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少年本來一臉嚴肅,此時卻忍不住皺了皺鼻子,看上去又一下子小了好幾歲。
他四下里望了望,找到一個小小的杯子握在手裏,又伸出右手,沖桌上的茶壺輕輕一勾。
龍族天生有控水的能力,那茶壺紋絲不動,裏頭的茶水卻好似活了一般從壺嘴裏源源不絕地冒了出來,凌空飛起連成一線,乖乖地落進少年手中的杯子裏,連一滴也沒有灑在外面。
少年面無表情的將杯子往含光面前輕輕一擱。
雲含光眼皮一跳。那杯子與小几碰撞發出的聲響分明不輕不重,得體合宜,卻在這寂靜的氛圍下顯得尤為清晰明顯。
清晰得……聽在耳中就像是對他的示威。
含光強忍着轉移目光的衝動,沒有去看那杯水哪怕一眼,但在他意識到之前,喉嚨里的乾澀就令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少年看着就輕輕地眨了眨眼。那張仍帶着幾分青澀的俊秀臉龐上分明還是毫無表情,卻莫名地透出一絲戲謔來。
白衣美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微垂的睫羽卻輕輕顫抖了一下,秀美的側臉上很快染上了一層羞惱的薄紅,望去猶如一枝初開的桃花。
既清又艷,瑰麗多情。
蘇朔卻肅穆地站直了身體。他黃衫靈秀,勻稱修長,眼睛裏始終帶着明亮鮮嫩的顏色,那毫不躲閃,猶帶一絲天真的坦然目光彷彿什麼也沒看見,又彷彿把一切都看在眼裏。
“師尊,您曾教導我,君子待人以誠。”他說,“我如今已一百一十二歲了,分得清是非美醜。一年不見,師尊又變化許多,弟子一時冒犯,說了心底話。”
少年直來直去的言辭像是故意,又像是無意,總之是理直氣壯。
“人皆有愛美之心。師尊明明生得好看,難道非要我說丑,您才高興么?”
雲含光坐在榻上怔了一下,忍住了嘴角抽搐的衝動,維持風度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馬上被口水嗆到咳了起來,臉上紅暈猛地更深一層。
他不敢相信蘇朔不僅一反常態地當面提起他的容貌,挑破他一直以來捂住的傷疤,還竟敢反覆再三地猛踩他的痛腳,到了這個地步,再繼續裝冷淡和拒人於千里之外就顯得太可笑了。
雲含光一時間尷尬異常,又忍不住惱羞成怒。
而少年故作疑惑的表情,此時在雲含光眼中,真是怎麼看怎麼囂張。
這小子一定是欠收拾了。
雲含光想着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乾脆挽起衣袖撈過杯子先喝口水潤潤喉嚨,然後用冰冷的語調說:“小鬼,你看人家好看就說喜歡。這世上好看的東西那麼多,你怎麼不一一喜歡過去呢?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所以從今以後再不許盯着我看,否則……否則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等恐嚇完了,他才愣了愣。
這還是他第一次恐嚇別人……一心想把少年嚇到,為了想詞兒還結巴了一下。
只是說完了他又有點後悔,因為他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說得有點重了,會不會真的嚇壞自己的小徒弟。
少年卻根本沒有露出受驚的神情,他明亮而清澈的目光落在含光身上,沉默地望了一會兒,好像試圖做最後的抗爭。
雲含光不為所動地抿着唇,一派冷漠疏離的樣子,連眉毛也沒抬一下。
垂下頭沉默了半晌,少年才不情不願地抬腿轉身,走了幾步忽然一頓,頭也不回地小聲嘀咕道:“嘁。不看就不看。以為世上就你一個生得好看么。”
那聲音雖小,咬字卻極清晰,一字字毫無遺漏地傳入含光耳中。
端坐榻上的白衣美人驀地睜大了眼睛。
少年卻一眼也沒有回頭看他,大步往外走。只是剛剛走到門口,忽然被一個圓圓的硬物大力砸中了後腦勺,一個踉蹌差一點向前撲在地上。轉過頭一看,砸過來的竟是剛剛給雲含光上藥的藥瓶。
榻上的白衣美人若無其事地,矜持地坐在那裏,連一個眼尾都不曾賞給他。好像根本沒有用藥瓶砸過他的後腦勺,只清清冷冷地道:“自己上藥。一身的傷,走出去嚇人么?”
