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氣
蘇朔極力忍耐着可怕的不適，向屋內邁了一步，反手把門關上。
任何問題的出現都有原因。
沈溯風的情緒還會有波動，這一點蘇朔從同意與他在一起時就有心理準備。蘇朔一直很清楚地感覺到，沈溯風對他的感情絕不僅僅是單純的“喜歡”而已，甚至與通常意義上的“喜歡”有很大區別。
好奇、憧憬、羨慕、感動、欣賞……蘇朔身上其實寄託了沈溯風前世今生對美好生活的全部希望，這希望足以令沈溯風飛蛾撲火，暫時忘記一切。
但蘇朔一直沒有忽略他情緒之中那縷淡淡的，帶着煙火氣的底色。那絲煙火氣從蘇朔見到沈溯風的第一天起，一直到陷入熱戀的此時此刻，始終存在，從未消解，成為沈溯風身上最鮮明的標誌。
不甘。
沈溯風是因為這絲不甘心而重生的，也正是在不甘的驅使之下，向蘇朔邁出了最後一步。甚至可以這樣認為，沈溯風對蘇朔的感情，只不過是三分憧憬，三分感動，三分不甘，剩下的一分才是純粹的喜歡。而那點不甘心就像沈溯風心中的一枚不□□，不知何時還會引爆他的全部情緒。這也是蘇朔對沈溯風始終謹慎以待的原因。
一直等待的那一刻似乎終於來了，蘇朔心裏反而鬆了一口氣，只是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是恐懼？
是因為李玉說了什麼嗎？
李玉又能說些什麼呢？
蘇朔忍住一陣陣反胃的不適，用力地抿了抿唇。
天下間可真沒有吹不破的牛皮啊。蘇朔為了美化曾經的白月光而撒的那些謊，也就能在外頭騙騙不熟的沈溯風了，一回到隊裏，被戳破也是遲早的事情。就算現在李玉不說破，將來顧清源也肯定要說破的。
沈溯風要是真發現了蘇朔的謊言，懷疑也好，憤怒也罷，蘇朔都有心理準備。可——為什麼會是恐懼？
他在害怕些什麼？
蘇朔大步地走進屋裏，一眼望見沈溯風獃獃地坐在床沿上，身體兩側垂落的雙手緊緊攥着床單，一張精緻的小臉變得慘白，連嘴唇上都失去了血色。
蘇朔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瞥了一眼幾乎沒怎麼動過的餐盤，低聲道：“怎麼不吃東西？不是讓你先吃嗎？”
沈溯風像是被猛然驚醒，抬頭看了他一眼，緩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究竟問了什麼，扯了扯嘴角小聲道：“我……我吃了，已經飽了。”
蘇朔微微皺眉，一隻手環住他單薄的背部，另一隻手安撫性地從發頂摸到臉頰，然後向下摸了摸他胸腹處，胃裏癟癟的，還有一點涼。
沈溯風驀地抬起手來，用力握住了蘇朔的手腕。
蘇朔的神色微變，沈溯風用力之大，已經令他感到一陣疼痛。這輩子他可不是龍族，這具身體充其量也就算是普通人體質，疼起來一點也不含糊。但他沒有出聲，而是任由沈溯風握着，若無其事的問：“吃飽了？你的飯量好像不止這麼一點吧？在外頭吃那麼多，回到隊裏倒替顧清源儉省起來了？”
沈溯風抬起臉看着他，眼睛裏竟然浮起一絲茫然，伸手摸了摸蘇朔的臉，嘴裏喃喃道：“你怎麼還在？”
蘇朔一頭霧水地回望他：“我為什麼不在？我也要回來吃早飯啊。”
沈溯風卻暈乎乎地搖了搖腦袋，像是遇到了極為費解的問題，皺起眉頭道：“不對，你應該消失啊，我已經醒過來了……難道我還在夢裏嗎？”
蘇朔無語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試圖理解他話里的邏輯：“為什麼你醒過來我就得消失？”
沈溯風迷迷糊糊地回答：“因為你是我在夢裏幻想出來的人啊。”
蘇朔睜大了眼睛。
沈溯風卻猛地打了個寒戰，垂下頭輕輕蜷縮起冰涼的手腳，無視了面前的蘇朔，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可能我還在夢裏，不過應該很快就要醒過來了……”
蘇朔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他握着沈溯風的肩膀，強迫他抬起頭來問：“你為什麼覺得我是你幻想出來的？”
沈溯風根本不想抬頭的，可躲了半天也拗不過蘇朔，只好順着他的動作仰起臉。他的目光才一接觸到蘇朔便難以移開，與此同時恐懼的情緒也沸騰起來，猶如一朵越壓越低的烏雲。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一顫，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惶恐不舍之情。
——他與蘇朔相處的時間真的太短太短了。
從怦然心動，到陷入熱戀，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在他眼中，蘇朔是那麼神秘又浪漫的一個人，可以溫柔如水，亦能侵略似火，沈溯風與他相處的這段日子，就像是沉浸在一個燃燒的夢境裏，忘記了其餘的一切。
這世上怎麼可能會存在如此貼合他心意，彷彿為他量身打造的戀人？還恰好出現在他最需要的時刻？這是不是太像一個童話故事裏的情節了？他和蘇朔在一起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怕十二點的鐘聲敲響，魔法消失，而自己猛然驚醒過來，發現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狀。
