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降臨(9)

第9章 降臨(9)

哈利看着阿斯特麗,其他人也看着她,因為對團體中任何成員施加壓力明顯違反規定。阿斯特麗直視哈利。在之前的聚會中,哈利曾感覺到阿斯特麗在看他,但只有一次他迎上了她的目光。不過後來哈利就把她從頭到腳反覆打量了一番。其實哈利很喜歡他所看見的,但最喜歡的還是當他從下往上移回視線時,見到她臉泛紅暈。等到下一次聚會,他就會把自己隱藏起來。

“不了,謝謝。”哈利說。眾人發出猶豫的掌聲。

旁邊的成員發言時,哈利用餘光觀察阿斯特麗。聚會結束后,阿斯特麗問他住哪兒,說可以順道載他回去。哈利稍有猶豫,這時樓上的合唱團正好唱到最高音,高聲讚頌上帝。

一個半小時后,他們靜靜地各抽一根煙,看着煙霧為陰暗的卧室添上一抹藍暈。哈利那張小床上潮濕的床單依然溫暖,但室內的寒意讓阿斯特麗將白色被子拉到下巴。

“剛才很棒。”阿斯特麗說。

哈利沒有回答,心想阿斯特麗這句話應該不是一個問句。

“這是我第一次跟對方一起達到高潮,”她說。“這可不是……”

“所以你先生是醫生?”哈利說。

“你已經第二次問了,對,他是醫生。”

哈利點了點頭:“你有沒有聽見那個聲音?”

“什麼聲音?”

“嘀嗒聲,是不是你的手錶?”

“我的表是數字的,不會發出嘀嗒聲。”

阿斯特麗把一隻手放在哈利的臀部。哈利溜下了床,冰冷的亞麻油地板“灼燒着”他的腳底。“要不要喝杯水?”

“嗯。”

哈利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看着鏡子。她剛剛說什麼來着?她可以看見他眼中的孤寂?哈利傾身向前,卻只看見小瞳孔周圍有一圈藍色虹膜,眼白遍佈血絲。哈福森得知哈利和蘿凱分手后,就說哈利應該在其他女人身上尋求慰藉,或者依照他充滿詩意的說法,將憂鬱逐出靈魂。然而哈利既沒力氣、也沒意願做這種事。因為他知道,自己碰過的女人都會變成蘿凱,而這正是他要忘記的,他需要讓蘿凱從他的血液中離開,而不是什麼美沙酮式的性療愈。

但也許他錯了,哈福森是對的,因為這感覺很好,的確很棒。他並沒有感到壓抑一個慾望以滿足另一個慾望的空虛,反而覺得像電池充滿了電,同時又得到放鬆。阿斯特麗得到了她需要的,而他喜歡她所用的方式,那麼對他來說是不是也可以這麼簡單?

他後退一步,看着鏡中的身體。他比去年更瘦,身上少了許多脂肪,但肌肉量也相對降低。不出所料,他開始變得像他父親。

他拿了一大杯水回到床上,兩人一起分享。之後她依偎在他身旁,一開始她的肌膚濕冷,但很快她就讓他溫暖起來。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她說。

“告訴你什麼?”哈利看着繚繞的煙霧形成字母。

“她叫什麼名字?你有個她,對不對?”字母散去,“她是你來參加聚會的原因。”

“可能吧。”

哈利說話時看着紅光侵蝕着香煙,起初只侵蝕了一點。他身旁的女子是個陌生人。房間很暗,話語浮現而後消融。坐在告解室里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可以卸下肩頭的負擔,或像嗜酒者互誡協會說的,讓其他人來分擔。所以他接着往下說,告訴她蘿凱的事,告訴她蘿凱一年前把他踢出了家門,因為她認為他像着魔似的不斷追緝警界害蟲王子,當他終於為王子設下陷阱時,王子卻把蘿凱的兒子歐雷克從卧室擄走,挾為人質。考慮到他因遭受綁架,還目睹了哈利在學生樓的電梯裏殺了王子的事實,歐雷克對這件事應付得很好。反倒是蘿凱無法接受。兩星期後,蘿凱得知所有細節后,便告訴哈利她無法再跟他一起生活,也就是說,她無法再讓哈利跟歐雷克一起生活。

阿斯特麗點點頭:“她離開你是因為你對他們造成的傷害?”

哈利搖搖頭:“是因為那些我還沒給他們造成的傷害。”

“哦?”

“我說這件案子了結了,但她堅持說我已經走火入魔,只要那些人還逍遙法外,這件案子就永遠不會了結。”哈利把煙按熄在床邊桌上的煙灰缸里,“而且就算沒有那些人,我還是會緝捕其他人,其他會去傷害他們的人。她說她無法承擔這種後果。”

“聽起來好像走火入魔的是她。”

“不是,”哈利微微一笑,“她是對的。”

“是嗎?你要不要說明一下?”

哈利聳了聳肩。“潛水艇……”他開口,卻突然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

“潛水艇怎麼了?”

