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審
講道理,現在任何要求蘇朔離開雲含光三米之外的提議,在蘇朔看來,都是無理取鬧和不可接受的,就像從一個餓了十多天沒吃過一頓飽飯的乞丐手裏搶走他最後一塊饅頭那樣殘忍,簡直是喪盡天良。
蘇朔必須要承認,他已經被雲含光的味道迷住了。
初見雲含光的那一面,蘇朔的確耍了點小花招。他深知雲含光哀毀過甚,心中又有一股鬱憤難消,想討他歡心實在千難萬難。思來想去,不如以怒攻哀,或許激起他潛藏的怒氣,能衝破他胸中鬱壘。實在不行,還可以扮個天真可憐,藉著這具青澀稚嫩的少年皮囊,順利脫身想必不成問題。
結果沒想到雲含光在戰場上歷練九年,煙里來血里去,看上去冰雕雪塑般難以接近,可骨子裏卻仍然善良心軟,不僅外冷內熱,而且臉皮薄,經不起一點逗弄。這樣一個人,要激怒他實在很快,要哄回來,也相當容易。
蘇朔內心有一點愧疚,還有一點罪惡感。
他只好安慰自己,雖然他接近對方是別有用心,但他也沒幹什麼缺德事兒啊,為對方排憂解難,解開心結,這也沒什麼不好的么。
雲含光心裏舒坦,蘇朔心裏也就舒坦了。
他這樣自我排解了一會兒,然後就沒什麼心理負擔地決定杵在雲含光的門外不走了。
屋內傳來泉水般淡淡的甘甜味道。
由於距離過遠,這甜味變得極淡。但蘇朔則猶如在沙漠中行走數日,歷盡風霜的旅人,由衷地希望這甘甜能多留一會兒。
天從人願,也因為蘇朔連續不要臉地賣萌耍賴的努力,雲含光雖然依舊像只刺蝟似的見誰刺誰,但每每見到蘇朔時,他渾身的戾氣都會有意無意地收斂一些。
既然如此,蘇朔自然從善如流,照單全收,不分晝夜,不分時間地點的猛刷存在感。比如像換藥這種事情,他肯定不會忘,也絕不肯假他人之手。
事實上,即便他願意把這活兒讓給別人干,雲含光接不接受還另說。
兩日之後。
屋內傳來淡淡的應聲。
“進來吧。”
少年的腳步聲在屋外頓了一頓,然後拖拖拉拉地走了進來。
雲含光沒什麼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雖有意關切,卻一時難以扭轉態度,有點冷淡地問:“怎麼?”
少年抬頭悄悄地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雲含光忍不住瞪他一眼:“幹什麼?還要我求你開口嗎?”白衣美人眸光如水,微含嗔意,若是讓外人瞧見,不知要如何神魂顛倒。
蘇朔心裏也很蕩漾,不過不是因為雲含光的美貌,而是在細細品味對方此時的心情——有一點辣,但不是通常意義上憤怒的火辣,而是如同薄荷一般涼涼地擦過舌尖,暖暖的辣味瀰漫開來。蘇朔努力剋制住自己的滿意,有一半的理智在警告他,絕不能沉迷於這種感受。如果上癮,他面對饕餮的唯一轉圜餘地就已失去,就連對抗它的意願都會逐漸失去……
少年磨蹭了一陣,先上手給含光換藥,換藥的動作很利索,開口的時候卻有些吞吞吐吐:“師尊……你這傷得真不是時候。邊界三年才換一次防,我和您又總是分不到一塊兒。這次聽說您受傷,我是趁着輪休偷偷跑回來的……”他說著說著,縮了縮脖子,好像感覺到頸後有一絲涼意,立馬閉上了嘴。
雲含光放鬆趴在榻上的身體僵了僵。
蘇朔又有了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預感。
他也僵了僵,但不想放棄,這是唯一的機會,如果錯過,他很可能就會出局:“……等我受完審,可能就會被關起來了。這一關,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着您……”
