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變
少年沒有呆愣多久,便很快抿緊唇,竭盡全力把眼淚憋回去,忍了一會兒,才咳了一聲,猶帶着哽咽瓮聲瓮氣地說:“你以為我很委屈,很想留下來么?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若不是怕你被那毒婦騙得連褲子都不剩一條,我早就一走了之了!”
氣質溫和的年輕兄長的眼睛裏再一次閃過一絲掙扎,臉上很快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小崢。”
秦崢聽出了他的不贊成,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道:“到現在你仍然不信我!”他沒有意識到兄長心中痛苦的掙扎和逃避,也不接受蘇朔試圖矇混過關的處理辦法,執意要劃開那條血淋淋的傷口。
“不是她,就是我,沒有折中的道理。大哥,我要你現在就選。”
蘇朔的臉色徹底地沉了下去。
不僅僅是因為他所扮演的這個角色確已走到了一個不得不承認自己頭頂綠帽子的關鍵階段,還因為他心中隱隱覺得,從這個少年身上,恐怕已經很難再得到自己所期待的某種味道了。
經過了短暫的適應之後,蘇朔很快地意識到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味道——這種味道應當來自於純粹美好的正面情緒。
其實確切地來說這應當是“饕餮”想要的味道,而非蘇朔本人的。但他當時被饕餮傳遞過來的強烈願望所影響,根本意識不到這之間的區別。他認為這就是他自己發自內心的慾望,這種慾望強烈到他甚至無暇探究其來源,只一味致力於達成它。
但正如他最初認為的,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信任裂痕已經出現了,之後不管他怎麼彌補,這少年的開心都不會純粹。
所以,至少是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在短時間內價值其實已經不太大了。
他有些興味索然。
抱着遺憾的,些微不甘的複雜心態,他神色沉痛得好像剛死了老婆:“小崢,不論如何……不論如何,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會親自問她,待把事情查清楚之後……自然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說雖這麼說,但說到這個份兒上,話里話外都已經站在秦崢這邊了。
少年漂亮的大眼睛有些狐疑地盯着他:“查清楚?”他不太相信地重複道,“你想怎麼查清楚?”
哎,如果繼續按這個人設走當然不可能查清楚。但作為一個已經知道真相的局外人,不來點盤外招又怎麼能發揮自身優勢?
他安頓好秦崢之後,當天傍晚就以更衣為借口,暗中跑到街上收買了一個小孩子向家裏的妻子傳了個假口信,就說秦崢已經想清楚了要帶她私奔,約她三更末在客棧相見。
他定客房時就特地只定了一間,夜裏準備守在少年身邊,到時乾脆捉個現行。反正要做就做得乾脆一點兒,也好讓秦崢出口氣嘛。說不定味道有驚喜呢。
其實後來等他離開第一個世界,脫離了饕餮的情緒影響之後再回憶起自己在第一個世界的所感所想,所作所為,也不禁覺得自己當時的狀態如同鬼上身,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傾向。那種飢餓感和莫名其妙的狂熱令蘇朔心有餘悸,不得不打起精神,以免在第二個世界中重蹈覆轍。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話說當夜,客房之內,兄弟倆一東一西,各佔了一張床,早早躺下。等秦崢迷迷糊糊睡着的時候,蘇朔因心中藏着事兒,反倒有些睡不着了。
秦崢也睡得很不安穩。
蘇朔睜着眼直直地望着漆黑的屋樑,耳邊就聽見少年在那邊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慢慢安靜下來,沒過一會兒又發出模糊的囈語聲。
看來他在做噩夢。
蘇朔心裏也有些感慨,看看,這大哥當的,十多年的兄弟情分,就為了一時衝動,或許還為了幾分臉面,不肯戴那頂綠帽子,竟狠得下心砍斷幼弟的雙腿扔到荒郊野嶺。他的良心難道都在收養秦崢的時候用完了?他這樣,給人家孩子留下多大陰影。
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少年驚叫了一聲,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蘇朔微微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撐起手臂往那裏看。
黑暗裏他當然什麼也看不清,但他很清晰地嘗到了恐懼的味道。陰涼刺骨,像秋夜泥地里渾濁的雨水。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連衣服也來不及披一件,幾步走到少年身邊,藉著微弱的月光握住他的一隻手,低聲問道:“怎麼了?”