“這是她說的。她說我就像一艘潛水艇,總是潛入冰冷黑暗的深水區,那個地方讓人難以呼吸,每兩個月才浮上水面一次。她不想陪我到那麼深的水底。這很合理啊。”

“你還愛她嗎?”

哈利不確定自己喜歡這個問題分享的走向。他深吸了一口氣,腦子裏播放着他和蘿凱最後的對話。

他的聲音很低沉,每當他憤怒或恐懼時,聲音就會變得低沉:“潛水艇?”

蘿凱說:“我知道這不是個很好的意象,但你明白……”

他揚起雙手。“當然了,很棒的意象。那這個……醫生呢?他是什麼?航空母艦嗎?”

蘿凱呻吟了一聲:“哈利,這件事跟他無關,重點是你、我和歐雷克。”

“別躲在歐雷克後面。”

“躲?……”

“蘿凱,你把他當人質了。”

“我把他當人質?是我綁架了歐雷克,拿槍頂着他的太陽穴,好讓你滿足復仇的渴望嗎?”

蘿凱頸部的靜脈突出,尖聲大吼使她的聲音變得不堪入耳,彷彿是別人的聲音;她的聲帶無法承受這種憤怒吼叫。哈利轉身離去,在背後輕輕把門關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他轉頭看着床上這個女人:“對,我愛她。你愛你先生嗎,那個醫生?”

“我愛他。”

“那為什麼還找上我?”

“他不愛我。”

“嗯,所以你是在復仇?”

她驚訝地看着哈利:“不是,我只是寂寞了,而且我喜歡你,我想這跟你的理由一樣。難道你希望事情更複雜嗎?”

哈利咯咯一笑:“沒有,這樣就好。”

“你為什麼殺了他?”

“誰?”

“還有誰?當然是那個王子啊。”

“這不重要。”

“也許不重要,但我想聽你……”她把手放在他雙腿之間,蜷伏在他身旁,在他耳畔輕聲說,“詳細說明。”

“還是不要了吧。”

“我想你誤會了。”

“好吧,可是我不喜歡……”

“哦,少來了!”她發出氣惱的噝噝聲,用力握住他的小弟弟。哈利看着她。她的眼睛閃爍着藍色亮光,黑暗中看起來很冷酷。她趕忙露出微笑,用甜美的聲音說:“說給我聽嘛。”

卧室外的溫度持續下降,使畢斯雷區的屋頂發出咯吱聲和呻吟聲。哈利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並感覺到她聽了之後身體僵直。他移開她的手,輕聲說她知道得夠多了。

阿斯特麗離開后,哈利站在自己的卧室里聆聽,聆聽咯吱聲和嘀嗒聲。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外套,以及之前他們從前門衝進卧室時隨手亂丟的衣服。他找到了嘀嗒聲的來源,原來是莫勒送的道別禮物,手錶的玻璃鏡面閃閃發光。

他把表放進床邊桌的抽屜,但嘀嗒聲一直跟隨他進入夢鄉。

他用飯店的白色毛巾擦去手槍組件表面多餘的油漬。

窗外車流發出規律的隆隆聲響,淹沒了角落裏那台小電視的聲音。那台電視只有三個頻道,畫質粗糙,正在播放的語言應該是挪威語。飯店女前台收下他的大衣,說明天早上一定會洗好。他把手槍組件排在報紙上,等全部幹了之後才組合起來,拿起手槍對着鏡子,扣下扳機。手槍發出順滑的咔嗒聲,鋼質組件的振動傳到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冷冷的咔嗒聲,這是假的處決。

這是他們對波波做過的事。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經過三個月不眠不休的攻擊和轟炸,武科瓦爾終於投降。塞爾維亞軍佔領市區那天,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波波的部隊連同他在內剩下大約八十人,全都成了又累又餓的戰俘。塞爾維亞軍人命令他們在城裏的主街上站成一排,不準移動,然後便退入暖和的帳篷里。大雨傾盆,雨滴打得連泥土都起了泡泡。兩小時后,他們一個接一個因體力不支而倒地。波波手下的中尉離開隊伍,去幫助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塞爾維亞少年士兵走出帳篷,當場對那中尉的腹部開了一槍。在這之後,沒人敢隨便亂動。他們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圍的山脊,並希望那中尉別再哀號。中尉開始哭泣,這時波波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不要哭。”哭聲便停止了。

時間已從早晨變為午後。黃昏時分,一輛敞篷吉普車開到這裏,帳篷里的塞爾維亞軍人趕緊跑出來敬禮。他知道乘客座上的男子一定是總司令,大家都說總司令是“聲音溫柔的石頭”。一名身穿平民服裝的男子低頭坐在吉普車後座上。吉普車停在部隊前方,他站在第一排,因此聽見總司令叫那個平民來看戰俘。他不情願地抬起頭,一眼就認出那男子是武科瓦爾人,也是他學校一位男同學的父親。男子掃視一排排戰俘,經過他面前,卻沒認出他,繼續往前走。總司令嘆了口氣,從吉普車上站了起來,在雨中高聲吼叫,聲音一點也不溫柔:“你們誰的代號是小救贖者?”

