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釘刑(13)
那人駕車前來,把車子停在瑪蒂娜在索根福里街的公寓大門前,並未看見他,直到他冒險到窗前探頭,朝行人路旁的一排車輛望去,看見一輛車內有個靜止的人影。那人影動了動,他傾身向前想看清楚點,立刻知道為時已晚,那人已看見了他。他離開窗邊,等待半小時,然後放下百葉窗,關上瑪蒂娜家所有的燈。瑪蒂娜說過他可以把燈開着,因為暖氣設有恆溫裝置,而燈泡有百分之九十的能源用在發熱上,因此關上電燈所節省的能源會被暖氣抵消,以彌補熱能的流失。
“這是簡單的物理原則。”瑪蒂娜解釋說。要是她也解釋過那人是誰就好了,究竟是瘋狂追求者,還是醋罈子前男友?反正不是警察,因為那人再度發出急切痛苦的號叫聲,聽得他全身血液都涼了。
“瑪蒂娜!瑪蒂娜!”接着是幾句挪威語,然後聲音近乎啜泣,“瑪蒂娜……”
他不知道那人是怎麼進入公寓大門的,但這時他聽見鄰居的門打開,挪威語的說話聲傳來,他從中聽出一個他認識的名詞:警察。
鄰居家的門砰的一聲關上。
他聽見門外那人發出絕望的呻吟,用手指抓門。最後那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他才鬆了一大口氣。
今天是漫長的一天。早上瑪蒂娜開車送他去車站,他乘當地火車進入市區,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奧斯陸中央車站的旅行社,購買第二天晚上最後一班飛往哥本哈根的飛機機票。旅行社人員聽他報出的是挪威姓氏哈福森,並沒有特別的反應。他用哈福森皮夾里的現金付賬,道謝后離去。到了哥本哈根之後,他可以打電話回薩格勒布,請弗雷德帶一本新護照飛去找他。倘若幸運,聖誕節前夕他就可以回家。
他找了三位理髮師,他們都搖頭說聖誕節之前預約全滿,第四位則朝一個坐在角落嚼着口香糖、看起來一臉迷失的少女點了點頭。他猜少女應該是學徒。他費工夫解釋了一番想剪什麼樣的髮型,最後只好拿照片給少女看。少女嚼口香糖的嘴巴停了下來,抬頭用刷着濃密睫毛膏的眼睛看着他,以MTV式的英語說:“老兄,你確定?”
剪完頭髮后,他坐出租車前往索根福里街的瑪蒂娜家,用她給的鑰匙開門而入,開始等待。除了電話響過幾次,一切都很平靜,直到這件事發生。他真是太笨了,竟然在室內開燈的情況下走到窗邊。
他回到客廳。
就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傳來,連空氣也為之震動,天花板上的電燈搖晃不已。
“瑪蒂娜!”
他聽見那人又來了,正在朝前門衝撞,門板似乎被撞得往內凹。
那人喊了兩次瑪蒂娜的名字,接着是兩聲巨響,然後他聽見跑下樓梯的腳步聲。
他來到客廳窗前,看見那人奔出公寓大門,停下腳步打開車門。燈光灑落在那人身上,他認出了那是誰。
那人就是曾經幫他找旅社過夜的年輕男子,名字好像叫尼克拉斯或里卡爾之類的。車子發動,怒吼一聲,加速駛入冬夜。
一小時后,他上床睡覺,夢見熟悉的景緻,卻在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中醒來,並聽見報紙丟在樓梯間裏台階上的聲音。
早上八點,哈利醒來,睜開眼睛。羊毛毯蓋住他一半臉龐,他聞着羊毛毯的氣味,這氣味令他想到某件事。他掀開毯子。昨晚他睡得很沉,沒有做夢,這時的他充滿好奇心,心情是興奮、高興的,沒有其他語言可以形容。
他走進廚房煮咖啡,在水槽里洗臉,口中哼着吉姆·史塔克的《晨曲》(MorningSong)。東邊低緩山脊上方的天空是少女般的嫩紅色,最後一顆星星逐漸淡去。神秘而潔凈的新世界在廚房窗外鋪展開來,純白且充滿希望地朝地平線那頭延伸而去。
他切了幾片麵包,拿出一些芝士,在玻璃杯內裝了水,在乾淨杯子裏倒了熱氣蒸騰的咖啡,放上托盤並拿進卧室。
瑪蒂娜的黑髮散落在被子上,她睡得沒有一絲聲音。哈利把托盤放在床頭柜上,在床沿坐下等待。
咖啡的香味逐漸溢滿房間。
瑪蒂娜的呼吸變得不規律起來。她眨了眨眼,看見哈利,伸手揉了揉臉,再用誇張又害羞的動作伸個懶腰。她的眼睛越來越亮,就像有人在調整電燈調光器似的,最後她的嘴角泛起微笑。
“早安。”哈利說。
“早安。”
“吃早餐嗎?”
“嗯,”她的笑容更燦爛了,“你不吃嗎?”
“我等一下再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先來一根。”哈利拿出一包煙。
“你煙抽太凶了。”她說。
“我酗酒以後總是抽很多煙,尼古丁可以抑制酒癮。”
瑪蒂娜嘗了一口咖啡:“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什麼?”