少年驚魂未定地大口喘氣,一隻手冰涼潮濕,在蘇朔的手裏僵了一會兒,然後用力地將他反扣住,一雙烏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
蘇朔摸了摸他的額頭,卻摸了滿手的沁涼,此時手邊沒有巾帕等物,只好默默地用衣袖胡亂替他擦了擦額上細密的冷汗。
秦崢卻目光幽幽,一刻不離地釘在他臉上。
蘇朔的感覺就像是被迫吞了一大缸陰冷的泥水,他強抑顫抖,嘔吐感陣陣上涌,擦汗的手一下子無力地垂了下來。
無法拒絕,無力抵抗。
蘇朔混亂的腦海里,唯有這個念頭清晰地浮了上來。
那情緒太過強烈,又是專門針對他而來,竟然令他除了被迫承受之外束手無策。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那隻垂落的手,用力抓住少年的手臂!
秦崢微微皺眉,喉嚨里忍不住發出吃痛的低吟:“大哥……”
蘇朔在這聲“大哥”中猛地回過神來,慌忙放鬆了手上的力道,低聲安撫道:“很疼嗎?……對不住,方才摸到你滿頭冷汗,手上又涼得厲害,心裏一慌,手上力道就吃不準了。”他這解釋其實站不太住腳,但秦崢卻也無暇顧及那些。蘇朔道完歉,又溫聲關切地問,“是不是做噩夢了?怎麼這樣涼?”
秦崢咬緊了牙。
藉著微弱的月色,他望見兄長溫柔至極的目光。
渾身的勁一下子就鬆了下來。
少年抿緊唇試圖調整呼吸,但一切矜持都像冰雪遇見陽光般簌簌融化了,他只堅持了一會兒,就在蘇朔的注視下忍不住張開手用力環住兄長的腰,像幼時那樣把頭埋到他肩上。
蘇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隔着薄薄的褻衣,他很清楚地感覺到少年身上的涼意,但剛才那陣猛然湧起的陰涼情緒卻隨着少年的動作慢慢地有所回落。因此雖然覺得有些不適,但他頓了一頓,沒有推開他,反而伸出手環住少年的肩膀,把他往懷裏帶了帶。
十幾歲的少年身形修長,抱起來才覺得有些過瘦。背上的衣裳讓冷汗浸濕了一大塊,摸上去冰涼。
蘇朔嘆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後背輕聲道:“小崢,起來換件衣服,不然該着涼了。”
少年卻出乎意料地固執起來,只抱着他不肯放手,頭抵着他的肩膀,半晌悶悶地說:“……我夢見你怎麼也不肯相信我。”
蘇朔的動作一頓。
秦崢就接著說:“你拿劍砍我,說再也不想見我了,我怎麼也站不起來……怎麼喊你你也不肯回頭看我一眼。”他一邊說,一邊抓緊了蘇朔的衣裳,“……你把我扔了。”
蘇朔只覺得嘴裏又苦又澀。這讓他很不冷靜。
再這樣下去他快喪失味覺了。
不過這個夢……好像就是原先的劇情啊……
“……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他低聲向少年保證道。
少年猛地從他懷裏抬起了頭!
烏黑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抖不穩,不得不頓了一下才說:“……那就像真的一樣!……大哥,我的腿好疼,好疼啊……”
蘇朔將他整個兒帶進懷裏抱緊了。少年在黑暗裏一言不發,單薄而微涼的身體像是怎麼也暖不熱一般,在他懷裏輕微地顫抖着,從喉嚨里極輕地嗚咽了一聲。
他心中一緊,伸手一摸才知道少年正緊緊咬着唇以免發出抽泣,他無措地轉而又摸了摸少年的膝蓋,又愧疚又心疼地問:“哪裏疼?現在還疼嗎?”
沒有回答。
蘇朔強忍着苦澀,緊緊地抱着他道:“小崢,你聽我說……我絕不會拋棄你,永遠不會……你我多年兄弟,我一手將你帶大,我怎麼捨得呢?”
埋在他懷裏的少年壓抑的抽泣頓了一頓,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看這可憐勁兒……
蘇朔用下巴蹭了蹭少年微潮的發頂。
少年在他懷裏微微地僵了僵,又重又急的呼吸聲也在剎那間放輕了。
蘇朔愣了一愣,才伸出手慢慢地拍着他的後背安撫他。
少年卻很快放軟了身體,更親密地依偎過來,柔順的頭髮在蘇朔的頸側輕輕地蹭了蹭。
就在蘇朔懷疑秦崢根本沒有被安慰到的時候,那股洶湧的,陰涼入骨的恐懼情緒忽然間消失了。
蘇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他聞到一絲甜甜的橘子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