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降臨(8)
“我猜你去普拉塔廣場等佩爾出現,他買完毒品后,你就跟上去,帶他去集裝箱碼頭,因為你知道他有時無處可去,就會去那裏。”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這太離譜了。我……”
“你當然知道。我把這張照片拿給警衛看,他認出了我在打聽的人。”
“佩爾?”
“不,是你。今年夏天你去過集裝箱碼頭,詢問可不可以在眾多集裝箱裏找你兒子。”
比格爾雙眼盯着哈利。哈利繼續往下說:“你計劃好一切,準備好鐵絲鉗和空集裝箱。空集裝箱是吸毒者結束生命的好地方,沒有人能聽見或看見他自殺,而且你知道,佩爾的母親可以做證,說那把槍是他的。”
哈福森緊盯着比格爾,做好準備。但他並沒有移動的徵兆,只是用鼻子大力呼吸,伸手搔抓前臂,雙眼看着空中。
“你什麼都證明不了。”比格爾用放棄的口吻說,彷彿為此感到遺憾。
哈利做了個安撫的手勢。接下來的寂靜中,他們聽見樓下街上傳來洪亮的犬吠聲。
“它會不停地發癢,對不對?”哈利說。
比格爾立刻停止抓癢。
“我們可以看看是什麼那麼癢嗎?”
“沒什麼。”
“我們可以在這裏看,也可以去警署看,你自己選擇,霍爾門先生。”
犬吠聲越來越大,難道這裏、市中心有一台狗拉雪橇?哈福森覺得有什麼事即將爆發。
“好吧。”比格爾低聲說,解開袖口,拉起袖子。
他的手臂上有兩個結痂的傷口,周圍皮膚紅腫發炎。
“把你的手臂翻過去。”哈利命令道。比格爾的手臂下方也有一個同樣發炎的傷口。
“被狗咬的,很癢,對不對?”哈利說,“尤其在第十天到第十四天,傷口開始癒合的時候。急診室的一個醫生跟我說,我不能再去撓傷口了,你最好也不要再撓了,霍爾門先生。”
比格爾看着傷口,眼神渙散:“是嗎?”
“你的手臂上有三處傷口,我們可以證明是集裝箱碼頭的一隻狗咬了你,我們有那隻狗的齒模。希望你有辦法為自己辯護。”
比格爾搖了搖頭:“我不想……我只希望讓她得到自由。”
街上的犬吠聲戛然而止。
“你願意自首嗎?”哈利問道,對哈福森做了個手勢。哈福森立刻把手伸進口袋,卻連一支筆或一張紙都找不到。哈利翻了個白眼,把自己的筆記本遞給他。
“他說他心情非常低落,”比格爾說,“沒辦法再這樣繼續下去,他真的不想再吸毒了,所以我就替他在救世軍旅社找了個房間,裏面有一張床,每日供應三餐,一個月一千兩百克朗。我還給他報名了戒毒課程,要再等幾個月。但後來他就音信全無,我打電話問旅社,他們說他沒付房錢就跑了,後來……呃,後來他就出現在這裏,手裏還拿着槍。”
“那時候你就決定了?”
“他沒救了,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兒子,我不能讓他把我太太也帶走。”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不是在普拉塔廣場,而是在艾卡區。我說我可以買他那把槍。他隨身帶着那把槍,拿出來給我看,立刻讓我付錢,但我說我帶的錢不夠,跟他約好第二天晚上在集裝箱碼頭的後門碰面。你知道嗎,其實我很高興你……我……”
“多少?”哈利插嘴說。
“什麼?”
“你要付他多少錢?”
“一千五百克朗。”
“然後呢……”
“然後他來了。原來他根本沒有子彈,他說他一直都沒有子彈。”
“但你一定隱約猜到這一點了,那把槍是標準口徑,所以你買了些子彈?”
“對。”
“你先付他錢了嗎?”
“什麼?”
“算了。”
“你要知道,受苦的不只是佩妮萊和我,對佩爾來說,每一天都是在延長他的痛苦。我兒子差不多是行屍走肉了,他只是在等待……等待有人來停止他的心跳。他在等待一個……一個……”
“救贖者。”
“對,沒錯,救贖者。”
“但這不是你的工作,霍爾門先生。”
“對,這是上帝的工作。”比格爾低下頭,嘟囔着什麼。
“什麼?”哈利問。
比格爾抬起頭來,雙眼看着空氣。“既然上帝不做這個工作,那麼總得有人來做。”
街道上,褐色的薄暮籠罩在黃色燈光周圍。即使是午夜,雪后的奧斯陸也不會完全陷入黑暗。噪聲被包裹在棉花之中,腳下冰雪的嘎吱聲聽起來像是遙遠的煙火。
“為什麼不把他一起帶回警署?”哈福森問道。
“他不會跑的,他還有話要對老婆說。過幾小時再派一輛車來就好。”
“他很會演戲,對不對?”
“什麼?”
“呃,你去通知他兒子的死訊時,他不是哭得半死嗎?”