“你這個害怕失去自由的人竟然變成了酒鬼。”
“的確。”哈利打開窗戶,點了根煙,在瑪蒂娜身旁的床上躺下。
“難道這就是你怕我的原因?”瑪蒂娜問道,依偎在哈利身旁,“怕我會剝奪你的自由?這就是你……不想……跟我做愛的原因?”
“不是,瑪蒂娜。”哈利抽了口煙,做了個鬼臉,露出不同意的神情,“是因為你害怕。”
他感覺瑪蒂娜身體一僵。
“我害怕?”她的聲音中充滿驚訝。
“對,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怕。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女人會有勇氣跟體能完全勝過她們的男人分享屋檐和床鋪,”他在床頭柜上按熄香煙,“男人絕對不敢。”
“你怎麼會認為我害怕?”
“我感覺得到。你主動是因為你想掌控,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你害怕如果讓我掌控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其實這沒關係,不過既然你害怕,我就不希望你做這件事。”
“但我要不要不是由你來決定的!”她提高嗓門,“就算我真的害怕也一樣。”
哈利看着她。她毫無預警地伸出雙臂抱住哈利,把臉藏在他頸窩之中。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怪人。”她說。
“完全沒有。”哈利說。
她緊緊抱住他,用力擠壓。
“如果我總是害怕怎麼辦?”她低聲說,“如果我永遠都沒辦法……”她頓了頓。
哈利靜靜地等待。
“以前發生過一件事,”她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她沉默下來。
“其實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說,“很多年以前,我被人強暴過,就在這座莊園,這件事使我崩潰。”
森林裏的烏鴉發出冰冷的尖鳴,劃破寧靜。
“你想不想……”
“不,我不想說,反正也沒什麼好說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又恢復完整了。我只是……”她再度依偎在哈利身旁,“有點害怕而已。”
“你報案了嗎?”
“沒有,我沒有能力報案。”
“我知道這很困難,但你應該報案的。”
她微微一笑:“對,我聽說過應該報案,以免別的女孩子也慘遭毒手,是不是這樣?”
“這不是開玩笑的,瑪蒂娜。”
“抱歉,老大。”
哈利聳了聳肩:“我不知道犯罪會不會有報應,我只知道罪犯會重蹈覆轍。”
“因為他們身上帶着犯罪基因,對不對?”
“這我就不知道了。”
“你有沒有讀過關於領養的研究報告?報告指出,犯罪者的小孩如果被領養,並在正常家庭跟其他小孩一起長大,卻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日後成為罪犯的概率會比家裏其他小孩高很多,所以的確有犯罪基因存在。”
“這我讀過,”哈利說,“行為模式可能會遺傳,但我更願意相信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
“你認為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按照習性生存的動物嗎?”瑪蒂娜曲起手指,撓了撓哈利的下巴。
“我認為我們的大腦把所有因素都丟在一起進行大鍋炒運算,包括色慾、恐懼、刺激、貪婪等,而頭腦非常聰明,它會進行計算,而且幾乎不會出錯,所以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結果。”
瑪蒂娜用一隻手肘撐起身體,低頭看着哈利:“那道德和自由意志也包括在內?”
“它們也包括在大鍋炒運算里。”
“所以你認為罪犯總是會……”
“沒有,不然這行我就干不下去了。”
瑪蒂娜用手指撫摸哈利的額頭:“所以你認為人還是可以改變的嘍?”
“反正這是我的希望,我希望人會懂得學習。”
她把額頭抵在哈利的額頭上:“人會懂得學習什麼呢?”
“人會懂得學習……”哈利的話聲被她舌頭的觸碰打斷,“不要獨來獨往;人會懂得學習……”她的舌尖舔觸他的下唇,“不要害怕;還有,人會懂得學習……”
“學習如何接吻?”
“對,但絕對不是跟剛起床的女人接吻,因為她們的舌頭上會有一層白白的很噁心的……”
瑪蒂娜的手啪的一聲打上哈利的臉頰,笑聲清脆得有如玻璃杯里的冰塊。她的舌頭卷上他的舌頭。她把他蓋在被子底下,拉起他的毛衣和T恤,讓帶有被窩暖意的柔軟腹部貼上他的腹部。
哈利把手伸進她的上衣,游移到她的後背,感覺在肌膚底下活動的肩胛骨,以及她朝他蠕動時緊繃和放鬆的肌肉。
他解開她的上衣,直視她雙眼,一隻手撫過她的腹部和肋骨,直到他拇指和食指的柔軟肌膚捏住她硬挺的乳頭。她朝他吐出熾熱的氣息,張開嘴巴貼上他的唇。兩人親吻。她把手擠到他們的髖部之間。他知道這次他無法停止,也不想停止。
“它在響。”她說。
“什麼?”
“你褲子裏的手機……在振動。”她笑了起來,“感覺……”
“抱歉。”哈利從口袋裏抽出靜音的手機,倚身放到床頭柜上,他想視而不見卻為時已晚,手機屏幕正好面對他,他看見來電的是貝雅特。
“該死,”他吸了口氣,“等我一下。”
他坐了起來,看着瑪蒂娜的臉,瑪蒂娜也看着他正在聆聽貝雅特說話的臉,而她的臉有如鏡子一般,兩人似乎在玩一場啞劇遊戲。除了看見自己,哈利還看見自己的恐懼和痛苦,最後他的無奈也反映在她臉上。
“什麼事?”電話掛斷後,瑪蒂娜問道。
“他死了。”
“誰?”
“哈福森,昨晚兩點九分過世,那時我正好在外面的穀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