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嘗

初嘗

朔,月一日始蘇也。

蘇朔從一陣熟悉的暈眩中回過神來。

這種感覺他已經經歷過兩次,雖然仍未習慣,但竟然下意識地開始期待微微的暈眩之後腳踏實地的感覺。

以及被那隻“饕餮”吃掉一切情緒之後的那種極端平靜。

他不知道平靜是否也算得上是一種情緒,他還沒有在別人身上嘗過純粹的平靜,那應該是淡而無味的,否則饕餮不會單單把他的“平靜”留下來不吃。它估計不大能欣賞味道素淡的食物。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倒要感謝它。這種無論是在他死前還是死後,都幾乎從未感受過的平和寧靜,多少算是它賜給他的。

沒錯。蘇朔,從各種意義上來講,都已經算是一個死人。

或者對於那隻專吃情緒的饕餮來說,他應該是一隻被它馴養的靈魂?

他是在經歷了一個世界之後,才逐漸推測出這一點。

他姓蘇名朔,死時僅二十五歲,生前或許算得上是年輕有為?不大清楚,他對此已經沒什麼感覺,因為他剛死就被一隻專吃情緒的未知生物捕獲了,下一個瞬間所有情緒都被吃得乾乾淨淨。可能是因為被吃得太乾淨的緣故,他覺得不僅僅是情緒,連自己生前的的記憶都已經模糊和遠去了。現在回想從前的一幕幕,好像在看一場剪輯凌亂,毫無干係的電影。

他順嘴給那隻未知生物起名叫“饕餮”。

他剛剛被捕獲的時候,饕餮沒有給他任何緩和的時間,就立刻將他投放到他的第一個世界。雖然他只在這個世界呆了非常短暫的時間,但那卻是一段令人記憶深刻的經歷。

他首先發現自己站在野地里,穿着古人的服飾,一抬眼就被對面站着的少年驚艷了。但下一瞬他就意識到那個少年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劍,那把劍正握在他自己手裏。

那個少年睜大眼睛望着他,抿緊唇不發一語的倔強樣子美極了。

他馬上感覺到了一陣不合時宜的飢餓。

不對。這個味道不對。

“委屈”、“不甘”、“痛苦”、“難以置信”,這些情緒的味道又酸又澀,不比眼淚的味道好到哪裏去。

他意識到這些都是對面少年的情緒,他能感知到這些情緒散發出來的味道,就像是突然多出一套貪婪的消化系統,對別人的情緒散發的香味垂涎三尺。

他下意識地覺得應該讓那個散發著濃烈的酸澀味道的少年開心一點,所以只思考了一秒鐘就放下了劍。

一秒鐘之後他腦子裏忽然浮現出一段前因後果,這讓他終於搞清楚他,或者說他現在佔據的這具身體究竟為什麼會站在荒郊野外用劍指着一個美麗的少年。這段前因後果很長,即使已經被一股腦兒塞進了他的腦子裏,他還是覺得有很大一部分都實在可以略過。總的來說就是一段誤會重重的江湖恩怨,漂亮少年最信賴的好兄長娶了一個蛇蠍女人,聽信這個女人的挑撥而認為少年膽大包天地試圖侵犯嫂嫂——這個女人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少年屢次拒絕了她的主動勾引——一怒之下砍斷他雙腿將他丟在荒山野嶺。但這其實是一個少年在荒山外得到奇遇治好雙腿最終成為一代布衣大俠的故事。所以這位兄長和他的蛇蠍妻子其實只佔據故事的很小一部分而已。

正在他接收完故事情節,有點茫然地望着垂下的劍尖的時候,少年身上的味道又發生了變化。

疑惑——有一點點辣味,茫然——聞起來像風乾的抹布,還有大量的不甘和痛苦在毫無着落地飄蕩着。

這樣——還是不行。

他為什麼放下劍……?

在盛怒之中,為什麼忽然收劍?

他必須得馬上找到理由才行。

蘇朔忍耐住強烈的飢餓感,勉強轉了轉自己的腦子,在少年警惕的審視和無望的期待之中打定了主意。

他鬆開手,那把劍啪的一聲落在草叢裏。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蘇朔向前走了幾步,忍耐地沖少年抬起手——這種忍耐的心境與他很是契合——那隻手抬至一半,忽然緊緊握拳,握得青筋畢露,在半空中頓了許久,繼而又強忍着慢慢展開手掌,如此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輕而溫柔地落在少年的頭頂。

少年望着他的眼睛裏露出一絲不敢置信的細微的驚喜。

很淡的酸甜味。

蘇朔強忍住內心的驚喜,壓抑住那種馬上回去休掉妻子,和好弟弟相親相愛一輩子的衝動——他不能衝動。他已經明白情緒這事兒得慢慢來。如果他的表現轉折太過明顯,會引來的情緒一定不是喜悅而是懷疑。