戰俘中沒人移動。

“你害怕站出來嗎,小救贖者?你炸毀我們十二輛坦克,讓我們的女人沒了丈夫,小孩沒了父親。”

他靜默等待。

“我猜也是這樣。那你們誰是波波?”

依然沒人移動。

總司令朝男子望去,男子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向站在第二排的波波。

“站出來。”總司令吼道。

波波上前幾步,走到吉普車和駕駛兵前方。駕駛兵已下車,站在車旁。波波立正敬禮,駕駛兵把波波的帽子打落在泥巴里。

“我們從無線電通話中得知小救贖者是你的手下,”總司令說,“請把他指出來。”

“我從來沒聽過什麼小救贖者。”波波說。

總司令拔出槍來,揮手就往波波臉上打去。波波的鼻子鮮血長流。

“快說,我都淋濕了,而且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我叫波波,我是克羅地亞陸軍上尉……”

總司令朝駕駛兵點了點頭,駕駛兵抓住波波的頭髮,轉過他的臉,面對大雨。雨水將波波鼻子和嘴巴上的血衝到紅色領巾上。

“白痴!”總司令說,“克羅地亞軍早已不存在,只剩下背叛者!你可以選擇在這裏當場被處決,或是為我們節省一點時間,反正我們總會把他找出來。”

“不管怎樣你都會處決我們。”波波呻吟道。

“當然。”

“為什麼?”

總司令慢悠悠地給手槍上了膛,雨水從槍柄滴落下來。他把槍管抵在波波的太陽穴上:“因為我是塞爾維亞軍官,我必須盡忠職守。你準備好受死了嗎?”

波波閉上眼睛,雨滴從睫毛落下。

“小救贖者在哪裏?我數到三就開槍。一!”

“我叫波波……”

“二!”

“是克羅地亞陸軍上尉,我……”

“三!”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那冷冷的咔嗒聲聽起來依然有如爆炸。

“抱歉,我一定是忘了裝彈匣。”總司令說。

駕駛兵遞上彈匣。總司令將彈匣裝入槍柄,再次上膛,舉起手槍。

“最後一次機會!一!”

“我……我的……所屬部隊是……”

“二!”

“第一步兵營的……”

“三!”

又是一聲冷冷的咔嗒。吉普車後座的男子啜泣起來。

“我的老天!彈匣是空的,拿個裝有閃亮子彈的彈匣來,好嗎?”

彈匣退出,裝上新的,子彈上膛。

“小救贖者在哪裏?一!”

波波咕噥着主禱文:“Oena……(天上的父……)”

“二!”

天空打開,豆大的雨滴伴隨着轟鳴聲落下,彷彿正絕望地試圖阻止慘事發生。他無法再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波波受折磨。他張開嘴,打算大叫,說他就是小救贖者,他們要找的是他,不是波波,他們要他的血儘管拿去。但這時,波波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他在波波的眼神中看見強烈的祈禱,也看見他搖了搖頭。接着,子彈切斷了身體與靈魂的聯結,波波的身體猛然抽搐。他看見波波的目光熄滅,生命已離開他的身體。

“你,”總司令大喊,指着第一排的一名男子,“輪到你了,過來!”

就在此時,剛才朝那名中尉開槍的塞爾維亞士兵跑了過來。

“醫院發生槍戰。”他大聲喊道。

總司令咒罵一聲,朝駕駛兵揮了揮手。引擎發動,發出怒吼,吉普車消失在黑暗之中。離開之前,總司令撂下了話,說塞爾維亞軍沒什麼好擔心的,醫院的克羅地亞人根本不可能開槍,因為他們連槍都沒有。

波波就這樣被留在地上,面朝下倒在黑泥中。等天色漆黑,帳篷里的塞爾維亞軍看不見他們時,他偷偷走上前去,在死去的波波上尉身旁彎下腰,解下並拿走了紅色領巾。

8用餐時間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這一天將成為二十四年來最寒冷的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八點,天色依然漆黑得有如夜晚。哈利去找格爾德,簽字拿走湯姆·瓦勒家的鑰匙,然後離開警署。他立起領子行走,咳嗽時聲音似乎消失在棉絨之中,彷彿寒冷讓空氣變得濃重。

清晨,人們匆匆走在行人路上,只想趕快進入室內,只有哈利緩緩邁步而行,但他的膝蓋正隨時做好準備,以防馬丁靴的橡膠鞋底抓不住冰面。

當他走進湯姆位於市中心的單身公寓時,艾克柏山後方的天空泛起了光亮。湯姆死後,這棟公寓被封鎖了數周,但警方並未查出可以指向其他可能的軍火走私犯的任何線索,至少總警司是這麼說的。總警司還通知他們,說這件案子已被歸為次優先級,因為“還有其他更迫切的案子需要調查”。

哈利打開客廳的燈,再次發現亡者的家中自有其寂靜的氛圍。黑色皮革沙發對面的牆壁上掛着一台超大等離子電視,電視兩側各有一個一米高的揚聲器,它們是這所公寓環繞音響的一部分。牆上掛有很多圖片,上面是藍色立方體的圖案,蘿凱稱這種圖案為標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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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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