雲含光猛地坐了起來,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少年在他失望的目光中沉默着。
震驚過去,雲含光這才感覺到猛然坐起扯動傷處帶來的疼痛,他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抬手制止少年伸手扶他的動作,目光里的不解和失望足以令人感到無地自容:“邊防重地,以你的修為,大小也是一城副將,怎麼能……你竟然……”
唉。
蘇朔心內暗暗的嘆了口氣。
爛攤子。
爛攤子啊。
與第一個世界類似,蘇朔剛到的時候,處境就已經極不樂觀。第一個世界中他就明白,情緒總是在峰迴路轉,一波三折的情景中最豐富,艱難過後的喜悅也愈發純粹。這恐怕就是饕餮總為他製造逆境的用意所在。就從這個世界來說,蘇朔剛剛在角色身上着陸,這角色已經拋棄了駐守一城的邊防重責,趁着回城輪休的機會離開前線,為了看一眼受傷的師尊奔襲數十里,跑到人家卧室外頭還膽大包天地打開了門……就在此時由蘇朔接手了。按照原劇情,這個角色會對雲含光瞞下擅離職守這件事。直到雲含光傷愈后重回前線,都不知道他的這個小徒弟曾為他長途跋涉,看了他一眼之後又受審被關,關了好幾年才偷偷逃了出去。
佩服佩服,這尊師重道的人設真令人萬分佩服。
這個世界整體的黑化傾向非常強烈,幾乎每個主要角色都帶有陰謀色彩,好像不藏着幾個秘密,心裏沒點苦衷就不配做主角一樣。這是原因之一。而雲含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態度,則是這龍族少年不肯向師父求助的另一個重要因素。
蘇朔甫一接下這個角色,就面臨著兩種選擇:一面是對雲含光隱瞞一切,代價是可能就此退出故事的高潮,成為好幾年不露臉的小炮灰;另一面就是坦白一切,但必須面對雲含光的怒火和就此決裂的風險。
呵呵,不讓師尊操心?想什麼呢?蘇朔現在恨不得佔滿雲含光的每時每刻。很明顯他會選擇第二條路,所以他不顧一切地吸引雲含光的注意,就是為坦白做鋪墊。
雲含光見他毫無反應卻一徑沉默,眼中的不解和失望便漸漸變味,變作冰冷的憤怒:“跪下。”
蘇朔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那力道聽上去一定會磕傷膝蓋。
……都到這一步了,跪着也要演完人設啊。當然其實那撲面而來的憤怒味道也讓蘇朔有膝蓋一軟,迎風流淚的衝動。
雲含光冰冷而遙遠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擅離職守,你可知罪?”
聽到這句聽上去像是劃清界限的問話,蘇朔反倒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他前兩天的努力沒有白費,雲含光心中的確被引動了對小徒弟的愧疚——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到底給了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蘇朔卻並不打算見好就收。
少年倔強地低着頭小聲道:“反正我也沒什麼正事可做。”
桃花眼中火光騰地燃起,白衣美人既震驚又憤怒地望着了他一眼,臉色幾經變換,最終定格在痛心上:“若邊防被破,首當其衝的就是你身後的城中百姓。你這樣說,置數千無辜生靈於何地?”
