在痛,晚上睡覺翻身都翻不了。”
“我昨天洗碗的時候被打的,也是胖子打的,打的我眼睛,現在還是腫着的。”另一個回答。
夏幹部走到辦公室拿出一瓶紅花油遞給第一個說被打了的人:“擦一擦,骨頭沒斷就沒事。”又說道:“新口子到這裏面來了是要吃點虧的,勤快點,聽話點,這裏是坐牢不比外面。曉得不?”
接着又問:“在裏面飯吃得飽不?”
他們三個都說吃不飽。我看到夏幹部在看到六監的兩位朋友一個眼睛變成熊貓眼一個用手按住肋骨時候的痛苦表情后也沒再追問什麼,又想到他說的“這裏是坐牢不比外面”,知道說吃不飽也沒有什麼用,於是我說我能吃得飽。
果然,夏幹部只是隨口“哦”了一聲。
又問道:“你們家裏人知道你們進來了嗎?有水路嗎?”
我不知道“水路”是什麼意思,所以就說了我不想讓家裏人知道我現在在這裏。其他幾個的家裏都知道了,並且都說沒有“水路”。
“沒有水路的話就只有硬坐了,看到時候判多久就坐多久啦!但是記到一點,我管的兩個監室都是文明監室,在裏面都老實點,你們犯多大事我不管,但是在看守所羈押這段時間不要再給我鬧出什麼事來。在外面你們怎麼鬧是你們的本事,到了這裏那就得聽我的,這樣大家都好,記到了嗎?”夏幹部說完叫我們去曬太陽,把陳安平叫到他面前去了。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坐在地上陽光照在身上也感覺不到多大的暖意。但是能坐在太陽里總好過在監室里隔着鐵門看走廊窗戶外面的陽光要好一點。我把外套緊了一下,倒在草地上,天是灰暗色的,很遠,似乎好像也很美。
“我操,我說這幾天怎麼這麼癢。原來是長虱子了。”是許老闆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發現許老闆不知什麼時候把褲子脫了下來用手在下面不停的撓着。褲子放在草地上的矮樹上,估計是早就脫下來了的。
“夏幹部,等下把電剪借下,我把我下面的毛要給剃了,你看,都長虱子了。”許老闆站起身走到夏幹部面前,把腰用力的往前挺着,兩手不停地撓着下面的毛,“再說還有個新口子還沒剪頭髮。”
“好,吃晚飯了我叫外勞給你拿過去。”夏幹部望了他一眼,揮手把他趕走,“你就不能勤快點洗澡啊?不是沒得熱水,都進來快兩年了還不曉得在這裏怎麼過日子啊?”
許老闆轉身拿起褲子疊成一個方塊當成枕頭,又在草地上躺下來,兩手不時在下面撓幾下。
我們家鄉有一種比較粗俗的玩笑叫做“曬麝包”。一般是看到有人閑着沒事的曬太陽的時候就會問“你是不是在曬麝包?”我猜測麝包大概指的就是睾丸。沒想到我還真看到有人“曬麝包”了,並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我問躺在我旁邊的東北“水路”是什麼意思?
“水路就是說你有沒有關係,後台或者能不能花錢讓自己判輕點之類的。你看,他就是走的夏幹部的水路。”東北指了指陳安平,“外面有水路就能讓自己判得輕些或者能不用判就出去,裏面有水路就能和上面的一起吃,不用做什麼事。只要你有錢送進來或者有人給幹部打招呼或者給幹部送點禮什麼的就行。”
有“水路”的話辦案過程會快很多,在往後的日子裏我認識到這一點。
那一年湖南衛視播放了一部叫《血色湘西》的電視劇,有段情節是石三怒需要送葯到常德的時候他力排眾議選擇從水上走。當時他說了一句話:“從水路走要快得多。”這句話在監室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致的認同,是啊,水路走要快得多,如果有“水路”的話就不用天天在這方寸之間苦苦地等待自己的最終審判結果。
後來我終於明白了“水路”的作用,再後來我在想,如果我什麼時候想要避世隱居的話,看守所確實是個很不錯的選擇,不過前提條件是你要有足夠過硬的“水路”。當上一個監室的學習員,至不濟也得能混成“上面的”。
這是我進看守所以後到出庭審判這段時間為數不多的幾次曬到太陽。
晚上的頭子尾子送到之前我們結束了日光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