蘇朔是一個夢？重生是一個夢？死亡是不是也只不過是一個夢？這一切都是如此的荒誕，也許是他太渴望溫暖和被愛，所以虛構了眼前的一切……
這個虛構的故事本來是如此的完美，他幾乎就要相信這就是現實了，可偏偏有人要跑來戳破，先是顧清源，再是李玉，一個二個似乎都急着要提醒他，他所相信的一切都只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前世的疑雲，完美的戀人，顧清源與蘇朔親密的關係，蘇朔曾經的敵意……一些被他刻意遺忘的東西又在此時浮出水面——就像所有馬上要從美夢中驚醒的人，沈溯風感到強烈的依依不捨，卻無法控制自己越來越清醒的念頭。
沈溯風定定地望着眼前人，眼睛裏終究是浮起了一點淚光：“你太好了……所以你是假的。”
蘇朔呆住了：“什麼？”
沈溯風堅強地把那點兒淚光憋了回去，艱難地把目光從蘇朔身上移開，小聲地自我安慰道：“我都知道了，我能挺住的，我緩一緩就好了，你能不能別煩我，讓我一個人安靜地呆會兒？”
被糊了滿臉負面情緒，大夏天裏冷得快要發抖的蘇朔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我操。”
沈溯風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你說髒話了！”
蘇朔面無表情：“對不起，不知不覺就說出來了呢。”
沈溯風吸了吸鼻子釋然道：“沒關係，這其實是我想說的，你是我幻想出來的，所以替我說出口了。”
卧槽，這都能自圓其說，蘇朔竟無言以對。
沈溯風這孩子……該說是太過單純呢？還是對蘇朔信任過度？
蘇朔已經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事了。
按正常人的思路，聽見李玉的說辭和蘇朔有矛盾，首先應該懷疑的是蘇朔是不是撒謊了吧？
到了沈溯風這兒，怎麼對蘇朔的謊言一丁點兒懷疑都沒有，就直接開始懷疑是自己在做夢呢？
沈溯風這不僅對蘇朔信任過度，而且思路清奇啊……
蘇朔不由得開始反思自己：是我給他的安全感還不夠嗎？沈溯風遇到困難，第一反應總是靠自己，從來不會去想依靠我。
沈溯風能這麼堅強獨立當然好，可是堅強獨立到男朋友消失也無所謂，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想到這裏，蘇朔氣不打一處來。他居高臨下地盯着沈溯風，慢條斯理地重新抬起他的下巴，冷冷道：“我要消失了，你就這反應？”
沈溯風驚慌地躲開了他的目光，一絲淚痕順着眼角沒入鬢角。
蘇朔不容他躲避，眯起眼睛繼續逼問：“就坐在這兒？什麼也不幹光等着？還讓我別煩你？嗯？”
聽見他這樣說，沈溯風的大眼睛裏一下子盈滿了淚水，視野里那美麗的青年變得模糊。他連忙眨了眨眼，淚水滑了出去，青年那鋒銳而冷漠的眉眼重又清晰起來。他不敢多看，每多看一眼，留戀就更深一分。就連這冷漠都令人留戀。
可除了坐在這兒眼睜睜地看着，他還能做什麼呢？
蘇朔卻淡淡道：“看來有我沒我，你都能過得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這話說得有如告別，沈溯風被刺激得眼淚直流，恨恨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地伸出手去——開始解蘇朔的牛仔褲扣子。
蘇朔正氣着呢，冷不防吃了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將他的手按住道：“做什麼？”
沈溯風大力地甩開了他的手，又去拉他的褲鏈，嘴裏惡狠狠地說：“做了你！”
蘇朔眼疾手快地控制住了他兩隻作亂的手，一時眼皮直跳，氣勢也一下子泄了，只好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麼！”
沈溯風掙扎未果，哭着說：“我才不明白你在想什麼！最後一次了，不做白不做啊。”說完，又凄然道，“果然。從小我做夢就沒有心想事成的，要麼考試沒複習，要麼內急找不着廁所，要麼就是談戀愛光能看，不能摸。”
蘇朔快被他氣笑了：“看你說的，你摸的還少了？昨晚上我是怎麼伺候你的，提上褲子六親不認，說的就是你這小白眼狼！”
沈溯風抬起下巴，堅貞不屈地說：“我要全套！”
“好，好……”蘇朔氣得連說了兩個好字，飛快伸手將人按住，俯視着他冷笑道：“你可千萬別後悔，我現在就成全你。”
沈溯風不甘示弱地揪住他的衣領：“別廢話，儘管來，我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蘇朔目光幽暗，勾起唇綻開一個笑，垂下頭咬着他的耳垂，模模糊糊地誇他：
“有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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