雖然他挺喜歡吃辣,但那些負面情緒的味道真讓他不舒服。

因此他雖然知道那個少年心裏在期待着什麼,但仍然非常謹慎地維持着原來的動作沒有開口,臉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掙扎而痛苦的神情。

少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裏的喜悅脆弱得一觸即散。

蘇朔決定採取一個折中的辦法。

過了半晌,年輕的兄長終於咬緊牙,用低啞地聲音艱難地說:“是我的錯。”

“……我沒有把你教好。”

少年愣了一愣,喜悅像陽光下的泡沫一樣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從他眼裏躥起的火焰般的憤怒!

這股直衝腦門的辣味讓蘇朔差一點憋不住咳嗽起來!

咳咳,這種事情他早有預料,早有預料……個鬼啊!

他頂着這股持續不斷的芥末味兒,幾乎是含淚聽完了少年憤怒的解釋,心裏卻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非要裝這個[嗶-]。

其實剛才扔掉劍馬上表示自己是喝醉酒昏了頭搞錯了人,或者提起劍轉身就回家把那個女人休掉會不會是更好的辦法呢?至少不會是這麼辣……辣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現在的狀況就是信任危機已經變成了既成事實,懷疑造成的裂痕怎麼補也不可能恢復如初,他不管怎麼做都特么不可能得到全然的甜味啊!

接下來的事情對於蘇朔來說,基本上就是酸甜苦辣咸以及各種各樣稀奇古怪味道組成的一道黑暗料理。以一種跪着也要把[嗶-]裝完的可貴精神,他堅持演完了自己的人設,為此他不肯讓少年回家,當機立斷地在外面找了間客棧把這孩子安頓下來。

在蘇朔忙着指揮人擺晚飯的時候,少年坐在客房一角,抱着劍冷冷地看着他。

蘇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指着一桌菜對他說:“先把飯吃了。”

少年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用沉默與他對峙。

蘇朔感受着那股時濃時淡的澀味,那好像顯示出少年內心起伏的心緒。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聲音也更加強硬了些:“聽話。你從昨日起就水米未進。若你想餓死在這裏,我們之間就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那股辛辣的憤怒又燒起來了,但少年的表情卻冷若冰霜,看不出一點端倪。半晌他冷笑了一聲說:“這算什麼?鴻門宴?斷頭飯?”

蘇朔怔了一怔,轉過頭去看着少年,半真半假地嘆了一口氣,無奈道:“小崢……”

聽到這久違的熟悉的稱呼——大哥上一次用這種無奈又縱容的語氣叫他,已經是娶那毒婦之前的事了——少年滿腹的委屈好像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他那堅冰般的防禦也裂開一道細縫,他的眼圈慢慢地紅了。

好像是為了掩飾這一點,他提高聲音,又急又快地道:“我不吃!我們之間本已沒什麼可說的,反正我說什麼你也不會信。既然早晚要扔下我,就別這樣假好心!”

蘇朔心裏也很急躁,他很餓,雖然知道吃掉這桌飯菜也可能無法緩解那股詭異的飢餓感,那種飢餓感似乎並不是從胃,而是從一個別的不知名的器官侵入他的大腦。但讓一個餓得想要吃自己的人干看着一桌菜卻不能吃總是很殘忍的。他也提高了聲音道:“我什麼時候說要扔下你了?”

少年一點也不怕他了,從聽到那聲“小崢”起,他的底氣好像一下子就足了起來,紅着眼圈對他的大哥吼:“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回家!”

蘇朔聽到這裏反倒笑了,那笑容里泛着一絲苦澀:“誰說不讓你回家了?你要回家,現在就回去,但我要住在這裏。”

少年發到一半的怒氣一下子梗住了,他有點滑稽地張了張嘴又閉上,然後結巴了一下說:“你、你住這幹什麼?”

蘇朔又嘆了一口氣。

他慢慢地走到少年身邊坐下,伸手用力地揉了揉少年漆黑柔軟的頭髮,那手感令他心裏暗爽,臉上卻漸漸露出悲傷的神色來。

“小崢……你我十數載兄弟,雖非同胞,卻勝似同胞,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焉能信不過?之前……之前是我太過衝動,大哥性子急,腦子也不如你靈光,委屈了你,現在這裏向你賠禮道歉,你可願意原諒大哥一時糊塗?”

秦崢怔怔地望着對面那個神色溫和的男人。

一直強忍着的淚水慢慢盈滿眼眶。

蘇朔聞到一陣青草般微澀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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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朔的情緒[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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