哈利無奈地搖了搖頭:“小子,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哈福森惱怒地踢了一腳冰雪:“那你來啟發我啊,大智者。”
“殺人是一種極端的行為,很多人都會壓抑它所帶來的情緒,他們可以做到內心藏着行兇的事實,卻若無其事地走在街上,彷彿那是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噩夢,這種事我見多了。只有當別人大聲說出來的時候,他們才會發現,這件事不只存在於他們的腦中,而且還真實地發生過。”
“原來如此,反正都是些冷血的人。”
“難道你沒看見他崩潰嗎?也許佩妮萊·霍爾門說得對,她說她丈夫很有愛心。”
“愛心?人都殺了還有愛心?”哈福森怒火中燒,聲音發顫。
哈利把手搭在哈福森肩膀上:“你想想看,犧牲你的獨生子,這難道不是愛的終極表現嗎?”
“可是……”
“哈福森,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必須習慣這種事,不然這種道德矛盾會把你搞得頭昏腦漲。”
哈福森伸手去拉沒上鎖的車門,但車門凍結得很快,竟紋絲不動。他怒火中燒,用力一拉,橡膠條互相分離,發出撕裂的噪聲。
兩人坐上車,哈利看着哈福森轉動鑰匙,發動引擎,另一隻手按着額頭。引擎發出怒吼,活了過來。
“哈福森……”哈利開口說。
“反正這件案子破了,隊長應該會很開心。”哈福森高聲說,超車到一輛卡車前方,同時按響喇叭,對後視鏡比出中指。“我們應該露出微笑,稍微慶祝一下。”他把手放下,繼續按着額頭。
“哈福森……”
“幹嗎?”他吼道。
“把車停下。”
“什麼?”
“立刻停下。”
哈福森把車開到行人路旁停下,放開方向盤,眼神空洞,直視前方。他們拜訪霍爾門家這段時間,冰花已爬上風擋玻璃,彷彿遭到黴菌大軍的突襲。哈福森大口呼吸着,胸部上下起伏。
“有時當警察是個爛差事,”哈利說,“不要讓它影響到你。”
“不會。”哈福森呼吸得更加用力。
“你是你,他們是他們。”
“對。”
哈利把手放在哈福森背上,耐心等待着。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哈福森的呼吸冷靜下來。
“你很堅強。”哈利說。
車子穿過傍晚的車流,緩緩朝格蘭區駛去,兩人沉默不語。
7匿名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他站在奧斯陸最繁忙的步行街最高點,這條街道以瑞典及挪威國王卡爾·約翰的名字命名。他記下飯店提供給他的地圖,知道西邊那個建築輪廓是皇宮,而奧斯陸中央車站在東邊的盡頭。
他打了個冷戰。
一座高大房屋牆上的溫度計以紅色霓虹燈顯示出零下溫度,即使空氣稍微流動,他也會覺得那像是冰河時代的寒風穿透他的駝毛大衣。在此之前,他一直對這件他在倫敦以低價買下的大衣十分滿意。
溫度計旁的時鐘顯示此時為七點。他朝東走去。是個好預兆。天色頗黑,街上有很多人,只有銀行外設有監視器,而且都對準提款機。他已排除用地鐵作為逃脫工具,因為地鐵里監視器太多,乘客太少。奧斯陸比他想像的更小。
他走進一家服飾店,找到一頂四十九克朗的羊毛帽和一件二百克朗的羊毛外套,但不一會兒又改變了心意,因為他發現一件一百二十克朗的薄雨衣。他在試衣間裏試穿雨衣時,發現巴黎的除臭錠依然在他西裝外套的口袋裏,已被壓碎。
那家餐廳位於步行街左側幾百米的地方,他立刻發現餐廳寄物處沒有專人服務。很好,這讓他的工作更為簡單。他走進用餐區,見有半數桌子坐了客人。這裏視野很好,每張桌子都盡收眼底。一名服務生走了過來。他預訂了第二天晚上六點的靠窗座位。
離開之前,他先去廁所查看。廁所沒有窗戶,所以第二出口必須穿過廚房。好吧,沒有一個地方是完美的。他需要備用的逃跑路線,這一點非常重要。
他離開餐廳,看了看錶,朝車站走去。路人們都在避免目光接觸,這雖然是個小城市,但仍有首都的冷漠氣息。很好。
他來到機場特快列車的月台上,又看了看錶。距離餐廳六分鐘路程。列車每十分鐘一班,行車時間是十九分鐘。換句話說,他可以在七點二十搭上列車,七點四十抵達機場。飛往薩格勒布的直航班機九點十分起飛,機票就在他口袋裏,是北歐航空的優惠票。
他感到滿意,走出新落成的鐵路總站,步行走下樓梯。上方的玻璃屋頂顯然屬於舊的候車大廳,但現在這裏開了許多商店,可以通往開放廣場,地圖上說那兒叫鐵路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座老虎雕像,體積是真老虎的兩倍,它位於有軌電車、汽車和行人之間。但他到處都沒看見女前台所說的電話亭,只看見廣場盡頭的候車亭處聚集了一群人。他走上前去,只見有些人將衣服兜帽戴在頭上,正在交談。也許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彼此是鄰居,正在等同一班汽車。然而這一景象讓他另有聯想。他看見什麼東西從一人手中被遞給另一人,又看見那個瘦巴巴的男子快步離開,他弓着背,走進寒風之中。他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他在薩格勒布和其他歐洲城市見過海洛英交易,但沒有一個地方像這裏這麼公開。接着,他明白自己聯想到了什麼,他想到的是塞爾維亞軍撤退之後,人們聚集在一起,他也在其中。那些人是難民。