雲含光只說了這一句,便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他猛地閉上眼睛,不再看少年一眼,未說出口的失望卻如潮水一樣湧來,宛若實質般能將人淹沒。
蘇朔能在邊防中做到一城副將這個位置,當然有雲含光這個師父的擔保在其中。否則他來歷不明,又並非純粹的人族,怎麼可能擔當重任?蘇朔背棄了職責,不啻於在雲含光臉上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雲含光的臉上,因為兩日來的修養而好不容易泛上的一絲紅暈慢慢地褪了下去。
蘇朔仍舊跪在當地,並未抬頭,心中卻明鏡一般照出雲含光此時的每一絲情緒。
他跪得筆直,膝行兩步,伸手扯住了雲含光的衣角,低聲地說:“徒兒知錯了,徒兒甘願受罰,一切與師尊無關。”
雲含光的情緒撲面而來,嘗起來苦澀難言,卻並沒有多少辣味——到了這個地步,師徒早為一體,徒弟擅離職守,草菅人命,師父怎麼可能脫得了干係?雲含光在此地的境遇已經是孤立無援,但面對這個雪上加霜的小徒弟,他卻竟然不怎麼憤怒——只有愧疚,愧疚的苦味最濃。
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明知徒弟身為龍裔,半妖血脈,過去飽受人類欺凌之苦,對人族本就沒有多少歸屬感,他卻養而不教,教而不嚴,身為師長,沒有把徒弟教好……
苦中帶澀,汩汩猶如含冰的河水,浸得人周身冰涼。
蘇朔低着頭,眉毛卻微微揚了起來,眉宇間慢慢浮現出一絲了悟。
他有點明白上個世界那一直揮之不去的奇怪感覺是什麼了。
那時他結束第一個世界后回頭看,發現有些地方自己過於急切,不符合自己平時為人處世的習慣。他把這些反常統統歸咎於飢餓感的逼迫。
但不是。
是掌控感。
到這一刻他終於有所明悟——他雖然跪在雲含光面前,眼前只能看見對方尊貴精細的鞋面,但云含光的一切,已盡在他掌控之中。雖然他不斷說服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對雲含光有益無害,但他也必須承認,他很難在這種掌控感的驅使下與對方平等地相處。
蘇朔微微皺了皺眉頭。
接下來的一切幾乎都在預料之中。
雲含光親自押送,將他送到主將面前受審。他跪在廳堂正中,周圍環繞着即將審判他的人,但其實從他踏入公堂的那一刻起,這場審判就已經在他的腦海中預演,沒什麼出奇之處,唯一偏離原劇情的地方就是雲含光在旁聽審——這也是蘇朔兩日來努力引導的成果。非要說點什麼反常的話,就是高坐主位的本城主將,雲含光的大師兄君承影實在有點反常。
蘇朔初來乍到,這兩日忙着在師父面前刷存在感,並沒有見過這位關鍵人物。按理說,但凡主要人物,必有其可取之處,況且這君承影據說端方有禮,又溫柔可親,有百分百完美的人設,令主角雲含光傾心相待。但蘇朔卻實在對這人沒什麼興趣,原因很簡單——這人嘗起來太過淡薄,涼開水般乏善可陳。蘇朔對此不覺得驚訝,他生前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不是說這種人沒有情緒,但他們的情緒幾乎從不施捨給不相干的人。
君承影臉上多了几絲肅穆。他並沒有別的表示,但天生的威壓卻令整個公堂的情緒都近乎凝固起來:“擅離職守,草菅人命,你可認罪?”
蘇朔眼神一凝。
就是這裏。
少年本來一直低着頭,此時卻抬起頭,不卑不亢地從容道:“擅離職守,我認罪。草菅人命,我不認。”
周圍因為這句話而終於傳來一陣情緒的波動,其中以雲含光的最為劇烈。
君承影那裏沒有表現出任何變化,甚至連吃驚和好奇都沒有,他美麗的臉上雖然活靈活現地流露出對此事的關注,但心裏其實一點也不感興趣:“講。”
蘇朔也對君承影毫無興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往雲含光方向集中:“我沒有草菅人命,因為我知道邊防不可能因為我擅離職守而崩潰。”少年挺直了脊背,毫不畏懼地直視着主將的眼睛,“我沒在邊防中佔據那麼重要的位置。”
“邊防中本來就沒有我的位置。”
少年說。
這話清脆、利落、擲地有聲,震得公堂上一片死寂。
君承影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微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