少年彎腰把裝着上品傷葯的瓶子撿了起來,撇了撇嘴道:“關心我就直說嘛,師尊你可真夠幼稚的。”
說完這話,也不等雲含光反應,拉開門一溜煙跑出了屋子。
雲含光:“……你!”
他側臉望去,那小鬼已不知跑去了哪裏,唯余門前軟簾晃動,一室寂靜。
他兀自憤憤地瞪着拂動的軟簾,心想着小兔崽子跑起來倒快!平日裏是不是專練這個了?要不是他溜得夠快,他一定要教教他什麼叫尊師重道!
此時倒把一刻之前自己還急着把人趕走的事情忘到腦後了。
空蕩蕩的屋內,濃厚的鮮血的鐵鏽味早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了,鼻端只縈繞着藥膏若隱若現的清香。
不知是否錯覺……等他回過神來,忽然感到多日來胸中不停激蕩着的,只有通過殺戮和流血方能緩解一二的鬱氣和凶戾,竟彷彿被方才一通怒火燒散了,化成灰,就此一掃而空。
雲含光似有些不敢置信地伸出右手抵在胸口,一雙桃花眼慢慢的睜大了。
而小徒弟那神采飛揚,熠熠生輝的面孔也隨之鮮活起來。
他竟不知道……也從未分心關注……那個一向乖巧勤奮,沉默聽話的孩子還有這樣一面。
……或許乖巧聽話,從來就只是他的錯覺。他自離開九玄之後,被諸多雜事所擾,從來沒有一次試圖真正了解這個被自己一時憐惜而收作徒弟的孩子。
這個師尊做的,實在不負責任。
比起煩惱那些無聊的閑言碎語,身邊之人明明重要得多。可笑他竟本末倒置,甚至對那孩子多有遷怒。以後……以後他或許……
含光嘆了一口氣,避開包紮好的傷口重新趴下來,慢慢地伏在榻上。
他心中某處已軟,正盤算着日後如何補償蘇朔一二,一時眨了眨眼,才忽然覺出一絲困意。
因為鬱憤不平而久違了的……深沉的困意。
從識海深處浮了上來。
門外忽然傳來隱約的細語。
含光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側耳細聽。
“……他受了傷,現在不知如何了,我想見他一見。這位小兄弟,還望行個方便,讓上一讓。”
陌生男人的聲音。
含光伏在榻上,強忍着困意皺了皺眉,正要起身的時候,忽聽門外又響起一個熟悉的少年聲音。
那少年聲音清脆如珠玉落盤,卻刻意壓低了回答道:“師尊已歇下了,閣下請回吧。”
雲含光起到一半的動作停住了。
蘇朔並沒有離開。
他一直守在他的門外。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雲含光平靜的心湖上忽然浮起一絲淡淡的暖意。
就連那陌生男人的繼續糾纏也並沒有令這絲暖意所帶來的些微愉悅消散。
“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才安心,絕不會吵醒他的……”男人苦苦央求。
少年的聲音顯得很是不耐,好像下一秒就會放棄勸說直接動手似的。不過聽得出來,他在為了避免吵醒屋內人而壓抑自己的脾氣:“師尊向來睡得淺……等他醒了,我自會轉達閣下的好意。”
屋內的白衣人慢慢地伏回榻上,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一闔,舒展的眉目秀雅驚人。門外少年的輕聲細語好似清澈泉水,從他的耳畔潺潺流過。
雲含光在這輕聲細語裏,慢慢地放軟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