然後巴士真的來了。那是一輛白色巴士,在快到候車亭的地方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了,但沒人上車,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輕女子從車上下來。他立刻認出那是救世軍的制服,於是放慢腳步。
制服女子走到一名女子旁,扶她上車,然後兩名男子跟着上去了。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去,心想這只是巧合罷了。他轉過身去,就在此時,他在小鐘塔底下看見三個電話亭。
五分鐘后,他打電話回薩格勒布,告訴她一切看來都很好。
“這是最後一項任務。”他又說了一遍。
此外,弗雷德告訴他,說他支持的薩格勒布迪納摩隊在馬克西瑪爾球場中場休息時以一比零領先里耶卡隊。
這通電話花了他五克朗。鐘塔上的時鐘指向七點二十五分。倒計時已經開始。
眾人聚集在維斯雅克教堂大廳里。
這座磚砌小教堂位於墓園旁的山坡上,通往教堂的碎石徑兩旁是高高的雪堆。空曠的大廳里共有十四人坐在椅子上,牆邊堆放着許多塑料椅,大廳中央設有一張長桌。若你無意間踏進這個大廳,可能會以為這是一般的社團集會,而且從這十四人的面孔、年齡、性別或衣着來看,都難以看出是什麼性質的社團。刺眼的燈光從玻璃窗和亞麻油地板上反射出來。紙杯發出不安的窸窣聲。一瓶法里斯礦泉水噝的一聲被打開。
七點整,交談停止。長桌盡頭有一隻手舉起來,小鐘響了一聲。眾人的目光轉向一名三十五歲左右的女子,她以直接而無畏的眼神和大家對視。她窄小的嘴唇看上去很嚴肅,唇膏讓它軟化了不少,一頭濃密的金色長發用髮夾固定着,一雙大手放在桌上,流露出冷靜和自信。她姿態優雅,這表示她有一些迷人的特質,但還不夠優美,沒能達到挪威人所謂的“甜美”標準。她的肢體語言述說著控制和力量,並由她堅定的聲音所強調。下一刻,這聲音便充滿整個寒冷的大廳。
“嘿,我的名字叫阿斯特麗,我是個酒鬼。”
“嘿,阿斯特麗!”眾人齊聲回應。
阿斯特麗打開面前的書,開始朗讀。
“加入嗜酒者互誡協會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戒酒的意願。”
她繼續往下說,桌前熟悉“十二步驟”的人在跟着背誦。她停頓了一下,調整呼吸,此時可以聽見教會合唱團正在樓上排練。
“今天的主題是第一步,”阿斯特麗說,“也就是說:我們承認我們無力對抗酒精,而且我們的生活一團混亂。下面我開始說明,但我會長話短說,因為我認為自己已經跨過了第一步。”
她吸了口氣,露出簡潔的微笑。
“我已經戒酒七年,每天我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對自己說我是酒鬼。我的孩子並不知道這件事,他們認為媽媽以前常會喝得爛醉,每次喝醉就變得脾氣暴躁,所以後來就不喝了。我的生活需要適當的真相和適當的謊言才能維持平衡,也許這樣會使我分裂,但我只能維持一天算一天,避免自己喝下第一口酒,而現在,我已經進行到第十一步了。謝謝大家。”
眾人一起鼓掌,教會合唱團的歌聲也彷彿是同聲的讚美。“謝謝你,阿斯特麗。”鼓掌后一名成員說。
阿斯特麗對左邊一個平頭金髮的高大男子點了點頭。
“嘿,我叫哈利,”男子用粗啞的聲音說,大鼻子上分佈的紅色血絲證明他已經遠離清醒很久了,“我是個酒鬼。”
“嘿,哈利。”
“我是新來的,這是我第六次參加聚會,或是第七次。我還沒完成第一步,也就是說,我知道我酗酒,但我認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酗酒行為,所以這跟我坐在這裏有點衝突。但我之所以會來,是因為答應了一位心理醫生,他是我的朋友,總是為我的利益着想。他說只要我能挨過第一個星期有關上帝和靈性的談話,就會發現這個方法有效。呃,我不知道酗酒者可不可以自我幫助,但我願意試試看,又有何不可?”哈利向左轉頭,表示他發言完畢,但大家還來不及鼓掌,阿斯特麗就說話了。
“哈利,這是你第一次在聚會中發言,這樣很好,但既然你開口了,要不要再多說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